1
长谷川和伊达在沽宁守备司令部门前下马。现在的司令部除了门前守候的几个日军外已经空无一人了,四下里丢弃着文件和杂物。
长谷川指点江山,如逛花园一般悠然,“五年前我就到过这里,定出了这次袭击计划,半月前又旧地重游,那时候中国人正进退不是,其实他们要不自乱阵脚,真有一场血战。”
伊达崇敬地说:“雪之丞是有很多东西要向前辈学习的。”
“中国地广人稠,硬战为下,攻心为上,人多而心杂,心杂而易乱,他不乱,你用计策搅乱,奇兵伏兵,合纵连横,无所不用其极……咦,说到伏兵,三木那队人到哪里去了?”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大概是玉碎了。”
长谷川不无遗憾地摇头,“我本想用三木队封锁消息,再假借沽宁守军之名攻取下一个城市,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
伊达听得目瞪口呆,本来的钦佩又多加两分。一个通信兵一路小跑过来,敬了个礼,把一份电文交给长谷川。
长谷川看了几行,把电文交给伊达,“伊达君,总部急令保全沽宁,你的士兵要受委屈了。”
“我们并没有损害港口,而且您已经派人去保护那些船商了。”
“光有商人港口是动不起来的。只有这座城市运转起来,港口才能运行,总部是要一个能马上运行的港口。”他掉头向几名候在旁边的传令骑兵,“传命令,停止一切自由行动,赶到这里集合。”
传令兵策马离开,奔向沽宁的各个方向。
2
沙门会的门大开着,门口居然连一个望风的人也没有。李六野和几个人匆匆进院,一个帮徒出来,被鬼影子一样的李六野吓了一跳,“六爷?——鬼子打进来了。”
“门怎么还开着?”李六野停住。
“大阿爷说沙门会的门多少年没关过,就算鬼子来了也开着。”
李六野不再说什么,径直进了院子。
沙观止大马金刀坐在院子里,仍是竹桌竹椅,全套茶具。手边放着灌得满满的左轮,身后站着沙门会最有地位的帮徒。他冲进来的人喊了一声:“六野,你过来。”
他喝了口茶,“鬼子来得突然,跑是跑不了啦,咱们闯江湖的不能让人瞧不起,也不能让人笑话,我是打算往这儿一坐,能拼几个算几个,你怎么着?”
李六野似乎在淡漠地思考着。
“走还是留?走,金银细软你能拿多少拿多少,只把你师娘伺候到死,留……”
李六野没等沙观止说完,径直站到他身后,沙观止笑得甚是欣慰,“很好,也就差小四不在了。”
他们静了下来,远处的烧杀抢掠之声越来越近,混杂着号叫和惨叫,一发流弹射在瓦檐上,瓦片落了下来。
沙观止给自己倒了杯茶细细地啜着。
天并不是太热,可几个帮徒脸上都淌着汗珠。一人轻声抱怨,“娘的,不卖那条路给鬼子就好了。”
李六野那只眼立刻怨毒地盯了过去。
沙观止转过头来,“什么?”
帮徒笑笑,“没事,天……好热。”
“心静,自然凉。”沙观止一口把茶喝了下去。
女人的哭叫声由远而近,伴随着日军的笑叫声和脚步声。一个衣裳不整的女人终于被一个日军追着跑了进来,一看这院里的阵势,追的和跑的都为之一愣,沙观止甩手一枪,日军直挺挺地倒下,女人掉头逃了出去。
李六野伸出一只手,给沙观止倒完剩下的茶。
又一个日军冲了进来,沙观止双枪齐发,把他撂倒在刚进门的地方。
打得爽利,沙观止伸出一只手,帮徒将一把蒲扇递到他手里,他痛快淋漓地扇了两扇。
门外日本人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了。
李六野第一个伸手把双枪抄在手里,其他的人也纷纷学样。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在院门外的台阶下停住。几个试探的脚步上了台阶,李六野扳开了枪机。忽地传来一阵狂驰的马蹄声,一个日军士兵的声音喊得院里院外都能听见,他一字不差地传达着长谷川的口令。
脚步声纷沓离去,院里院外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沙观止又去倒茶,但已经没茶了,他只好又干摇了几下蒲扇。
李六野踢了旁边一名帮徒一脚,那帮徒毛着胆子想去看,却被沙观止一声喝住:“别去!这套我几十年前就玩腻了,探头就是一枪!”
大家只好继续在院子里面面相觑,可真是再听不见日本人的动静。李六野终于忍不住,大步走到门边,台阶下的长街空无一人,只有硝烟还在飘着。
“大阿爷,真走了。”
沙观止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又摇了摇扇子。
一帮徒插嘴,“大阿爷说的一准没错,准是虚晃一下,杀咱们回马枪。”
这个马屁却让沙观止找回了台阶,“什么一准没错?错了就是错了!小鬼子还没进门就折了两个,他是生受不起了!——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六野的耿直?”
李六野问:“大阿爷,还等吗?”
沙观止想了想,“算了,今天就这样吧。”他第一个起身往屋里走。
“大阿爷,上闩吧?”
“……上吧,这兵马乱世的……把那两死尸埋了,不,找远点地方扔了,谁知道谁打的……六野,你把那壶给我。”
李六野把那宝贝壶递给他,沙观止小心地捧住,洒洒然进屋。
“你们几个拖人,你们上闩,”李六野指挥着,他想了想,“上三道闩。”
沙门会据说永不关闭的大门隆隆关上。
沙观止进屋,放好他的宝贝茶壶,炉子上的药罐沸了在响,沙观止把它拿了下来,“琴啊,吃药了。”
沙观止久病在床的妻子挪起身来,沙观止拿两个枕头在她身后垫高了,开始喂药。
“刚才外边乒乒乓乓的做什么呀?”沙妻问。
“教小子们放枪。”
“枪这种东西还是少碰吧,子孙都没有一个,还不积点德?”
“是啊,我很久不碰了,会里事也交给六野了。”
“我瞧你好大心事。”
沙观止笑笑,“没事。”
他专心给妻子喂药。他现在绝不像刚才那杀人不眨眼的过气豪雄,倒十足是个居家男人。
3
沽宁牌坊于欧阳来说是旧地,可现在它已经被彻底焚毁了。
一个传令骑兵从空荡荡的街面上驰过,口传着长谷川的命令,一会儿,几个不情不愿的日军拖沓着从各处建筑里出来,离开。
风吹着久久不散的黑烟,欧阳站在那里,听着越来越远的口令声,等着一个安全的时候到来。
牌坊边倒着几具中国人的尸体,周围散落着可怜的行李,欧阳为之恻然,在浩劫余生之后的寂静中,这种恻然尤显强烈。他忽然转过头,巷子里一个纤细的人影费力地走着,背上扛着一个焦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欧阳立刻认出那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他喊她:“唐真!”
唐真被吓了一跳,东西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
欧阳走了过去,“我是欧阳,欧阳山川……”他愣住,不光因为唐真的惨状,还因为她眼光里的惊疑和发自本能的警觉。
“我是你的老师……”
唐真并没有看他,自顾尽全力把那东西拖到了自己的肩上,尽管被压得摇摇欲坠,可迈开了第一步就没再停下来。
欧阳眼睁睁看她消失在长巷,从昨天到今天他第一次这样沮丧而无奈。
怔怔的欧阳忽然听见身后一声碎响,他握住了口袋里的枪柄。
牌坊后响起一声口令:“天下刀兵起。”
欧阳抽出手,看着邮差从牌坊后走出来,对方正用一种审度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狼狈样。欧阳皱眉,“你在跟踪我?”
邮差有些难堪地笑笑,“也不能那么说……”
“一直在跟?”
邮差愣了一下,他这才发现欧阳是带着火气的,他解释着:“你是知道的,以防万一,没有绝对的事情。”
“跟出什么来了?”
邮差苦笑,“我们越来越不清楚你在干什么。”
“那你们就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知道现在有多少事?你们可以帮多少人?”欧阳已经在嚷了。
邮差惊讶地看着他,“我们以为以你的阅历……能够理解。”
“我不能理解!”
“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我是沽宁人,这座牌坊边长大的。”
“现在怎么又相信我了?”欧阳竭力压下心头那股因沮丧而生的无名火气。
“因为有位一向谨慎的同志说,你是绝对可以信任的。”邮差笑了笑,他尽量想让欧阳放松一点。
欧阳的表情柔和下来,他想当然地认为那人就是思枫。
“他想见你。”
欧阳忽然有点紧张,经历几天几夜的磨难,他几乎不相信愿望还有实现的时候,“我也很想见她,但是请你转告她,现在有事,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我不能离开沽宁。告诉她这些年我从来没像这几天这样忙过,她会明白的。”
“你不用离开沽宁。”
欧阳摇头不迭,“不不,沽宁现在太险,她绝不能回来……”他忽然明白过来,“是不是你们根本没有撤出沽宁?”
“你脑筋转得真快。”
“告诉我已经撤离,因为我虽然是同志,可不是太值得信任的同志?”
“每个同志都是值得信任的,但是以防万一,环境使然。”
欧阳叹了口气,被自己人提防,是件让人疲倦的事,“谁的主意?她或者老唐?”
邮差没反应过来,“她或者老唐?不不,是我的主意!我多此一举!她一直昏昏沉沉,根本拿不了主意!”
“她一直昏昏沉沉,怎么会想到要见我?”
“你以为是她?”邮差笑得有些暧昧,“不是她,同志,是另外一个。”
“谁?”
邮差挠挠头,“我也头遭见。他说非要有个姓的话,这回他还姓赵。”
“赵老大?”欧阳瞪大眼睛,那是一个他期盼了很久的名字,可能也是除思枫外他想得最多的名字。
“对,他说你非要问的话就说赵老大有请。”
“我一直想飞着去见他,我等了他太久,可他来得太晚。”
“他这次来也很不容易。”
“我会去见他。可是等我忙完手上这件事情。”
邮差诧异,“你有什么事情?”
“救人比见面重要,他也会同意的。”
“让你的上级等着?为了救一群国民党兵?”
“他们在鬼子手上吃足了苦头,救出一个就多一个打鬼子的人。”他是个说清楚就不愿再废话的人,索性掉头走开。
邮差在身后嚷嚷,“半个中国都在打仗,你能救多少人?”
欧阳对自己苦笑,“我能救多少人?”他仍没有转身。
4
长谷川毫无兴趣地翻腾着守备军陈旧的文件,直到在文件堆下发现一台残破的手摇式留声机,那东西显然扔在那就没人用过,但激起长谷川极大的兴趣,他转向他的勤务兵,“蛮头,我的唱片呢?”
蛮头立刻在公文包里翻找着,找出几张旧唱片递过去。
长谷川看了看,“我要你带上新大陆,我说过那首曲子适合在占领日听。”
蛮头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什么,长谷川并没打算听,他放上一张唱片,“好吧。你捧着这台机器,一直摇到我想跟你说话为止。”
伊达走了进来,“长谷川君,士兵已经集合好了。”
长谷川点点头,向屋外走去。蛮头捧着沉重的唱机开始摇动,屋里响起《欢乐颂》的曲子,因为机器破烂加上摇速不匀,那曲子严重的变调。
屋外,日军拿着劫掠所得的东西在空地上炫耀攀比和交换,整个院子像个嘈杂的市场,屋里跑调的音乐让这一切显得更加嘈杂。
伊达和长谷川出现在屋前的台阶上,长谷川压下双手让部属安静下来,“我的武士们,这首曲子叫《欢乐颂》,它当然适合你们现在的心情。”
没人听他说话,他的武士们正为抢一尊座钟不可开交,长谷川脸色沉下来。
伊达用刀鞘大力敲打着房前的栏杆,“浑蛋!调过你们长满疮疱的屁股!”
士兵们渐渐安静下来。长谷川在台阶上走了两步,看着那些汗津津的脸说:“为了帝国和天皇,你们需要放弃一部分利益,三天的自由行动到此为止,我们必须保留一个可以马上运行的港口……”
他的话立刻被抱怨声淹没了。伊达和几个军官跳下台阶,用刀鞘殴击着抱怨不休的士兵,长谷川焦躁地搓动着手指,忽然把双手抬高,“目光短浅的家伙!你们就只看见这座小小的城市吗?这里的人都很穷!”
他这话确实有用,部分人安静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看看你们抓到手的都是些什么?破烂!你们占领了中国最穷的一个城市,还以为自己找到了金矿!”
部下们看着那些难以名状的家什,开始羞愧,人群安静下来。
“新的攻击计划已经制定!我们要攻取的下一个城市非常富有!我们是第五师团的先锋!这些城市都是为我们准备的!让那些仙台家伙和北海道渔夫见鬼去吧!”长谷川指着部属手上的东西,“他们只能跟在我们背后捡这些东西!”
士兵哄堂大笑。
长谷川掉头向屋里走去,把虚妄的幻想留给部下。伊达疑惑地跟在后边,“您应该告诉他们天皇的荣誉,这是一场圣战,这些……”
长谷川回头看看他,如看一个傻子,“很高兴和您共事,伊达君。”
伊达倍感荣幸地立正,“我也一样,我渴望来这里,以樱花与剑的高洁,锻炼我在武道上的修为。”
“当然当然。你去命令他们,控制这座城市所有的进出通道,监管所有的港口和工厂设施,我们要所有的中国人为帝国效力,不需要一座逃光了人的死城。”
“是的,长谷川君!”
“您不会让我失望的,您是真正的武士,又是名门之后,”长谷川进屋,身后响起伊达大声的命令声。长谷川冷笑着,嘴里喃喃着后半截话,“……天真或白痴,或者两者兼是。”
5
沽兴车行的大门紧闭,上边印着枪托刺刀与弹孔的痕迹,欧阳敲了半天门才开出条小缝,他没能往里走,因为四道风在开得很窄的门里堵着,抚着腰上的枪,神情古怪,“不要脸的,你还没死呀?”
看着那粗鲁的表情,欧阳忽然觉得轻松,他很想拥抱四道风,他也真这么做了。
四道风粗暴地挣开,“你干吗不去死?你把我害惨了!”他掉头走开。欧阳瞠目看着他身后,院里有守备军也有百姓,有沽宁人也有外地难民,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地盯着他。
被近百双眼睛盯着,体力衰竭的欧阳忽然一阵眩晕,他扶住房门却顺着那门歪倒下去,四道风脑后长眼似的一把扶住,嘲弄地看着他,“第二回了,你不到快死的时候根本不会想起我。”他架着欧阳进屋。
华盛顿吴坐在院里的人群中,失魂落魄地看着暮色将临的天空。
六品和皮小爪把一锅清粥端了过来,守备军无声地挤了过去,把百姓排除在外,这引起了百姓的抗议:“这算什么?”“护家护不住,抢食拔头筹。”
华盛顿吴看看部下递过来的半碗粥,又看看一个眼光光瞪着自己的老太太,他把粥递给那老人,对他的部下说:“你们待会儿再吃,我的命令。”
一个士兵劈手把粥夺回去,放肆地看着他,喝了一口,“待会儿有个屁你吃?打仗没把我们害死,你还想把我们饿死?”
华盛顿吴无力地看着他的部下,军官不再被信任时,确实什么也不是。
一只手从那士兵背后伸了过来,缓慢而有力地把碗夺了过来,那是六品,他低身把那碗粥递给老太太,小心地不溅出一滴,“您趁热喝,可别烫着。”
当兵的跋扈惯了,愣愣神对六品背上就是一拳。六品站起身,打桩似的在那兵头上拍了一巴掌,那兵昏昏然一跤趴倒。一个大飞脚踢了过来,六品抬手拨开,一脚把人倒踢出去。他回头看看那老太太,老太太呆呆地看着他,六品眼神温润,在他的意识中,任何这种年龄的老太太都像他死去的妈。
又一个士兵的拳头砸在六品脸上,六品终于有点光火,一耳光把人扇了出去。
华盛顿吴手忙脚乱从腰间掏着枪,“住手!都住手!”
没有人听他的。因为担心日本人,他们的叫嚷和殴斗都压低了声。屋里的四道风当然听不见,他一边看古烁给欧阳包扎,一边把两支枪装了又卸。
欧阳有些昏沉,更多的是疲劳。
四道风忍不住埋怨,“看你整的事,非让救丘八,老百姓一看都跟着丘八跑,以为这帮泥菩萨还能救他们,最后全封在这儿,鬼子砸门,老子让这帮油瓶拖得一枪没放,要不十个八个鬼子都做掉了。”
欧阳强打精神听着,“很好,你做得很好……这样下去你成沽宁的大英雄了。”
四道风乐开了花,“那倒没打紧,不过也是,啥英雄都是打人能耐,谁像我一次救这么些?不过你欠我十个鬼子,记账上了。”
古烁忍不住插嘴,“鬼子要知道有这么些丘八,非把院子平了不可,他生挺你别陪他生挺。”
四道风嘿嘿一笑,“赵子龙血战长坂坡就是挺出来的,诸葛亮唱空城计,他不也是一个挺吗?”
古烁板着脸,“说点近的给你知道,咱断顿了,米粒都搜罗空了,就够给一半人熬锅稀粥。”
“这事问他,哎……”他这才发现欧阳已经睡着了,“弄醒弄醒!”
古烁正在给欧阳包扎,就手弄了点儿碘酒捅在他的伤口上,可欧阳全无反应。四道风看得愣神,“硬汉。关二爷刮骨头是死撑,这位根本是木的。”
“人不知道痛就离死不远了,连明儿的太阳都未必捞着见,老四,我们要陪这么个人玩到底?”
四道风小心地起身,唯恐惊醒了欧阳。他正想说什么,皮小爪气急败坏从外边蹦了进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四道风的两支枪立刻拔在手上,欧阳也赫然站起。
“不是鬼子,是自己人打起来了!”
几人立刻冲了出去。
人群中已分出个圈子,六品把身子挤在墙角,半点不让地对付着整群守备兵。
华盛顿吴终于挤到人群之前,用枪对准了自己的士兵,“都别打了!给我住手!”
士兵们愣住,其中一个照着华盛顿吴走去,“你打!我真活腻了,你当谁乐意在这窝心活着?跟老百姓抢这口痨瘟饭?”
华盛顿吴犹豫一下打开机头,他想震慑,可结果适得其反,那兵更加猖獗,用身体堵住枪口,“你太嫩,这么开枪会让鬼子听见。这么打,”他把自己的刺刀塞到华盛顿吴手上,“用这个,我是自个儿找死,不想害别人。”
华盛顿吴手发着抖,那兵挑衅地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华盛顿吴愤怒得失去理智,他哆嗦着要扣动扳机,欧阳一步抢过来,将那支枪摁下去。他挡在两个人中间,把刺刀插回那士兵的刀鞘,“是我的错!我不该耽搁,我耽误了时间!其实我有好消息带给大家……没来得及说!”
人们狐疑地看着他。他看着人群,“我先跟大家说一句话,别管仗打得怎么样,第一批死的是这帮子军爷!人家豁出命不要也就图大家伸个拇指,说一声对得住乡亲父老!我现在竖两个拇指,说一声,他们真是汉子!”
他这话把守备军的满腔委屈都扰了上来,闹得最凶的那个士兵眼看要哭,忙转过身去。
欧阳接着说:“这消息是要跟守备军的弟兄说的,这仗还没打完,你们的蒋司令和龙副官让我带这消息,他们在北郊接应你们。你们会突围,一直跟鬼子斗下去!”
一旦还有希望,人就不那么沮丧了,几个兵不自觉地把肩上斜吊的枪挎正,欧阳看着他们,尽量让人觉得自己信心十足。
从街道上忽然传来的踏步声和日语的口令声叫所有人色变。古烁凑到门缝里看着,开了一条缝溜了出去。
伊达带领的人马正在城中央的空地上立正,在简单的口令中分成了几队,向沽宁的各个进出要道快速进发。几个出门观望事态的沽宁人闪避不及,慌乱地逃进巷角,日军置若罔顾,他们已经被长谷川从进城的混乱状态归整为一支高效的作战部队,几条街道被他们踏得尘舞灰扬。
欧阳听着街上的动静笑了笑,“人不是那么容易一掉到底的,怕到头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是不是?爷们儿!”他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守备军士兵们,“换掉这身皮吧,跟老百姓换,把武器藏好——不窝在这儿,咱去跟大队人马会师。”
他的话立竿见影,守备军聚在一起整理装备。百姓们对他们也不再如避蛇蝎,有人把脱下的衣服换给他们,有人随手递过半块珍藏的干粮。
欧阳在一辆黄包车后坐下,身上已没有方才说话时的豪气,他在静静地思考着。四道风过来一屁股坐下,他对欧阳已经越来越亲热,甚至超过他的弟兄。
“老三放话,鬼子兵发四路,东西南北全部不通,守备司令部改门脸成了鬼子老窝,早知今日,当初一把火给它点了。”
欧阳眉头皱得更紧了,“从昨晚赶到现在,我还是落在时间后边。”
“什么意思?你死样活气的干吗?城外不有大队丘八接应吗?”
“是在城外,也是丘八,可是……”
看欧阳一脸沮丧,四道风明白了,他是个粗心人而不是笨人,“城外活了多少?”
欧阳看一眼四周,伸了两个指头。
四道风变色,“二十个?能干什么?”
欧阳苦笑,“两个。”
四道风跳起来,头在车帮上撞出很响的一声,小心忙碌的人们被这动静惊得回头,欧阳强笑了笑,拉他坐下。
“你也太唬人了吧?”四道风终于学会了小声说话。
“没唬人。蒋武堂和龙文章,两个,就两个。”
“你说大队人马!”
“我们就是大队人马。”
“你那架势像城外有千百人候着!”
欧阳也有点发急,“除了这个我能给他们什么?”
四道风掉头看看那些兵,“你们这些聪明人全这样,能使唤动人就往死里使唤。”他一向烦穿这身皮的人,可烦归烦,他并不想人死。
“我不想使唤人,我也不是聪明人!”
“最后他们还是被你坑死的。兴许有人冲出去了,可没出去的做了鬼都糊涂?”
“你告诉我,怎么办?”
“我不知道。你脑子快,一转就有点子。”
“我已经转不动了,我累极了,我就想找个地方躺下,不论死活。”欧阳的确一脸的心力交瘁。四道风瞪了他半晌,哼一声起身走开,欧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你干什么去?”
“聪明人不管事,只好笨人上了,我给沽宁搅个底朝天,兴许你们就混出去了。”
“你怎么搅?”
四道风笑了笑,“要想狗不咬人就先扔给它块骨头,是不是这个理?”
欧阳忽然明白四道风在说些什么,他一下愣住。
“我们哥几个上,你们得空儿溜,二的三的——”四道风喊了一声,古烁和皮小爪从人群中站出来。
“等会儿、你等会儿,”欧阳阻止着,他犹豫了一下,拿过几件守备军换下的衣服,“把这个穿上。”
人群起了骚动,此时穿这身出去无异寻死。
四道风笑得更欢了,“对啦,穿上这个骨头就更香了。”他扔给古烁和皮小爪各一件,自己往身上套着。欧阳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排开几个守备军,把他们归拢在一起的手榴弹全拿了过来,放在四道风面前,“都拿上。”
四道风眼睛发亮,“这个是好东西!”他不客气地往身上揣着,“这回骨头兴许就把狗咬死了。”
“不是要你杀鬼子,老四,你听我说……”他紧张地想着,“你钻巷子,躲开鬼子,去他们司令部,隔墙扔……”
“那能炸着谁?”
“不要炸谁,只要让鬼子觉得守备军在反攻,让鬼子看见你这身,数五十个数扔一个,八个手榴弹,所有的全在这儿。我们靠这四百个数往外冲,你别打,扔完你再钻巷子,巷子你熟……”
“你唠叨了,巷子我最熟盖沽宁。”
欧阳极不放心地点点头,四道风已经急不可耐地推开院门。
“千万别恋战,好兄弟。我还想看见你,兴许咱们一块儿打鬼子。”
四道风扒着院门笑了笑,“兴许?你口还真紧哪。我知道我是一头热,你是被拖在这儿,可压根儿不想待这儿。”
这是欧阳一直问心有愧的问题,迎着古烁冷淡的目光,皮小爪诘问的神情,他转开了头。
四道风几个悄没声儿地走了。
欧阳看看院里的军和民,那些人的神情里对他充满疑问和忿忿,甚至包括六品。他直面着那些目光沉吟了一会儿,拍拍六品的肩,“准备出城。”
6
四道风兄弟三人在巷子里大摇大摆地走着,不时回头看看身后巷角隐藏的欧阳和守备军,笑一笑,或招招手,这种肆无忌惮叫欧阳担心,也为之恼火,他拼命打着手势,却让四道风更加来劲。
巷口忽然传来日军的说话声,欧阳做了一个手势,守备军全藏进了巷角和门洞,四道风几个却置若罔闻,继续向传来声音的巷口走去。
欧阳的手都挥酸了,四道风终于在险险走近巷口的时候猛托了古烁一把,古烁腾身上了旁边的院墙,四道风在墙上垫一脚蹿了上去。两人伸手把皮小爪拖上去却出了娄子,皮小爪那一只手使不上劲,连踢带蹬把一块墙瓦给踢了下来。欧阳急得眼里直冒火,四道风伸手把瓦抄住,冲欧阳无声地一乐。
两名巡逻的日军来到了巷口,欧阳等闪身在门洞后。他看着四道风几个鲁莽地往院墙那边一跳,三个人落地的声音不可能不惊动一墙之隔的日军,欧阳急得在自己头上狠捶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可他没听到动静。欧阳睁开眼睛,墙头上那三个人消失了,却攀着三只手。四道风和古烁各用一只手吊在院墙头,另一只手把住了勉强支撑的皮小爪。
日军例行公事地往巷子里扫了一眼,离开。
欧阳看着墙头上那三只手终于消失,他赶过去,听着那边轻微的脚步声远去。即使是看着那道墙,欧阳担心的神情也不能稍减。
东张西望过来的华盛顿吴一头撞在他身上,欧阳一把拉住。从巷口望去,街角是日军的一道重卡,卡子上架着的机枪把几个一览无余的路口都封锁了,那也是四道风他们要在此处越墙的原因。
欧阳低声说:“在这儿等,手榴弹一响,四百个数。”
六品推推他,指指四道风刚越过去的院墙,他不太明白。
欧阳笑笑,“他们绕弓背了,他们道熟。”
“他们真行。”华盛顿吴由衷地感叹。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欧阳显然完全不同意他这个说法。
他们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关卡等待那声爆炸。
关卡上的日军踱着步抽烟,因为不能随便开枪射人,所以他们不太满意这个任务。机枪手无聊地打开弹仓,看看里边打不出去的子弹,又关上。
一名日军调笑着哼曲,“仓木有一支枪,仓木的子弹射不出去,仓木……”
“闭嘴!”仓木狠狠地用枪瞄着虚无的目标。
欧阳仍掩在巷角等待着,他忽然发现对面街角出现一个人,那是小乞丐。他大概快饿晕了,摇摇晃晃在街头寻找着不可能存在的食物。因为房屋的遮掩,他看不到那几个日军。
欧阳竭力做着手势,那孩子终于发现了他,却不明白他的意思,反而茫茫然往前走了几步,他一下暴露在日军的视野。
“站住!”仓木拉动枪栓,小乞丐转身,欧阳绝望地看着他。
仓木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枪口下的孩子,另一名日军在一旁提醒着他,“仓木,命令是只能杀死太靠近关卡的中国人。”
仓木愣了一下,掏出一块干粮,笑逐颜开地扬起,“食物!过来给你食物!”
小乞丐不知道他说什么,但食物勾起他全部本能的需求,他愣愣地看着,又转头看看欧阳。欧阳无声地说着“别去”,但那孩子犹豫一下,摇摇晃晃走了过去。
机枪手勃然色变,推弹上膛,“站住!此处已经封锁!禁止进出!违者格杀!”
那孩子不知道这喜怒无常的家伙在嚷什么,吓得进退不得,仓木的同伴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仓木你真是太幽默啦!”
“你已经违反了帝国陆军最高本部的命令!你的死啦!”仓木玩得高兴之极,他从机枪觇孔里瞄定了那个孩子,他是绝对打算开枪的。
欧阳将头死死抵在墙上,另一只手死死摁住了身边一个守备军,他忽然看见四道风的身影在对街的屋顶上一闪而逝。
“糟糕!”欧阳脱口而出,在弓弦上发生的事情弓背两端自然都能看见,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仓木把第一梭子弹打在那孩子身左,第二梭打在身右,他并不舍得马上杀死他的玩具,直到他的同伴提醒他,“好啦!别浪费子弹!”
仓木终于对准那孩子的额头,他的手指压下扳机,一个快速点射,机枪手带着三个弹孔摔倒。
欧阳睁开眼,回身猛推了华盛顿吴一把,“快撤回去!全部!”他已经意识到全盘皆输,可四道风根本没给他那个时间,盒子炮独有的点射声又响了一次。他跳下墙头,墙下刚转过身的一个日军被他打倒。四道风毫不犹豫地跳到关卡前,抱着那孩子滚进门洞,他冲着墙那边嚷嚷:“二的三的——”
被他叫的两人从墙头上把两个手榴弹甩了过去,轰然爆炸,烟尘未歇,四道风揽着那孩子冲到巷口的欧阳身边,他把孩子推在欧阳怀里,欧阳转身推给正要去摸刀的六品,他气急败坏地对四道风吼:“你干什么?!”
“做掉五个!”四道风没心没肺地举起一个巴掌。
工事里还有个鬼子在哼哼,四道风拧开一个手榴弹就要甩过去,欧阳一把抢住,“我跟你说过什么?”
“我忍不住!”
手上的手榴弹在咝咝作响,街那边闻声的一队鬼子冲了过来,欧阳只好把抢在手上的那个手榴弹甩了过去,“撤退!出不去了!”
四道风对他的两位死党招手,“风紧扯呼!下回再说!”他想往来路跑,欧阳又一把揪住,“回去?行里的老百姓全得死!”
四道风想想也是,“你说上哪儿?”
欧阳已经彻底绝望,“找个死也不会拖累人的地方!”
他看看爆炸烟尘消去之处,四道风算把马蜂窝捅到十足了,满街的鬼子冲了过来。欧阳照着刚炸开的关卡跑去,守备军边打边撤地跟在后边。
刚冲过烟尘的欧阳发现迎面又冲来了一队鬼子,四道风痛快淋漓地放着枪,欧阳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带路!这里你熟!”
“是啊,盖沽宁我最熟……”他看着欧阳要吃人的样子,又甩了个手榴弹后钻进了旁边的巷子。
他身后有守备军陆续倒下。
爆炸和枪弹追在身后,欧阳和守备军跟着四道风冲进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长而幽静,拐角在遥远的尽头,院墙高深,可以隐蔽的地方只有几个紧闭的门洞。四道风兴致高昂地钻进了第一个门洞,双枪在手,迫不及待地等待着,他拉了六品一把,“快躲快躲!鬼子就来了!”
欧阳挤在四道风和六品身边,守备军本能地挤在几个门洞后。
“你把我们带什么地方来了?”欧阳愠怒。
“这叫一线天,易守难攻,我们杀他个回马枪!”
欧阳还没来得及发表异议,第一队鬼子已经冲到巷口,他们看着这条巷子立刻站住了,第一排人端枪戒备。
欧阳气急地压低了声音,“这是死地!”
“活地!三国里卧龙先生一看这地形就计上心头!”
“这不是三国!你也不是卧龙!”
四道风不再理他。
第一排鬼子已经靠近这个门洞,他胸有成竹地掩在门洞后,但那队鬼子就此不动,几个鬼子拧开手榴弹往巷子深处甩去,躲都没地方躲,门洞后的几个守备军闷哼一声软倒下来。
四道风终于有些发傻,看看欧阳,欧阳无能为力地苦笑,“打过仗的都知道,这地方……手榴弹真是太管用了。”
六品咬咬牙,放下还抱着的小乞丐,他打算冲出去给别人换一条活路,可几个守备军在他之前做了这件事,他们冲出隐蔽处,射击。
日军的枪械早蓄势待发,枪弹攒射下几个人栽倒。
“手榴弹。”欧阳向四道风伸出。
“什么?……甩光了。”他看看欧阳的表情,“你就给我八个。”
“我给你的是全部!”
又有几个守备军倒下。欧阳他们因为靠得太近反被忽略,当意识到生气已经无济于事时欧阳平静下来,他看着四道风凄然笑了笑,“再见。”
他正要往外冲,四道风一把把他拉住,欧阳顺着四道风的视线看去,隔着院墙一个东西正飞向日军,那是一个塞得满满的麻袋包,一根悬垂出来的引火线冒着火花。麻包径直落进挤在巷口的日本人里。
欧阳刚把四道风和六品推在门洞里,就爆炸了,声音响彻云霄,震波让整条巷子的砖瓦和着玻璃如下雨一般掉下。
巷口的烟尘久久不散,里边传来日本人的呻吟声。
一个人从墙上跳下,狼狈地摔在欧阳面前,烟尘中欧阳看不清那是谁,那身影扔下一声“快走”后爬起来就跑。欧阳愣了一下,墙上又跳下几个人,其中一个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欧阳一看,是邮差。他终于醒过神来,一路敲打着幸存的守备军让他们跟上。
当几个焦头烂额的日军从烟尘里冲出来时,巷子尽头仍是望不透的烟尘。
夜色渐临。
欧阳跟着那几个人拐进又一条巷子,他忽然愣了一下,他曾在这条巷子里见过一个叫赵老大的人。欧阳不由自主看看前边带队的那个人,他已经推开旁边的一扇门洞拐了进去。
枪声和爆炸声还在零星地响着,欧阳进了那个门洞所通的院子,他回头看看,几个人正用杂物和一面假墙把这条巷子布置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邮差在一间绝不可能呆下人的房子前站住,他推开那道简陋的柴门,示意跟着他的人进去。欧阳诧然,因为那小棚子绝不可能塞下两个人。他突然醒悟过来,这屋子只是为一个地道口而修筑。
欧阳听着身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然后看见那张久违的脸,“赵老大。”
赵老大在夜幕下是同样苦涩的笑容,“等了你好久,请。”
“我也等了很久。”欧阳弯腰走进那间似乎有无穷容积的房子。赵老大没有进去,邮差在最后将只能内开的门关上。
欧阳下到地道,这地方显然不是仓促造就的,土壁上有木柱支撑,上边接着不知从哪里扯过来的电灯,一个水龙头里水珠滴答到下边的木桶里。
“你们一直藏在这里?”欧阳很难掩饰他的惊讶,这已经自成一个世界。
“换了好几个,这是最后一个,恐怕也是最安全的一个。”邮差多少有些得意,拿一个风灯给欧阳照着脚下的阶梯。
“很不错的地方。”
“挖了六个月。老唐说,这地方也许得用上六年。”
“六个月前就觉得鬼子会来?”
邮差点点头,神情里充满对他提到那人的尊敬。
越往里走空间越大,储存的食物在架上,电台上挑着用蚊帐改的防尘罩,那种细密入微是凭欧阳的急智做不到的,欧阳看了越多细节也就越对那个叫老唐的人充满尊敬。
地道终于到了头,欧阳站住,刚进来的四道风和守备军都在这里。他们的讶然比欧阳更甚,正坐立不安地四处看着。
邮差拧开墙边通往地面的一根铜管,仔细听了听,“鬼子没追来,大伙可以放心休息,”他冲周围所有的床做了个手势,“所有的,吃,喝,睡。”
几个人局促地坐下来,但更多的人看着那些吃的,直到邮差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欧阳走向邮差,“我想见赵老大。”
“他要去办些事,可能明天才能回来。”
“但是……”
“他说你应该休息,整个沽宁你大概是最该休息的人。”
“到了这里就是休息。”
邮差笑了笑,“同志,如果说身体是本钱,你真是个没多少本钱的人。”
欧阳摊摊手,他连争执的力气也没了,他从旁边的床褥上拿过一块布往地上铺,想把床留给别人。
邮差拿走那块布:“不,你上那儿。”
他指的地方是旁边,用布帘遮着,显然是相对优越的一个地方,而这种优越让欧阳恼火,“不,我就在这里,那里留给伤员吧。”
邮差笑笑,“那不是给伤员留的……不,那是给伤员留的。相信我吧,除了你没人会去那个地方。”
欧阳看着那个古怪的笑容,往那个小小的独立空间走去。四道风有点忿忿地回头看了一眼,在小乞丐的头上胡噜了两下。
欧阳小心地拉开布帘走了进去,里边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也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床边勉强能站下一个人。欧阳深深吸了一口气,呼吸急促起来。他站在墙边,站了很久,但该死的黑眩久久不退,他只能勉强看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思枫。
思枫轻轻动了一下,“欧阳。”
“哎。”
思枫吐了口气,“我想是你,我听见你说话了。”
“我也是……我是说,闻到你的气味。”
“药味。”
“是你的气味,我知道什么叫药味。”
“你用不着把每件事都说得这么清楚,这样……太学究。”
欧阳笑了笑,他一直有些糊涂,直到什么东西触到他的手,那是思枫的手。欧阳下意识地握在手里,立刻觉得不对,“这样不好,这样人家……大家会误会的……至少,应该把帘子拉上。”
思枫没有放手的意思,欧阳再次觉得不对,“你说,拉上帘子,大家会不会更加误会?”可又突然下了决心,“还是拉上比较好,在我没来的时候它就是拉上的,那么现在并不见得因为我来了它就要是打开的,对不对?别人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但是他们应该想到,拉上了帘子,才方便于你的休息。你受伤了,是重伤,不是吗?”
思枫仍没有松手的意思。欧阳终于明白手不可能被松开,于是用没被握着的那只手拉上帘子,他现在终于有勇气凑在一个较近的距离看着思枫。
思枫躺在床上,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你该休息了。”思枫说,“这几天地上总传来消息,你在干什么,你又干了什么,有说你头脑发热,有说你智勇双全,我只想你到底有没有时间睡觉。”
“睡了。”
“睡了?”
“总有十来分钟吧?”
“两天?”
欧阳笑笑。
“睡吧。”思枫让出身边一块地方,这个动作很自然,毕竟他们这样生活过三年。
欧阳很自然地躺下,确切说是趴下,因为这样方便看着黑暗里的那个人。
“闭眼。”思枫催促着。
“睡不着,也不打算睡着。”
“你撑不了多久。”
“能撑很久,打个赌?”
“不赌,你太好胜。”
“我错了。”
“什么错了?”
“我不该拉上帘子。”
“别跟帘子过不去了。”
“可我想看见你,这光线太暗了。”
思枫没说话。
欧阳继续说:“你知道吗?越熟的人忘得越快,就这么三两天工夫我忘了你长什么样。”
“我也是。”
“下次再兵分两路,咱们得彼此留张相片。”
“同志,你忘了我们都是不照相的。”
“是啊是啊,真是坏习惯。”
“你真的可以睡了。”
“我能撑很久。”欧阳模糊地倔强着,然后真的睡着了。思枫看了他很久,轻轻地把被子一点点扯到他的身上。
“我刚想明白,帘子拉着,但你可以开灯。”
思枫停止了动作,直到发现欧阳只是极清晰地说了句梦话,才又给他盖上被子。
欧阳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