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讲到唐代,长期以来,大家认为唐代文学作品中的“瀚海”即指戈壁滩或沙漠地区。似乎文学家们都这么写,这么用,大家也就这样看,这样理解,从来没有人怀疑过。诚然,唐人许多作品中“瀚海”确实是指戈壁沙漠,如高适的《燕歌行》:“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皇甫冉的《送客》:“城下春山路,营中瀚海沙”,刘方平的《寄严八判官》:“洛阳新月动秋砧,瀚海沙场天半阴”,等等。但是,难道就没有别的含义的用法吗?放过疑点并不等于没有疑点。请看,唐代著名的边塞诗人岑参的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中有这样两句:“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各种选本的注释无一例外地写着:瀚海,指沙漠。百丈冰,说明冰雪之厚。

仔细一想,“沙漠里横七竖八地覆盖着百丈坚冰”,这是一种什么景象呢?实在难以想象,难以讲通。

在岑参七十余首边塞诗中,还有一首题为《陪封大夫宴瀚海亭纳凉》的诗。诗中写道:


军中乘兴出,海上纳凉时;日没鸟飞急,山高云过时。


这是诗人在北庭治所(今吉木萨县)写的。北庭南面横亘天山,北为旷野,“瀚海亭”不在水上,可以断定。若是讲在戈壁沙漠中有一座亭子,在炎热季节到那里去摆宴席、乘风凉,也不可理解;何况“山高云过时”明明写的是高山景象。

问题这样明白地摆在我们面前,仅仅用“岑参好奇”、“想象奇特”来解释,显然是说服不了人的。

诗人用他自己的诗为我们提供了解开疑团的线索。《白雪歌》最后四句: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分明写的是在巍巍天山下送友东归的情景。庭州轮台在今吉木萨县以西三百余里处,靠近天山北麓。这就说明了诗中的“瀚海”与山有着紧密的关系。

诗人还有一首《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可以说是《白雪歌》的姐妹篇。诗中详尽地描述了天山雪景,其中有这样两句:


晻蔼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


这和“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多么相似啊!这就等于更清楚地暗示我们:“瀚海”与“阴崖”是很接近的!

岑仲勉先生利用民族语言来考订边疆地名,路子是正确的。但他只注意设法去对证“日月山”的突厥语读音与“瀚海”的近似(其实künai与khangai区别很大),又断言“唐代不闻有同样译音之地”唐李泰等所著《括地志》云:“瀚海在流沙大碛西北数百里,东南去长安五千三百里。”(见《括地志辑校》卷四)宋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卷一九三也写到“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南则临大碛”,也是将瀚海与流沙大碛、沙漠区别看待的。,这就好像在打开了迷宫的第一道大门之后,却不留神又关上了一道重要的小门。岑参的诗启示我想到:“瀚海(杭海、杭爱)”这个译音,应该另有更准确的含义和可信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