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北京刚现出几分春色来。
一户大宅院外,车马簇簇,从汽车上下来的宾客俱是一派富贵气。抬头只见门楼正中挂着“韩府”的匾额,又垂满了一列喜庆的大红灯笼。客人随着听差往里头行,经过的重重院落和廊子,都由彩条和红灯笼点缀。进入大厅,正中央摆了音乐台,四周围拢了人,都在静听着钢琴曲。
一个面容清丽的少妇,穿了一件窄小的黑底红色牡丹花纹的绸旗衫,头上束着金蟾珠压发,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因往外头走了一圈,臂上还搭着白底红花的披巾。
音乐声停,掌声响起,少妇却一直拿眼搜寻着什么。
及至有人上来恭维她:“大少奶奶,你们家可真是人才辈出,五小姐将来大概可以做个音乐博士了。”
这位人称大少奶奶的女子,名叫沈初云,她此刻已经端起微笑来,与客人热情地交谈了几句。
只见乐队上场了,年轻男女伴着音乐,纷纷相携步入舞池。
沈初云可没心思应酬跳舞,忙转出屋子,欲往后头新房里去找人。
昨夜,沈初云跟丈夫韩仲秋约定好了,不管他在外寻花问柳闹到什么地步,家里办喜事他总不能太出格,必须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可是,沈初云才送了孔老夫人出门,再回来就看不见韩仲秋的影子了。
对于夫妻间的感情,沈初云已经是看淡了,心也死绝了。可不管外头的情人再如何地蜜里调油,亲兄弟的面子总是该给的。若韩仲秋今天不肯做这个面子,又不是她沈初云一个人脸上挂不住。这可是外交总长的府上,多少眼睛盯着要看笑话呢!
经过了几重碧廊朱槛,已经到了新房门外。
乌压压一片人都是新郎官的朋友,各个笑得开怀,把新房挤得水泄不通。就听见里头一个尖嗓子不满地叫了起来:“哎呦,麻烦你们让条道儿。你们这些人也是的,这是赶着要打仗呐,眼睛也不带瞧着人的。”
有人便与她调侃:“二嫂,你说话可要当心呦。今儿是仲坤的好日子,提什么打仗不打仗的话。”
沈初云听这般说,就知道是她的二弟妹梁绣珍在新房里待不住,逆着人群挤出来了。便暂时搁下心里的阴云,从一个失意的妻子迅速转变为一个顾全大局的大家族长媳。挤上前拉住她的手,为了哄着她高兴,还亲昵地唤了一声“二妹”。
然后拉着梁绣珍回到自己屋里,挨着一起坐在沙发上。
梁绣珍气得直磨牙,口中不停地埋怨家里的三小姐韩燕琴今天表现得太得意了。
沈初云便笑着劝道:“好了好了,木已成舟,还气什么呢?今儿到底是好日子,你说的话,让人听着也实在不舒服。里头母亲还在呢,惹得她老人家不痛快了,又要挑理了。”
梁绣珍有些不认同,冷笑着说:“大嫂,你别多心,我就事论事地说一句,吃亏的不是你表妹,自然你能够做到说过去就过去了,我却不能呀。”
她口中的表妹,是财政次长的掌上明珠,名叫邓丽莎,去年才从国外留学回来。原说韩家的老四,也就是今日婚礼的新郎官韩仲坤,配她那是年纪家世都相当。又因梁绣珍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种说法,人的一生能撮合成一段姻缘,就是积了一个大善,将来定有后福的。因此,她这媒人做得比当事人还上心,非要喝上这碗冬瓜汤不可。
谁知,半路杀出了今天的女主角向兰。新娘子家里办着一个一二十人的小厂子,因她父亲遇上一些资金问题,北上来寻门路,顺便带着女儿来游玩一番。
天下的巧合都是这么来的,他们寻的门路是韩府的三姑爷。一来一去,这就促成了一段良缘。
沈初云不觉联想到自己的婚姻之路,就敛了微笑,沉吟道:“其实这个年月,婚姻自由总是好的。虽说亲戚帮着牵线,知根知底可靠些。但缘分是两个人的事情,旁人替他们想得再好,也无济于事呀。”言罢,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梁绣珍欲待接言,扭头一瞅,只见沈初云眼圈有些微红。因想到沈初云的婚姻先时也是家里亲戚撮合的,如今却发生了危机。虽觉得这是两回事,倒也犯不着继续说下去引得她垂泪,便也吞了口中的话,只管静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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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热闹归于沉静,不知不觉,白墙壁上的挂钟打过十二下。
沈初云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至钟声敲过最后一下,腾地坐了起来,大声向外喊:“张妈,张妈。”
“来了来了,大少奶奶怎么了?”张妈一面胡乱系着纽扣,一面从下人房里慌慌张张跑来看她。
房内的电灯已扭亮了,沈初云只穿了薄薄的睡衣,脚下是白缎子的拖鞋,楼板被她踩得咚咚作响。
张妈一望,大半张床都是笔挺挺的,就猜到她在气什么了,却仍装着傻问道:“大少奶奶,您哪儿不舒服呀?”
沈初云往床头抽屉里取了一本名片册子,一下甩在了地上:“给我一家一家打过去找,先往狐朋狗友那儿去问,问完了就往胡同里、窑姐家挨个儿打过去。找着了你家大少爷,就同他说,明儿一早要是不想到上人跟前说理去,趁着天没亮,就赶紧回来跟我谈判!”
“这……”张妈虽蹲了身去捡,心里却自有一番主张的。
到底是四房大喜的日子,固然不全是沈初云的错,可她是长媳,就该顾着韩仲秋身为长子的颜面,这深更半夜还是别闹的好。然而,这位少奶奶是怎样的倔驴脾气,张妈早领教过了,还是照她说的去办比较妥。左右韩仲秋不过是同妻子不合,倒不至于不将父母兄弟放在心上,总该知道今日是他理亏在先,一会儿回来了也不会怎样吵闹的。
电话打过一巡,都说没见过韩仲秋。
沈初云在里边卧室听着,只是沉沉叹气,她现在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其实她心里是早有主意的,韩仲秋这会子十有八九是在老相好家里。不过是念着一两分的夫妻情分,不想一下子就把他看得那么死,先往别处问一问,兴许他只是被朋友拉去了而已。但事实,却响亮地打了她一个耳光。
“不要这么麻烦了,直接找陈依曼。”
张妈举着听筒的手,被沈初云这一吼吓得直哆嗦,忙不迭应了。饶是这样紧张,陈依曼寓所的号码,还是一下子就清晰地跃然出现在张妈的脑海中。
待到韩仲秋拖着步子,一身酒气地回家,已是三点钟之后的事情了,玻璃窗外都已蒙蒙有了亮光。
先时,沈初云问张妈要了一杯咖啡。韩仲秋快张妈一步先进来了,沈初云抬眸一瞥,口内不禁冷哼道:“好个大忙人呐,不请你还不回来了。”
“家里有喜事儿,几个朋友凑在一处热闹热闹,你又小气什么,非要我回来!”说时,韩仲秋脱了外头的印花青缎马褂,懒懒往床上一甩。跟着,自己也躺了上去,口里哎哎地吐着酒气。
张妈正赶着这个时候,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进来。
沈初云拿眼睛示意她放了东西就出去,然后起身立在床前,冷问:“家里的确是有喜事儿,可你毕竟不是新郎官儿吧,怎么倒弄得比人家还忙呢?你的那些朋友,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又是怎么个热闹法?”
韩仲秋闭了眸子,只不说话。
沈初云也并不期待他回答,冷笑着兀自替他答了:“我看不是牌桌酒桌上的闹法,倒是热被窝里的闹法吧?”
韩仲秋也不自辩,沉默也算是答案了,且他并不认为有何不妥之处。
沈初云听闻,心内不免一沉,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你可以不顾我的尊严,但是你这样做,将老四他们夫妻两个置于何处,又将父母置于何处?”
听得烦了,韩仲秋也高声嚷了起来:“你别这么跟我说话,去了什么妇女促进会,好的没学会,尽学些尊严、平等之类的空话。我们家不过是需要个新式的门面装点装点,借此来争取新派学者的支持。要不然,父亲的两房姨太太首先就不平等,母亲也没尊严!”说时,白了一眼,又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欠,索性将鞋也踢掉了,滚进被窝里,打算睡个回笼觉。
每次都是这样,拿家里父亲的妾室问题来做挡箭牌。既然这样不知廉耻的话都说了,事情也做了,又一味地只是撒谎搪塞。面子是韩仲秋自己扯下来的,也就不能怪是沈初云翻脸不认人了。
想到此,沈初云转身拿了一套干净衣裳忙去换上。等她洗漱完从卫生间里出来时,抬头看钟,恰好是四点刚过。这家的家长韩延荪总是在这个时间起来,先打一套太极,再去衙门上班。
顺着回廊,转出月亮门,东方已露鱼肚白,又见着对面新房里早就亮了一盏灯。
张妈追出来,看见沈初云望着新房的灯光张望,心道可算是有法子转圜了。脸上便是一笑,上前轻声道:“大少奶奶,听说新少奶奶特别有孝心,知道老爷都是四点钟起来的,也把闹钟调到了四点钟,这会儿只怕正在洗漱呢。”
听了这话,沈初云的鞋尖微微往旁一偏,便有些犹豫了。
这时候去找韩延荪说韩仲秋的问题,只怕是不合适了。因为既然找了长辈出来管束,便是准备把话彻底说出来的,那就不是十几二十分钟可以解决的问题。万一新娘子也是这个时候过去,就会听见家里的丑事了。人家新婚的头一天,就闹家庭问题,总归对谁都不大好。
张妈见她身子已经慢慢回转,就适时上前搀住,劝道:“大少奶奶,咱回去吧,日子长着呢。”
这张妈的意思是,日子长着呢,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可沈初云却想,是啊,日子还长着呢,过后的折磨也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