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大厦
  • 周大新
  • 5110字
  • 2024-11-02 02:03:41

447号餐位

她安静地坐在她常坐的447号餐位上,仿佛在等服务员把饭送来,那神情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你的名字?我掏出一个本子,照当初保安员短期培训时学到的问话程序开始了我的询问。

梅苑。

她的脖子经得起细看,还有那两只眼。

——你的年龄?

19岁零十一个月又三天,你对这是不是特感兴趣?

这是我必须问的问题。我严肃起来。和我当初的判断一样,这么说我的眼光还行!

——你的籍贯?

北京。

——具体住址?

长安街37 - 35 -3 -9。

什么意思?

它们分别是院子、楼、单元、住室的代号,听不懂?

数字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你的工作单位?

17层的飞盛公司。

她那两只手可真是娇小白嫩。

——具体做什么工作?

电脑打字兼清洁工。

这和我当初的估计也没有差出多少。

——你和坐在527号餐位上的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狡辩。

——没有关系为何要用汤泼他?

想泼!

——你最好说点实话。

看不惯他那副傲慢自得的样子。

——嗬,还有这样的道理,对人看不惯了就用热汤泼人家?

不想让他再去害别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他会去害别的女人?

你没看见他已经在对他对面的那个姑娘花言巧语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花言巧语?人家可能是在谈工作。

工作?我还不知道他那一套?!

两人一定有过一段什么。

——这么说你们过去认识?

连他的骨头都不会认错。

看来是相爱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定要说么?

——当然。我只有了解了情况,向上边汇报时才会帮助你。你要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可以视为故意伤害他人的。

她沉默了一刹,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随后,她慢腾腾地开了口:我认识他时,我还在职业学校读书,我学的是广告专业,有一天,学校安排我们去一家广告公司参观,他是那家公司里的一个广告设计师,负责给我们介绍情况,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的名字?

这个你以后去问他!我不想再让他的名字从我的嘴里出来。

嗬。

那天,他的翩翩风度吸引了我,我同时也发现,他在讲解时也总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我那阵应该说长得还算漂亮,我为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暗暗高兴。不过,也只是有点高兴而已,我当时不可能去想别的。那天的活动结束时,我们从公司其他人嘴里知道,他大学毕业虽才两年,可已经在这家公司做了几个出色的设计。一些同学让他在本子上留言以做纪念,我也拿个本子迟迟疑疑地走了过去。我以为他会在我的本子上写一句“祝你早日成功”这类的话,没想到他会在我的本子上写道:把你的漂亮保持下去。周围的同学们哄一下笑了,我的脸也一下子红了。不过心里确实很快活。我正是愿听赞美的年纪,何况这赞美还是来自一个我尊敬的有些成就的人。他那天还说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欢迎我们去找他就广告设计问题进行讨论。我悄悄地在本子里记下了这个号码。要说得很详细吗?

——当然。

大约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日,爸妈外出不在家,我做完了作业没别的事,忽然心血来潮地想要给他打个电话。原以为不一定打得通,没想到一拨就通了,他的声音一传进耳朵,我的心就猛跳起来,我慌慌张张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他在那头想了一刹,高兴地说,我记得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我非常愿意现在就来接待你。我原本没想去找他,我只是想打个电话试试他在不在,可那会儿面对他的邀请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只能答应说:好,我很快就到。

他那天并没有在他们的公司里接待我,而是把我领到了附近的一个酒吧。他要了一杯法国干红,为我要了一杯饮料和一些精致的小点心。我们边喝边聊,一开始我很紧张和不自然,但他用轻松的话语让我慢慢丢掉了拘谨。我在家原本也不是一个胆小拘谨的人,我们的谈话变得随便起来。我们谈职业学校里的学习生活,谈广告设计,谈挣钱办法,谈时装,谈旅游,最后谈到了享受。在谈到享受时他说,每个人都应该享受生命给予我们的那份快乐,在这方面,男人享受生命快乐的时间要比女人长些,女人最好的年华也就是十八到二十八岁这十年,聪明的女人要抓紧这个时间去享受,过了这十年,有些种类的快乐想享受也享受不到了。我当时没有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就问他:我今年刚好十八岁,你说我应该抓紧享受哪种快乐?他笑着说,十八岁的姑娘可以享受的快乐已有很多种了,比如,被人追求的快乐,接吻的快乐,拥抱的快乐,爱上一个人的快乐等等。他的这些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起来。那天临告辞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说:记住,抓紧时间享受原本属于你的那份快乐。回到家以后,我脑子里不停地晃动着“要享受”和“十八”“二十八”这些字,心里莫名地乱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学校的老传达忽然在我们做课间操时找到我,说有人有急事找我。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慌慌地跑到传达室里,拿起电话才知道是他。我当时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毕竟这是一个我尊敬的人主动给我来电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想在星期六请你去西山玩滑道车。他这个邀请很中我的心意,我是一个爱闹爱玩的人,什么样的游乐项目我都想试一试。父母知道我的脾性,在这方面总是由着我。可面对他的邀请我当时还是犹豫了一下,这可不是和父母、和同学一起出游,这是和一个年轻男人一道出去。不过这犹豫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我很快点头答应说:好吧,谢谢你。下边的,我想可以简略一点吧?

——不行!我答得很干脆。下边大概有好听的,我为何要放弃这番耳福不享?

星期六我骗父母说要和同学去西山玩,没有引起怀疑地离开了家。到西山玩滑道车时,他要的是双人坐的滑车,让我坐前边,他坐我身后揽着我的腰。车飞速滑动时,我感觉到他的手也在我的胸前滑动,车给我的刺激和他的手给我的刺激混在一起,让我体验到了过去从没体验过的一种快乐,我几乎是一路快活地尖叫着抵达了终点。在快要到达终点慢速滑动的时候,他突然亲着我的后颈和耳轮说:我爱你,小天使!我被这话惊得身子一悸,使得滑车差一点翻下轨道。玩了滑车后他说要到树林里去吃野餐,有了他刚才的那些举动,我对他这个安排的用心多少生了点疑虑,可不知怎么的,我的内心深处却非常愿意随他向树林里走,而且莫名其妙地盼着有点事情发生。他在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铺了塑料布,在上边摆了他带来的各样吃的喝的。我们俩慢慢地吃着喝着,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灼热的东西,它让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当一阵风将一片落叶刮落到我的头上时,我盼着同时也怕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借伸手拿掉我头上树叶的机会,一下子把我的头抱到了他的怀里,并俯身吻住了我的嘴。瞬间的吃惊过去之后,我感到了一种迷醉,就像爸爸偶尔让我喝了一杯啤酒之后的那种感觉,畅快而有些晕眩,也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使我不仅没有把他推开,而且希望他吻得时间长些,害怕他忽然停止。他边吻边把手伸进了我的上衣开始触摸我的胸部,我是想把他的手推开的,可我没想到他的手那样有魔力,只几下就让我的身子瘫软下去。一种非常美妙的感受使我那一阵就想闭上眼躺在他的怀里,别的一切事我都不想管了。他长久的触摸和亲吻最后引出的结果是,我由浑身的瘫软变得燥热难耐,我生了想毁掉什么撕烂什么的冲动,希望自己被人压挤、揉捏甚至殴打,他就是这时开始脱我的衣服的,我没有任何反抗,我甚至嫌他脱得慢了。他把我的衣服脱完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她的眼睛直盯着我。

我扭开目光不置可否,说实话我想听下去。

那个正午是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在那个正午的确享受到了让人迷狂的快乐,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生命里还有那种摄人魂魄的乐趣。那个正午使我违背了社会和父母定下的禁令,使我的生活脱离了常规。

这之后,我们的来往更多了。我们都有些欲罢不能。有时是他找我,有时是我找他。实话说,我找他的时候更多一些,因为在我那种年龄还不会控制自己。我不知你结没结婚,如果结了婚,想你能理解那种心理。父母和学校的老师都感觉到我发生了变化,我有时面色红润脸如花瓣精神焕发笑声连连,有时又哈欠不断注意力不能集中眼神飘忽。可他们不知道变化的原因,母亲追问过我几次,都被我搪塞了过去。我只知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快乐,只知让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一点也不知道这种快乐还会引出一个严重后果。等我明白时已经晚了。恶心、呕吐、浑身乏力,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信号,只以为是病了。好在当时已临近毕业,我便暂时中断了和他的往来,胡乱地吃些药,坚持到了毕业。这时,肚子的变化让我感到了惊恐,母亲的怀疑也越来越甚,终于有一天,她硬拉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对父母简直是晴天霹雳,也使我慌乱无比。母亲一定要问出男方是谁,我知道一旦说出来她就会立刻去找他大闹。我害怕让他不高兴,坚持不说他的名字,母亲的巴掌在我的左右脸颊上来回响着,可我始终没有开口。我后来避开父母找到了他,原以为他听了消息后会心疼地把我搂到怀里,告诉我解决的办法。没想到他会十分冷漠地说:这件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帮你解决掉,拖到现在只好由你自己去解决!再说,你怎么敢断定,这个孩子就一定是我的?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一听,那个气恨哟,真想上前去撕他的脸。我可从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那一刻,过多过强的意外和气恨竟然使我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走进了他的公司里。

怀孕的事过去只是让我觉得了慌乱,现在他的态度才使我真正伤了心。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了。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母亲气哼哼地陪我去了医院,可医生检查后说我已经错过了打胎的最好时间,这会儿再打不仅对我身体不好,而且有危险。母亲一听,立时又当着医生的面开始抱怨并给我使脸子。我一气之下对医生说:胎不打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看见母亲的脸一下子青了,怒火在她的眼里蹿动,她勉强坚持到我们走出诊室门口,便开始朝我叫开了:你还嫌没给我把脸丢完么?你还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告诉你,你胆敢把他生下来,我和你爸就彻底跟你断绝关系,我们不承认你是我们的女儿!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我也立刻回道:你不要吓我,要断绝关系就断绝吧,我不怕,我不信我就养活不了自己和孩子!母亲怒极,说:滚,那你现在就滚吧!我说:好,既然你说了这话,我就滚!我回到家,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这时恰逢父亲下班回来,他听母亲哭诉了情况后,不由分说,上来就给我两个耳光,压低了声音吼:你真给我丢净了脸,白养活了你十八年!我没哭也没分辩,拿上自己的一点东西就出了门。

我先在一个女同学家住了几天,那女同学的母亲听说我怀了孕后,大约是怕我把她的女儿带坏,立马催着我走。没办法,我只好去了西郊我二姨家,我姨妈是基督徒,终身未婚,一个人过日子,听我说了离家的缘由后,叹口气说:住下吧,孩子。

我是在二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的,二姨为我安排了一切。她还想让我与家里的关系和好,可父母坚决不原谅我的行为,我自然也不会低头。孩子满月之后,我就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在飞盛公司找了一份工作,眼下,我就靠我挣的钱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包括给二姨一些帮助。我的日子和心情原本都已经平静下来,我想我就这样过下去,独自把孩子养大。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他,就权当是他和我结婚后又死了。我要让人们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照样可以长大。我没料到的是,他也会调来这座大厦工作,而且和我一起在这快餐厅里吃饭,使我天天能看见他,天天能想起我的过去,天天受痛苦的折磨。可能是因为我生了孩子相貌变化太大,他没有认出我,可我认得他,我一看见他气得两手就有点打哆嗦,我尤其不愿看他和其他女人亲密的样子,因为那会使我想起他过去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就是我今天要用汤泼他的原因。我想让他走,让他离开这座大厦!让他到别处去和女人亲热!

——你为什么不先和他谈谈?谈谈不是比现在这种做法要——

有什么可谈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做我的谈话对象,我有话也不会和他谈了。我只是想用这个办法告诉他:离我和我的孩子远点!

——你就准备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这样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真是这样想的?

我干吗要骗你?

——我当兵时,我的老排长因为跳进洪水救人牺牲了,他的妻子那年二十四岁,他们也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

为何说这个?

——那对母女如今生活得很好,她们又拥有了一个家庭,男方很爱她们。

是劝我再给孩子找一个父亲?

——有这种意思。我记得我的指导员说过,这个世界上的爱其实很多。

她嗬嗬笑了,笑声又尖又厉。

——我说错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嘴角大幅度地撇了一下。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我剩下的任务就是弄清那位伤者的伤情,向头儿汇报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把电话打到医务室询问那位伤者的情况时,医生告诉我说:伤者已经走了,他自己坚持要走的,他的面部只是轻微被烫,不会破相。

我松一口气,对她挥挥手说:你走吧。

她竟也有些意外,问:怎么,不送我去一个什么地方?

我笑笑:真要送你去一个什么地方,你还怎么给你的孩子喂奶?

我已经把牛奶给孩子准备好了!她边说边平静地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