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他说,那窝斑鸠是被突然惊飞的。
斑鸠们受惊是因为家里的那条狗,狗撞落了娘晒酱的瓦盆:乒!
他现在还能记得的是,他刚端起娘盛好放在锅台上的面条碗走出灶屋,就听见呼啦一声,三只斑鸠从院中那棵榆树上的窝里飞上了天空。他就端了碗仰脸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地向远处飞。
他说,他一直看着它们飞到云端里。
鸟,我从小就喜欢。
小时候常常冒着被爹娘打屁股的危险,爬树去掏鸟窝,目的是想捉一只鸟。很多次,鸟都被惊飞了,偶有一回捉到了,便把它装在笼子里看它蹦跳。
但我更愿看它飞,有时就打开鸟笼,看它呼啦一声飞上天去。
再次离家的决定就是在三只斑鸠飞走的那一刻做出的。是斑鸠们在天上飞翔时的那种自在样儿吸引了我?
幼时的我就特别想飞,想像鸟儿那样飞起来。特别是在和伙伴们玩恼后,总想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避开他们的追打。我要能飞起来该多好呀,我会一直飞到天边那些白色的云团里藏起身子。
反正我不能被这老屋、被村边的小河和村外的庄稼地总缠在这里,我得再走,走得比上次还远,越远越好!就在当晚所做的梦里,我便梦见了自己在飞,飞过一条幽深的山谷,飞过一片墨绿的树林,飞过一个浩渺的大湖,飞过一块长满包谷的庄稼地,然后进入一片白云之中……
仅仅三天之后,我就开始用双脚丈量京城街道的长度了。
北京的街,可是真长呵。
离家前,当娘知道我要到京城打工时,曾抹着眼泪说,又要走,当兵回来才有几天?脚都没暖热哩,这个窝就盛不下你了?!爹白了娘一眼,爹止住一场就要爆发的咳嗽说:让他飞嘛!鸟大了都是要飞的,他飞累了还会再飞回来。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一句:这回飞出去,兴许就不飞回来了。爹瞪了我一眼,爹说:真你娘的扯淡,你还能飞到哪里?
天上。我笑着说。
今天回想起来,这句话说得不吉利。
我在京城大街上走时,偶尔还能看见一只在街道上空掠过的鸟,虽然辨不清是哪种鸟,可它能使我精神一振:咱和你一样,也在自由自在地飞。
可能就是缘于对鸟的喜欢,当21大厦那展翅欲飞的鸟的造型出现在我的眼中时,我的双脚当啷一声自动停了,我仰头凝望了它一刹,便立刻向它走去。
这真是一只飘然欲飞的大鸟。它两侧的附属建筑,像极了鸟的两翅;那用银色瓷砖贴就的高大的主楼,很像是鸟的长颈;后边的那一溜附楼,是鸟的身子;楼顶那四个巨大的用霓虹灯装饰起来的“21大厦”四个字,非常像鸟突出的额头;那无数个黑幽幽的窗户,像是它身上的斑纹;楼顶那根高耸入云的电视天线,仿佛是鸟头顶的羽毛。整座大厦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它会随时振翅高飞。
有意思的设计。
这座大厦让我生了兴趣。
我想进去看看。
只是看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将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占一个位置,更不知道它会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在大厦的门口,我的装束和神态理所当然地被一个保安员挡住。我只得走回到大厦前的花坛里,那儿有几张靠椅,我在其中的一张上坐下。一个白发老人当时也坐在那张靠椅上,他那两只老眼里的光和我一样散漫地在四周的楼、树、路、草上挪着,在一阵长久的喘息结束之后,他忽然抬起他的拐杖指了指21大厦,说:它早晚会飞的。我一怔,扭头看定他。心想,这老头是不是有病?他没有理会我的目光,继续自语着:看见了么,那大厦的顶端有祥云和紫气在绕,人要是住在那里边,说不定会遇到世人难得一遇的东西。
真的?我被他的自语吸引住。朝他惊问时我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汗毛全白了。
信就真,不信就假。他被我问得很不高兴,慢腾腾地站起身,弓了腰拄起杖向远处踱去。我把目光重又放回到21大厦顶端,除了看见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之外,并没有发现别的。
不过,我对21大厦的兴趣因此变得更浓了。
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我要仔细地看看你!
不久之后,一纸招收保安的启事,给了我一个走进它的机会。
那些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翻阅各种报纸上的各样招聘启事。我没想到我会刚好翻到了它——
21大厦拟招收保安员16名,条件是……
我兴冲冲地前去应试。我这个野战部队的退役侦察兵往那个耳朵特大的保安队长面前一站,只露了三个招式:徒手格斗、无绳攀缘、腾跃跨沟,他脸上立马就浮出了笑容……
我于是成了21大厦的保安员。跟着,我踏上了它门前的草坪。
我这时才看清了草坪中间的那几簇小花,发现了在墙根处悠闲踱步的几只蚂蚁,注意到了有几片纸屑在空中飘飘摇摇地向它的门前落下,我摸住了它那旋转着的门。
我大步走了进去。
我在它的大堂迎面墙上,看见了一幅巨大的用瓷砖拼成的壁画,壁画上有一只很大的鸟。
那鸟站在一只笼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