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wo 出生

以上这一幕发生之后,有那么几天孟若又羞又愧,可没过多久他就故态复萌了,还是刚愎自用的老套路,但相较以前要收敛一点,没那么自以为是。就连他的身体也没以前那么挺拔了,整个人委顿了许多。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很胖壮的人,因此一旦不再像以往那样神完气足、昂首挺胸,他的体态就佝偻下去,一如他消逝的豪气和斗志。

不过他也开始意识到妻子拖着有孕的身子干活儿有多不容易,于是,忏悔和同情交加之下,他忙不迭地前来帮忙了。矿井里的活儿一完事儿他就直接回家,而且晚上都待在家里,直到周五才耐不住开始往外跑,不过十点钟之前就能回,人也都没醉。

他总是自己做早饭。他起得早,所以有大把的时间,不像有些矿工那样,六点就要把老婆拽起来。他一般早上五点或者不到五点就醒了,然后立马就会起床下楼。孟若太太有时候睡不着觉,就躺在床上干等着他走掉,觉得此时反而心安,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能真正歇一会儿。

他穿着件衬衣下了楼,手忙脚乱地套上下井穿的裤子。这裤子整个晚上都放在壁炉前烤着,暖烘烘的。壁炉里的火总是不熄,因为孟若太太时不时会来耙下火。一大早,屋子里首先传出的就是“梆梆梆”的声音,那是孟若拿着拨火棒跟碳耙在炉子里使劲敲打,把里面的余煤捣碎。炉架上早就放好了水壶,里面已经装满了,等火生起来以后就可以煮开。餐桌上摊着张报纸,上面整齐地摆着他的杯子和刀叉。除了吃的以外,孟若太太已经把一切都备好了。他做好早饭,沏上茶,用地毯堵上门缝,不让冷风吹进来,接着把火给烧旺了,然后就坐下来自在地花个把钟头享用早餐。他很能自得其乐:培根叉着在火上烤,滴下来的油都用面包接着,等培根烤得差不多了,就夹在厚厚的面包片里,用折刀一块块切着吃;茶则是倒进碟子里喝。家里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因为他讨厌用叉子。那时候叉子还算是摩登货,普通老百姓很少用。他惯用的就是折刀。他就这么一个人边吃边喝。天气冷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着暖洋洋的壁炉,把吃的搁在壁炉的围栏上,杯子则放在壁炉上面。这时他还会看看前一天晚上的报纸,不过要费力地慢慢拼词汇,只能是读懂多少是多少。就算外面天光很亮,他也要把百叶窗拉下来,点上蜡烛,这是矿上的习惯。

六点差一刻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切下两片厚厚的涂着黄油的面包,放进白布背包里,再给自己的铁皮壶灌满茶水。在井下的时候他喜欢喝冷茶,糖和奶都不加。然后他脱下衬衫,换上井下穿的单衫。那是件厚绒布做的坎肩,领口低低的,袖子短得很,好像女式的衬衫。

他端着茶盏上楼给妻子,因为她正在生病,而他又刚巧想到应该照顾她。

“茶来了,小姑娘。”他说道。

“哦,不用啦。你知道我不喝茶。”她答道。

“赶紧都喝了,喝了再接着睡。”

她把茶接过来,端着抿了几口。这让他喜形于色。

“我敢以身家性命打赌,里面没放糖。”她说道。

“咦,明明放了一大块进去的。”他叫屈道。

“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的头发散披着,脸色娇憨动人。他就喜欢她这种含嗔带喜的样子。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走了,连句招呼也不打。他平常最多只带两片涂黄油的面包下到井里,所以要是有个苹果或是橘子就算是美味了。每次见她备好一个给他带上,他总是满心欢喜。他给脖子系上围巾,穿上笨重的靴子,披上外套。那外衣的口袋很大,干粮袋跟水壶都装在里面。他就这样全副武装地走出去,把门在身后带上,却不上锁。早晨的空气清冷。他就喜欢这样一大早走着穿过田野。等他来到矿井口时,嘴里常常衔着根从树篱上折下的枝条,在井下的时候他能一整天来回咀嚼,让自己满口生津。他兴致勃勃的,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田野上一样。

后来,妻子的产期临近了,他也愈发忙碌起来,上班前总是记得笨手笨脚地扒炉灰,擦壁炉,打扫房间。这些都干完了以后,他扬扬得意地上了楼。

“一天的活儿我全搞定了。接下来你啥也不用干,尽管坐着看书就好了。”

这话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你觉得饭会自己做好吗?”

“唉,我对做饭可一窍不通啊。”

“要是没饭吃你就通了。”

“嗯,你说通就通吧。”他说着就走了。

她下楼以后发现屋子里倒是挺整齐的,不过还是邋遢得很。要是不清扫得干干净净,她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去休息的,于是她拿着簸箕去后面的炉灰坑倒垃圾。窥伺在侧的柯克太太一瞧见她,就赶忙装作是要去自己的储煤室,这样就跟她碰上了。她隔着木头栅栏喊道:“你还在忙活呀?”

“嗯。”孟若太太不以为然地说道,“还能闲着吗?”

“喂,瞧见霍斯了吗?”有人在马路对面喊道。原来是安东尼太太,一个黑头发的小个子女人,身上总是裹着件紧身的棕色丝绒外衣。

“没有。”孟若太太说道。

“哦,我正巴望他来呢,这不,手头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洗。不过我刚才确实听见他的铃响了。”

“听!他在那头呢。”

两个女人往巷子另一头望去。在谷底坊的远端停着辆老式的双轮轻便马车,上面站着个男人,他弯着腰,身边都是一捆捆米黄色的物事。一堆女人正围着他,胳膊抬得高高的,有些人手里也抓着一捆捆的东西。安东尼太太自己的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色的袜子。

“这个礼拜我织了十打。”她自豪地对孟若太太说道。

“啧啧啧,”孟若太太道,“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哦,”安东尼太太道,“挤挤就挤出来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挤的。”孟若太太道,“这么多袜子能卖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那一个答道。

“这样啊,”孟若太太道,“要是为了两个半便士让我一天到晚坐在那儿织二十四只袜子,那我还不如饿死算了。”

“没这么严重吧,”安东尼太太道,“也就抽空织织而已。”

霍斯摇着铃过来了。女人们等在自家院子门口,胳膊上搭着织好的长袜。这是个粗俗不堪的家伙,巧言令色地哄着她们,讨起价来也会声色俱厉。孟若太太不屑一顾地走回院子里去。

女人们之间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要是其中一个想找隔壁的帮忙,就会把拨火棍捅进壁炉,猛敲后壁。因为两栋房子的壁炉是背靠背的,那一边的房子里就能听见很大的响动。有天早晨柯克太太正和着面做布丁,突然听见壁炉里传来砰砰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她赶忙冲到栅栏旁,手上还都是面粉。

“孟若太太,刚才是你敲的吗?”

“有劳啦,柯克太太。”

柯克太太爬上自家煮洗衣服用的大铜锅,一把翻过墙,踩着孟若太太家的铜锅下到了邻居家里。

“噢,亲爱的,你怎么啦?”她马上就开始嘘寒问暖。

“麻烦你把鲍尔太太叫来。”孟若太太道。

柯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阿——吉!阿——吉!”

这叫声响彻谷底坊。阿吉终于跑来了,又给派去找鲍尔太太。柯克太太顾不上做布丁了,一心一意地陪着邻居。

孟若太太上了床。柯克太太给安妮和威廉弄了饭吃。身材肥胖的鲍尔太太在屋子里一步一晃地走着,四下发号施令。

“男人家晚上回来要吃饭,麻烦给他弄点冷肉吧,再做个苹果奶油布丁。”孟若太太说道。

“今天这样的他就甭想吃布丁了。”鲍尔太太道。

四点的时候下班的笛声会响,有些人在那之前就已经跑到了吊架底下,巴巴地等着上去了。孟若一般不会。他分到的煤坑离吊架大约有一英里半,挖不出什么煤来。因此他总要干到副管事都下班了才停手。可是今天他对自己的活儿特别不耐烦。刚刚两点钟他就借着绿色蜡烛的光看表——安全规定必须点这种蜡烛。两点半的时候他又去看了一次。他正在狠命掘着一块石头,因为只有挖掉它第二天才能继续挖到煤。他挥舞着镐子,时蹲时跪,弄出“咔哧咔哧”的声响。

“干完了吧,苦命的?”一起的矿友巴克喊道。

“干完?天要不塌就永远干不完。”孟若嘟囔着。

他接着敲石头,人已经累坏了。

“这活儿可真让人闹心。”巴克道。

孟若正在较着劲。他已经全力以赴了,还是奈何不了石头,不由得火冒三丈。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拼尽浑身的力气,继续又敲又凿。

“你还是悠着点吧,沃尔特,”巴克道,“明天接着干好了,可别累出啥病来。”

“我明天他娘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再碰这个东西了,巴克。”孟若喊道。

“哦,好吧。你不干的话,别人会干的。”巴克答道。

孟若继续敲石头。

“喂,前面的——下班啦!”隔壁煤坑里的人打着招呼走了。

孟若还在继续敲。

“你待会儿赶上吧,我先走了。”巴克说着也走了。

这下煤坑里就只剩孟若一个人了。他凶性大发地又猛敲了一阵,可是到最后活儿还是没干完。他已经累过头了,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这才站起来,把镐子什么的抛在一边。汗水已经浸透了他全身。他套上外衣,吹熄蜡烛,拿上矿灯走了。昏暗的主干道上,能看见其他人的灯在前面晃荡,还传来他们说话的回音,听起来空空的。这段路在地底下又长又难走。

到得吊架下面,他一屁股坐了下来。大滴大滴的水从上面落下来,在他身边飞溅。周围有好多矿工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等着轮到自己上去。孟若对他们爱答不理的,说的话也不大中听。

“外面下雨啦,苦命的。”老贾尔斯跟大家说道。这是上面的人传来的消息。

总算有件值得开心的事儿了。孟若带了自己珍视的旧雨伞,就放在矿灯室。终于,他坐到了升降机的椅子上,不一会儿就到了上面。他把矿灯交回去,把伞拿了出来。那是他在拍卖中花一个半先令买的。他在井沿上站了一会儿,向田野的方向望过去。雨点在灰沉沉的空中纷纷落下。货车里装满了煤,湿漉漉、亮闪闪的。雨水顺着车斗的边沿往下淌,冲刷着上面印着的“卡斯顿·卫特公司”几个字。矿工们没有躲雨,结着队径直沿铁轨走下去,走到田野上。他们苦着脸,看起来都灰头土脑的。孟若撑开伞,听着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感觉开心了不少。

通往贝斯伍德的路上到处是深一脚浅一脚的矿工,身上湿乎乎、灰突突的,脏得厉害,但他们还是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嘴唇血色十足。孟若也和一堆人结着伴走,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恨恨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往前赶路。好多人在半路上就进了威尔斯王子酒馆和艾伦酒吧。孟若心里对什么都没兴致,倒是很容易就排斥了诱惑。公园围墙上探出来的树枝往下滴答着雨水,他就迈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墙走,一路下到了绿丘里泥泞的路上。

孟若太太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明顿矿下班矿工们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他们从田野走上石头台阶后甩上栅栏门的梆梆声。

“食品室的门后面有点香草啤酒。”她说道,“我男人待会儿得喝一杯,要是他没有在半路上停下来喝酒的话。”

但是男主人迟迟未归,她觉得他一定去喝酒了,因为外面还在下雨,他这样的哪儿有心思放在老婆孩子身上?

她每次生孩子都要大病一场。

“怎么样?”她问道,身上很难受,感觉要死要活的。

“是男孩。”

这消息让她高兴起来。想到自己成了两个男子汉的妈妈,她的心里暖烘烘的。她打量着孩子。他长着一双蓝眼睛,头上毛茸茸的都是金色的头发,看上去健康活泼。母爱一下子在她心中燃烧起来,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把孩子抱到床上,放在自己身边。

孟若完全没想到孩子会在今天出生。他蹒跚着沿花园小路走到门前,全身无力,心头郁闷难当。他把伞收起来,立在水槽里,接着把笨重的靴子甩进了厨房。就在这当儿,鲍尔太太在里屋的门口出现了。

“跟你说下,”她说道,“你太太生了个男孩,现在她的身体要多糟有多糟。”

矿工咕哝了一声,把空背包和铁皮水壶放到碗柜上,又退到洗碗间把外衣挂起来,然后走回来,重重地坐进椅子里。

“有酒吗?”他问道。

那女人走进食品室,接着传来木塞拔出瓶口的声音。她气愤愤地端着酒杯回到屋里,“咄”的一声搁到孟若面前的桌子上。他喝了一口,喘了口气,用围巾的边角擦了把大胡子,又喝了口,再喘口气,然后靠回椅子里。那女人再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话,把晚饭在他跟前摆好就上楼去了。

“是我家男人吧?”孟若太太问道。

“晚饭已经给他弄好了。”鲍尔太太答道。

孟若把胳膊支在桌上吃起饭来。他心里很不痛快,鲍尔太太没给他铺桌布,给他的餐盘也是小个的,不是正餐用的那种大号盘。妻子生病,儿子出生,这在现在来说都无所谓,因为他累坏了,只想好好地吃顿饭,然后把胳膊摊在桌子上休息。他不喜欢鲍尔太太在家里走来走去。另外壁炉里的火太小了,这也让他感到不高兴。

吃过饭,他定定地坐着磨蹭了二十来分钟,然后去把火拨旺了,这才不情不愿地上了楼,脚上懒得穿鞋子,只裹着长袜。这时候见妻子对他是件苦事,而且他也累得没力气了。他的脸黑黑的,上面满是汗渍的痕迹,干活儿时穿的单衫已经干了,泥污也化在汗水里,留在了衣服上。他脖子上还围着那条邋遢的羊毛围巾,就这样草草地站在妻子的床脚边。

“我说,你好吗,啊?”他问道。

“我没事。”她答道。

“喔。”

他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他累了,现在还要做这些麻烦事儿,让他感到很是累赘。另外对这种场合他也不在行。

“说是个男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掀开被单,给他看孩子。

“上帝保佑他!”他小声道。她给呛得笑了出来。他这么装腔作势地祝福孩子,摆出盼儿慈父般激动的样子,其实心里一无所感,这些她一眼就看穿了。

“你可以走了。”她说道。

“就走,我的小姑娘。”他答道,转过身去。

其实妻子支他走的时候,他想亲亲她,但是又不敢。她也有点希望他吻一下自己,但是却不愿意表现出来。他终于离开了房间,身后留下一股淡淡的矿土味,她反而松了口气。

有位公理会的牧师叫希顿的,每天都会来看望孟若太太。他年纪不大,人很穷,妻子在第一次生产的时候死了,因此家里只有一个人。他是剑桥大学毕业的文学士,人很腼腆,其实根本不适合传教。孟若太太很喜欢他,他也对孟若太太信赖有加。她身体好点的时候,两个人可以一聊好几个小时。他理所当然地成了新生儿的教父。

有时候,牧师会待到下午,在孟若太太家里用茶。这样的话她早早地就把桌布铺上了,还会拿出最好的杯子,边上一圈细丝绿纹的那种。这时她会在心里企盼孟若别太早回家,即便这是因为丈夫在外面吃酒,她也觉得这一天值了。她每天都做两顿正餐,因为觉得小孩子应该在中午吃顿好的,而孟若要五点钟才能回家吃饭。因此孟若太太就忙着做面糊布丁或是削土豆皮,而希顿先生给她抱孩子。他边看她干活,边跟她讨论自己下次布道的计划。他的想法总是离奇古怪,于是她就给他拿主意,让他讲得现实一点。这次他们讨论的是迦拿的婚礼。

“我主在迦拿把清水变成了美酒,”他说道,“这是一个象征。未婚的男女生活平淡乏味,连血液都是冷的,像水一样。而婚后他们受到了圣灵的感召,水就变成了美酒。因为爱情的注入,人的整个精神构成都发生了变化,为圣灵所充满,甚至外貌和体形都会由此改变。”

孟若太太心道:“唉,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太太就过世了,就因为这个他把爱都投注到圣灵之上。”

第一杯茶才喝了一半,就听见门外孟若“啪啪”两下甩掉了矿井靴。

“老天!”孟若太太叫道。牧师瞧上去也是被吓到了。孟若走了进来,铁青着个脸。牧师站起来跟他握手,孟若却只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可别,”孟若说道,把手伸出来给他看,“看看我这手!你可不会握我这样的手吧?到处都是镐头和铁锨上的脏东西。”

牧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红着脸又坐了下来。孟若太太站起身,把热气蒸腾的汤锅端了出来。孟若解下外衣,把扶手椅拖到桌子跟前,重重地坐了上去。

“很累吧?”牧师问道。

“累?我肯定累啊。”孟若答道,“你可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有多累。”

“是啊。”牧师答道。

“说真的,瞧这儿,”矿工说道,给他看自己汗衫的肩膀部位,“现在算有点儿干了,可上面还都是汗,像块湿抹布。来,摸摸看。”

“好啦!”孟若太太叫道,“希顿先生才不要摸你那邋遢的汗衫呢。”

牧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

“没错,他不会想摸的。”孟若道,“可不管怎么说,这汗都是从我身上淌出来的,每天我的衣服都拧得出水来。太太啊,你男人累死累活地从井上回来了,赏口酒喝吧?”

“啤酒都给你喝完了,你知道的。”孟若太太说道,给他倒了杯茶。

“喝完了就不能再搞点来吗?”他转头对牧师说道,“你也知道,煤井下面都是灰,一天下来全身脏透,嗓子眼里堵得慌,回家来要点酒喝不算过分吧?”

“确实如此。”牧师道。

“可十次里有九次都没的喝啊。”

“有水呢,还有茶。”孟若太太道。

“水!水能润嗓子吗?”

他把茶倒在茶碟里,吹了吹,隔着黑色的大胡子嗞溜嗞溜地喝干了。他叹了口气,给自己又倒了一碟,把茶杯直接扣在桌子上。

“我的桌布!”孟若太太说着赶紧把茶杯放到一个盘子上。

“像我这样累得要死,谁还管得了桌布。”孟若道。

“好可怜哪!”妻子含讥带讽地厉声说道。

屋子里充斥着肉、蔬菜还有井下工作服的味道。

他凑向牧师,大胡子朝前翘着,脸上黑黑的,只有嘴巴红得厉害。“你知道吗,希顿先生,”他说,“煤洞里黑黢黢的,我这样的在下面一待就是一整天,在煤层上挖呀挖,唉,那可比这堵墙都硬啊——”

“不要无病呻吟了。”孟若太太插嘴道。

但凡有人听着,丈夫就会叫苦不迭,好让别人怜悯,这丑态着实让孟若太太生气。而威廉一直就坐在旁边照看婴儿,心里对父亲咬牙切齿。小男孩稚气未脱,见不得父亲装腔作势的模样,也痛恨他愚不可及地怠慢母亲。安妮也从来都不喜欢父亲,总是躲得远远的。

牧师走了。孟若太太心疼地看着桌布。

“这可好,一片糟。”她说道。

“总不见得你招来个牧师喝茶,我就得乖乖地吊着膀子一边闲坐着吧。”他嚷道。

两个人的火气都上了头,但她什么也没说。孩子突然哭了,孟若太太正在端炉子上的汤锅,不小心打到了安妮的头。小女孩呜呜地哭起来。孟若冲她大吼大叫,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壁炉上方的墙上镶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威廉看着一字一顿地念道:“上帝保佑我们家。”

孟若太太正在哄婴儿,听到这话跳了起来,冲到威廉跟前给了他一耳光,骂道:“你瞎插什么嘴?”

接着她一屁股坐下来,哈哈大笑,直到泪珠从两颊上哗哗地淌下来。威廉用脚狠踢自己坐着的凳子,孟若则吼道:“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

又有一个傍晚,牧师走后,她带着安妮和婴儿出了门。丈夫刚才又拙劣地表演了一番,对此她忍无可忍。孟若还踢了威廉,作为母亲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他们走过羊桥,穿过草地的一角,来到板球场上。草地上洒满了金色的霞光,远处的水车吱嘎着。她在板球场边的桤树下找了个座位,对着黄昏定定地坐了下来。眼前的板球场很大,地面平整而结实,在落日的映照下成了一片闪烁着各色光芒的海洋。一群小孩子在观赛亭蓝兮兮的阴影中玩耍。不少白嘴鸦在交织着各色霞光的空中划过,呱呱地叫着归巢。它们连成一道长长的弧线,冲过金色的日光,落了下来,结成一群。一簇黑沉沉的树丛唯我独尊地矗立在牧场上,白嘴鸭就大声叫着在它上方盘旋,好似舒缓的旋风卷起的一堆小黑片。

几个绅士正在打球,孟若太太听到球被击中时的“咄”“咄”声,时而还传来他们大呼酣战的声音。白色的身影在绿草地上悄无声息地移动着。夕阳斜下,阴影在草地上越堆越多。远处的农庄里,干草堆的一面映得通通红,另一面则透出青灰的颜色。一辆马车装满了干草,在金色的余晖中颠簸着前行。

太阳渐渐沉了下去。每逢晴朗的黄昏,德比郡的群山都会被落日镀上一层晕红。孟若太太注视着夕阳在无限霞光中缓缓下落,留下一道柔媚的蓝色,有如花瓣一般。西边愈发红了,仿佛世间的流火都汇到了那里,衬得天顶湛蓝明净,好似没有一点杂色。有一刻能瞧见田野那边深色叶丛中怒峙着的花楸果。正在休耕的地里立着几捆麦子,好像活着似的。她在心里想象它们是在向自己鞠躬。也许儿子应该取名叫约瑟夫。东边的天空给日落映成粉红色,和西边的绯红遥相呼应。山坡上的大草垛原本还赤热得耀眼,现在已慢慢冷了下来。

对孟若太太来说,这样的时刻能让她忘却心头那些琐碎的烦恼。造物之美在眼前展现,她从中获取了平静和勇气,可以再次理性地面对自己。时而有燕子贴着她飞过,安妮也时不时地捧着一堆桤树结的醋栗来向她邀赏。婴儿在母亲的膝盖上乱动,两手吃力地抓向天光。

孟若太太低头打量着儿子。之前由于厌弃丈夫,她为这个孩子的降世感到惶惶不安,觉得他就是个灾难。但是现在她却体会到一种异样的情感。她的心沉甸甸的,有一种不现实的感觉,仿佛孩子生了病,或是有点畸形。然而孩子看上去却安然无恙。但她注意到孩子总是奇怪地锁着眉头,眼神中透着心事重重,仿佛是在努力了解什么痛苦的事情。她看着孩子那忧郁的黑色双瞳,感到心头好像压着石头一般。

“看起来他好像在想什么事情,忧伤的事情。”柯克太太这么说他。

母亲就这么看着儿子,突然间,那沉重的心情化为揪心的悲痛。她冲儿子弯下腰,泪水自心底淌出来,流下双颊。小孩子举起了手指。

“我的小羊羔。”她温柔地叫道。

此时此刻,她在灵魂深处感到自己和丈夫造了孽。

小孩子抬起头来望着她。他和她一样,有一双蓝眼睛,但是很深沉,总是定定的,好像心灵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此时已洞悉世事。

现在她的怀里就躺着这个柔弱的婴儿,深蓝的眼睛总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好像看穿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她不再爱丈夫了,本来也不想要这个孩子。然而孩子就在怀里躺着,牵动着她的心。她觉得儿子那娇弱幼小的身体好像还跟她连在一起,好像脐带还在牵着两人一般。她的心头涌起一波强烈的母爱。她抱紧了他,贴着自己的脸和胸脯。他降生的时候没有人爱他,现在她要竭尽全力、全心全意地补偿他。现在他已经来到这世上了,她要格外地爱他,让他在自己的疼爱中长大。儿子清澈、明白的眼睛让她感到痛苦和害怕。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吧?他就贴着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声他都听到了吧?他看自己的时候是不是眼里含着恨意?她感到忧惧不安,痛彻骨髓,全身都瘫软了。

她感到鲜红的夕阳就趴在对面的山巅上望着自己,于是她一下子把孩子高高地举起来,大声说道:

“看哪,看哪!我的好孩子!”

她把孩子托起来,凑向那血红的、搏动的太阳,心里好像松了下来。她看见他举起了自己的小拳头。她赶紧把他放下来,又贴在自己怀里,感到有点惭愧,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想把孩子送回他所来的地方。

“如果他活下来长大的话,”她心里想,“会变成什么样呢?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的心里憧憬而又焦虑。

“我要叫他‘保罗’。”她突然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家了。夜幕在深绿色的草地上投下动人的影子,一切都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和她之前所想的一样,孟若不在家,不过他十点的时候就回了。这一天还算平安无事。

这段时间孟若特别烦躁,浑身的力气好像都在干活时用尽了,回了家跟谁说话都没好气。要是壁炉里的火不够大他就骂骂咧咧的,还经常抱怨饭不好吃,要是孩子稍微闹腾一下他就破口大骂,那话不堪入耳,让做母亲的血都快烧起来了,孩子们也都讨厌他。

周五晚上十一点的时候他还没回家。婴儿生病了,一刻也不安宁,一放下就哭。孟若太太累得要死。她的身体依旧虚弱,只是在勉力支撑着。

“希望臭东西能早点滚回来。”她疲惫地自言自语道。

小孩子终于睡着了,静静地躺在她怀里。她累坏了,都没有力气再把他抱回摇篮。

“我要克制自己,等会儿他回来,不管多晚我都不说他。”她对自己道。“讲了只会让我生气,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不过我自己也知道,一见他那样子我就来气。”她又想道。

外面传来他回家的响动,她叹口气,像是遇到了无可容忍的难事。他怀着报复心喝了不少酒,差点就醉倒了。他进门的时候她把脑袋俯在孩子身上,尽量不去瞧他。可是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她身前,撞到了碗柜,碰得里面的瓶瓶罐罐响个不停,又赶紧抓住旁边白色的锅把手来稳住自己。这让她一下子心头火起,但还是低着头不作声。他迷迷糊糊地挂好帽子和外套,走回来远远地站在那里瞪着她看。

“难道说家中连吃食都没有了吗?”他颐指气使地问道,口气无礼,像是在跟下人讲话。醉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就还会学起城里人的模样,说起话来拿腔拿调的。这时候的他最让孟若太太气恼。

“家里有什么你还不知道?”她冷冰冰地说道,听起来并不含一丝情感。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盯着她。

“好言好语问出的问题,就该好言好语地回答。”他继续拽着文。

“已经好言好语地回答你了。”她说道,并不睬他。

他又瞪了她一眼,接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倚在桌子上,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另一只手使劲去拉抽屉,想从里面拿刀出来切面包。抽屉卡住了,因为他光顾着往一边用力。他发起性子使劲拽,抽屉整个飞了出来,勺子、叉子、刀子、各色金属物件丁零当啷地散了一地。婴儿吃了一小惊,猛地抽了一下。

“你做什么?笨手笨脚的醉鬼!”母亲叫道。

“叫我醉鬼!该你给我找这些破东西才对。我进门你就得起来,像别人家女子一样,伺候自家男人。”

“伺候你?要我伺候你?”她叫着,“好吧,我晓得了。”

“就是,我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该干的就得干。伺候我,你就是得伺候我——”

“见鬼去吧,大老爷。我就是去外边伺候一条狗也不会伺候你的。”

“啥,你说啥?”

他本来正在把抽屉往回放,听到这话他蓦地回转身来,脸涨得通红,遍布血丝的双眼直直地瞪了她一会儿,一副凶暴的样子,嘴里却不说话。

“呸——”她鄙夷地嗤了一声。

孟若怒不可遏,猛地一拉抽屉。抽屉掉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小腿上。他气急败坏,抓起抽屉一把朝她扔了过去。

飞过来的抽屉不深,一只角撞在她眉头上,接着哗啦一声摔进了壁炉里。她晃了下,头一晕,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她觉得天旋地转,就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使劲振作了下精神,渐渐清明过来。婴儿哭得让人心碎,她的左眉一个劲地往下淌血。她低头看了眼孩子,脑袋里还是晕晕的。几滴血落到孩子的白围肩上,渗了进去。还好儿子没有伤着。她转了下头,想尽力稳住不要倒下,结果血一下子流进了眼睛里。

孟若站着没动,手撑着桌子,表情茫然。等他觉得能站稳了,才向她走过去,到了跟前身子又晃了一下,赶忙抓住她身下摇椅的后背,差点没把她给翻出去。他弯下腰凑近她,身子还是摇摇晃晃的,一边担心地问道:“砸着你了?”

他又晃了下,好像要栽倒在孩子身上。闯下这个大祸,他人都站不稳了。

“走开。”她说道,尽力让自己理智一点。

他打了个嗝。“给——给我瞧瞧他。”他说道,又打了个嗝。

“走开!”她叫道。

“给——给我瞧一眼嘛,小姑娘。”

他满身的酒气熏得她作呕,手还在摇椅背上左一下右一下地乱抓着,晃得她难受。

“走开。”她再次说道,伸出虚弱的手用劲把他推开。

他站了起来,脚下依然不稳,眼睛注视着她。她拼尽全力站起身来,一只手把孩子搂在怀里,用近乎冷酷的意志强撑着走进洗碗间,用冷水洗了下眼睛。她的头晕得厉害,人仿佛在梦游似的。她怕自己会一下子昏过去,就坐回到摇椅上。她浑身上下都发着抖,但还是本能地把孩子紧紧扣在怀里。

孟若心下不安,这时已经把抽屉塞了回去。他跪在地上胡乱扒拉着地上的勺子,用僵直的手把它们慢慢捡起来。

她的眉头还在往外冒血。孟若马上站起来走近她,伸长了脖子凑到她旁边。

“怎么样了,小姑娘?”他低声下气地问道,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你自己过来看!”她答道。

他俯下身,手撑在膝盖上,仔细地打量着伤口。他那长了大胡子的脸凑了过来,她尽量转过头,不去看他。他瞧见她冷漠如坚石一般的神色和紧闭的嘴唇,一下子感到心如死灰。他垂头丧气地站起来准备走开,却看到一滴血从她拧着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孩子那毛茸茸、亮晶晶的头发上。他失魂落魄地看着这滴惨红的、沉甸甸的血液挂在儿子亮闪闪的发丝上,慢慢往下渗。又一滴血淌了下来,它会一直渗到婴儿的头皮上。他默默地观瞧着,想着那血渗下去的情形,神志一片恍惚。他那强横刚硬的男人气终于土崩瓦解了。

“干吗这么看孩子?”妻子终于问了一句。但她那低沉克制的口吻只让他的头愈发垂了下去。她的心软了下来,说道:“从中间抽屉里给我拿点纱布来。”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没多会儿他就拿着块纱布回来了。她坐直了,把孩子放在腿上,拿起纱布在火前烤了烤,扬起头敷在眉毛上。

“把你那条井下用的干净围巾拿来。”

他在抽屉里乱摸乱翻了一阵,马上赶了回来,手里拿着条细长的红围巾。她接过来,哆嗦着手指把围巾裹住纱布绕着头系了起来。

“我来帮你系吧。”他低声下气地说道。

“我自己就行。”她答道。系好围巾以后,她跟他说要记得耙火和锁门,然后就径自上楼去了。

第二天早晨,孟若太太对孩子们道:“我昨天去储煤室拿炭耙,结果蜡烛灭了,黑灯瞎火地我撞在门闩上了。”两个小孩子睁大眼睛惊诧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但大张的嘴唇却似乎在表明他们已经模模糊糊明白了悲剧的真相。

孟若一直在床上赖到快吃午饭的时候。他没有想前一天没干完的活儿,他本来心里就很少想什么事,现在更不愿意想工作。他干躺在床上,像条生闷气的狗一般不知道怎么是好。他给自己的伤害特别大,就因为不愿意跟妻子说句认错的话,也不愿意表达内心的难受,他受到的打击愈发厉害。他企图摆脱这种苦恼。“都是她自己不好。”他对自己说。但是不管怎么样他都无法阻止内心的良知对自己的惩罚。自责像铁锈一样腐蚀着他的精神,只有靠酒才能减轻一些痛苦。

他一点都不想起床,一点都不想说话,连动都不想动一下,只是像根木头般躺着。而且他头里也钻心地疼。这天是周六,快到中午的时候他起了床,在食品室里用刀切了点吃的,耷拉着脑袋塞进嘴里,穿上靴子出了门。三点钟的时候他回了家,微微泛着醉意,心里也好受了一点。他一头栽回到床上,晚上六点的时候才起,喝了点茶又径直出门去了。

周日的情形没有什么变化,他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接着去了帕莫森纹章酒馆,在那里一直待到两点半,回家来吃了午饭,然后又上床去,基本不说什么话。快四点时,孟若太太上楼换自己的礼服,看见他已经酣然入睡。只要他说一句“老婆我错了”,她就可能因为怜悯而原谅他。但他没有,自始至终他心里都顽固地坚持是她的错。就这样他摧残着自己,而她对他不闻不问。两人各自怀着一肚子火,互相僵着不说话,然而从这方面来说她的承受力更强一些。

晚些时候大家开始吃下午茶。只有周日全家人才能坐在一起吃饭。

“爸爸起床了吗?”威廉问道。

“由他躺着去吧。”母亲答道。

冷战的阴霾在家里弥散,孩子们呼吸到空气中的怨毒,也感到心头气闷。他们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干什么,玩什么。

孟若一醒过来就立刻跳下床。他生来就是个典型的行动派,两个上午这么萎靡不堪地窝在床上,他感到都快要窒息了。

快六点的时候他下了楼。这次他的动作不带丝毫犹豫,之前的敏感畏缩又被强硬所取代。家里人爱怎么想怎么想,他不再顾虑这些。

桌上摆着下午茶,威廉正在大声朗读《儿童天地》,安妮在一旁听着,总是在问“为什么”。父亲没穿鞋子的脚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他们听到这脚步声临近,马上便都不吱声了。他进来以后他们都缩在一边,但其实他平时待他们并不刻薄。

孟若恶狠狠地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大嚼大咽地搞出了很多不必要的动静。没人跟他说话。他一进来,原本还有说有笑的气氛就恍然不见了,大家都缩着头,默不作声。但他现在不再把家里人的疏远放在心上。

他三口两口吃完茶点,立马站起身来,心急火燎地要往外赶。孟若太太特别讨厌他这种急不可耐地要抢出门去的姿态。只听见他哗哗啦啦把冷水泼在头上,把头发弄湿,然后急吼吼地用梳子蘸水梳头,钢做的梳子擦在脸盆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不由得厌恶地闭上了眼睛。孟若大马金刀地弯下腰,给自己系上鞋带,动作里透着一种粗俗的快意,家里其他人就在一边战战兢兢地看着他,两下里形成鲜明的对比。每逢内心挣扎的时候他总是逃之夭夭。甚至在心灵深处,他还在安慰自己,为自己开脱道:“要不是她这么讲,什么事儿都不会有。这都是她自找的。”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孩子们就屏息凝神地等着。他一出门,他们都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

外面下着雨,这样的黄昏时分在帕莫森酒馆度过一定很惬意。他在身后带上门,心下腾起了兴致。他满心欢喜地一路向前。谷底坊各家住户的石瓦屋顶在雨中闪着湿淋淋的黑光。路面是煤渣铺成的,黑乎乎的泥泞不堪。他急匆匆地赶着路。帕莫森酒馆的窗子上水汽弥漫,通道里到处是一双双的湿脚在走来走去。酒馆里的空气浑浊不堪,然而却也暖和得很,屋里人声鼎沸,充斥着烟酒的气味。

“沃尔特啊,来喝点啥?”他才到门口,就有一个声音问道。

“哦,是吉姆啊,我的老伙计,你哪儿蹦出来的?”

大家挤出了个位置,热情地把他拉了进去。没过两分钟,所有的责任、愧疚和烦恼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整个晚上他都欢天喜地,良心上的负担一扫而空。

到了下个周三,孟若已经身无分文。他对妻子惧恨交加,因为之前伤害了她。他不知道晚上该怎么过,身上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手头连个两便士都没有,根本去不了帕莫森酒馆。于是在妻子抱着婴儿去花园的时候,他偷着打开了碗柜的最上层抽屉。那是她放钱包的地方。他找到了钱包,打开瞧了一下。里面有四枚钱币,一枚是半克朗的,一枚是六便士的,还有两枚是半便士的。他就把六便士给拿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钱包放了回去,接着出了门。

第二天她要付钱给蔬菜水果店,想在钱包里找出那枚六便士,心却沉了下去。她坐下来仔细想道:“那个六便士原来是在里面的吧?我没花掉啊,还是放在了别的地方?”

她心烦意乱,到处翻箱倒柜地找这枚六便士。她一边找一边想,渐渐地怀疑到了丈夫身上,越想越觉得就是他干的。钱包里装着的就是她所有的钱了,丈夫还要往这里偷,这让她忍无可忍。他之前已经干过两次了,第一次她发现了以后没有声张,到了周末的时候他又偷偷地把那枚拿掉的一先令放了回去。她由此知道钱是他拿走的。可是第二次他并没有把钱放回去。

这一次她再也忍不下去了。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吃过饭以后她对他冷冷地说道:“昨晚你是不是从我钱包里拿走了六便士?”

“我!”他抬起头说道,一副被冤枉的样子,“没有,我可没拿!你的钱包我看都不看。”

但她一眼就看出来他是在撒谎。

“别抵赖了,拿没拿你自己心里清楚。”她不动声色地说道。

“都告诉你没拿了。”他吼道,“你又来找碴儿,是吧?我已经受够了。”

“就是我收衣服的时候,你从我钱包里偷了那个六便士。”

“我要让你知道胡说八道的代价。”他气急败坏地把椅子推了回去,匆匆地洗了把脸,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没过多会儿,他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个大包袱,外边包着条很大的蓝格子手巾。

“听着,”他说道,“你再想见我可没那么容易了。”

“我才不想见你,就怕你自己要回来。”她答道。听到这话他拿着包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她浑身微微颤着,心里却充满了不屑。要是他另去了一个煤井,找到了工作,还勾搭上了别的女人,她该怎么办?不过她太了解他了——他做不到的。这一点她十拿九稳,可她还是很难受,心里如有蚁啮。

“爸爸哪去了?”威廉问道,他刚从学校回来。

“他说要离家出走。”母亲答道。

“那是去哪儿了?”

“嗯,我也不知道。他拿了个蓝手巾包袱出去了,还说再也不回来了。”

“这可怎么办呀?”小男孩叫起来。

“别急,他走不远。”

“可他不回来怎么办?”安妮哭道。

她和威廉缩在沙发里哭了起来。孟若太太坐下身子,笑了起来。

“一对小傻瓜!”她大声道,“要不了天黑他就回来啦。”

但孩子们听了这话依旧疑神疑鬼。外面已是黄昏,孟若太太身心俱疲,人也越来越焦虑。她一会儿想着,要是再也见不到他倒也是一种解脱,一会儿又觉得烦恼,因为自己一个人养不了孩子。其实在心底里她还不能彻底把他放开。而她也很清楚,他绝对不会真的一走了之。

后来她去花园另一头的储煤室,结果察觉在门背后有什么东西,于是瞧了一眼,原来是那个蓝色的大包袱静静地躺在黑暗之中。她坐在一块煤上大笑起来。那包袱胖鼓鼓的,一副丢人现眼的模样,偷偷摸摸地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两边打的结就像耳朵似的沮丧地耷拉着。她每看一眼就禁不住要大笑一次,心里感觉畅快多了。

孟若太太等着丈夫回来。她知道他囊中空空,一旦停下来不干活就会债台高筑,所以肯定不会在外面过夜。可另一方面她又对他很失望——失望到了极点,因为他连把包袱带出院子的勇气都没有。

她一边等一边思索着。大约九点钟的时候他打开了门,鬼鬼祟祟地溜进来,不过脸还是绷着。她看着他一言不发。他把外衣脱了,轻手轻脚地趴进扶手椅中,开始慢慢地脱鞋子。

“趁着鞋子还没脱,你最好先去把自己的包袱取回来。”她静静地说道。

“你还是谢天谢地吧,我晚上就回来了。”他的头本来垂着,这下抬了起来,脸上一副色厉内荏的凶相。

“谢什么谢。你哪儿都去不了,连包袱都不敢带出院子。”她说道。

他装作没听到一样继续脱鞋子,准备上床,那副傻相让她都不屑于生气了。

“我不知道你那蓝手巾里都包了些什么,”她说道,“不过要是你还把它放在外面,明天早晨孩子们就会把它拿走的。”

听到这儿他起身出了屋,不一会儿就回来了,穿过厨房的时候扭着个脸,急匆匆地上了楼。孟若太太见他手抓包袱夹着尾巴灰溜溜的样子,不由得“扑嗤”笑出声来,心头却苦涩难当,因为以前曾那么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