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暮色苍茫之际。
文立万席地而坐,倚在城门边一棵老榆树上酣睡。
一队换岗士兵呼喊着号令,前来换岗。
文立万睁开惺忪睡眼,陌生的环境令他目瞪口呆。
我这是在哪里?
眼前景物十分生疏,却又似曾相识,一切恍若梦境。
紫禁城巍然屹立。
刚刚换岗的古代军士,持械守卫在城门两侧,个个精神抖擞,英悍之色跃然脸上。
身边不远,几个身着明代服装的男子围在一起,面带神秘,低声聊着什么。
文立万浑身一激灵,低头打量自己的衣着,也是一袭明代服饰。
为什么会置身古装剧拍摄现场?
无论职业还是爱好,文立万与影视拍摄没有丝毫瓜葛。
文立万一跃而起,站起身来,仔细辨识眼前的一切。
不对!
没有摄像机,没有灯光设备,没有任何道具,更看不见喜欢蓄大胡子或者长头发的导演之类。
远近走动的人们,无一不穿着明代服饰,满眼看不见一个穿着现代服装的人。
穿越了?
昨晚在香锅里拉酒店几个朋友聚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大家放纵豪饮,觥筹交错,一醉方休。
文立万也喝大了,可喝得再多,也不可能穿越到明代紫禁城跟前吧。
真够狗血的!
没听说过喝大了还能玩穿越,而且一穿就是四百多年。
文立万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工程师,曾经参加过一个古迹复原课题组,对明代万历年间的紫禁城,进行过三维图像复原。
眼前这座紫禁城,和古迹复原课题组做的那个三维复原模型,几乎一模一样。
文立万惊悚颤动一下,浑身冷汗淋漓。
不觉间,大脑里亮光一闪,一切本不属于他的明代记忆,瞬间激活了。
此刻文立万置身在明代隆庆六年(1572年),乃是明朝大臣张居正手下的一个幕客。
不远处那几个明朝服饰的人,越说越起劲,声音始终不高,表情却越发显得有些亢奋。
他们也是张居正的幕客、随从,此刻在紫禁城城门外,等着接张居正下班回家呢。
文立万颇感好奇,慢腾腾走近那几个人身边,想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这几个人并无回避文立万的意思,继续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一个极瘦男表情颇为神秘,低声说道:“听说圣上快要驾崩了。宫里这几天风起云涌,各路人马箭在弦上,想必有好戏看了。”
“有什么好戏?”有人问。
极瘦男子来个仰望苍穹状,随即垂眸一笑,一副高深莫测表情。
文立万不由想笑,戏精!
这厮即使要放在现代社会,也是浑身是戏,艺压群芳啊。
极瘦男子表情铺垫到位,才徐徐说道:
“倘若皇上驾崩,太子年幼,就算顺利登基,上有太后,下有权臣,嘿嘿,这种情形,难道没有好戏?”
另外一个人说:
“听说内阁首辅高拱是个厉害人,他肯定能稳住局面。”
极瘦男子一脸不屑说:
“高拱虽是官场老手,他的对手冯保更胜一筹。别看冯保只是一个太监,此人常在皇帝身边走动,加之又执掌东厂,一个文臣安能奈何得了他?”
有人叹道:
“唉,两位权臣争权夺利,可是苦了咱们张先生啊。张先生联手哪个都是赌博,押对了,鸿运当头;押错了,回家种地。”
极瘦男子更加不屑说:
“朝廷里押宝,可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押错了,恐怕就不是回家种地的问题了。搞不好就‘咔嚓’一下。”
说着手掌搭在脖颈上,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众人听了,无不戚然。
文立万听出这几个明代人,原来正议论国家大事呢。
他们不光担忧太子的未来,更担忧着主人张居正最近的处境。
这几人胆子蛮肥嘛,光天化日之下议论国家大事,就不怕掉脑袋?
又想起明代沈一贯《敬事草》里的一段话:
“往时议朝政者不过街头巷尾,口喃耳语而已。今则通衢闹市唱词说书之辈,公然编成套数,抵掌剧谈略无顾忌。所言皆朝廷种种失败,人无不乐听者。”
由此可见,晚明时期,民间舆论氛围已然是十分宽松,“通衢闹市唱词说书”议论朝政,已是常态。
明朝并不像现代人想象得那样,这也不能说,那也不敢说。
其实,晚明的舆论氛围,远比实行言禁文字狱的清代,要宽松许多。
文立万心中笑道:
“这几人位卑未敢忘忧主,生就家丁的命,却操着紫禁城的心。”
文立万在现代社会的时候,喜读史书,是个历史发烧友。
他读史读出个规律:史上所有皇帝要死不活、即将更迭之际,宫中各种势力便会粉墨登场,重新洗牌。
其间有加官进爵的,有人头落地的,几人欢喜几人愁。
文立万从时间节点判断,此时明朝大臣们洗牌的积极性,已然空前高涨。
紧接着,那几个人开始议论内阁首辅高拱与太监冯保之间的龙虎斗。
文立万知道,内阁首辅高拱对气焰日盛的太监冯保,早就看不顺眼,他准备彻底打残这个太监,换上自己的心腹亲信。
司礼监秉笔太监冯保,对高拱也是恨得牙痒痒。
也由不得他不恨,没有比高拱更欺负人的了!
掌印太监两次出现空缺,高拱两次推荐其他人接任,压根儿不瞭冯保一眼。
如今到了洗牌时刻,此时不搞掉高拱,更待何时?
这群人热议高拱与冯保的龙虎斗时,一个鹫眼鹰鼻的人默不作声,静听这帮人叨叨。
极瘦男子再次发表高论。
鹫眼鹰鼻男子鼻孔发出“哼哼”之声,以此表达自己强烈的不屑。
他接着环顾听众,缓缓开腔:
“你们这般见识,实属呓语。
圣上病危,高阁老才更有一言九鼎之威力。
高阁老的实力之强大,一个中官还想翻天?
前任首辅徐阶够牛吧,不也让高阁老给拉下马了?
再说了,高阁老做次辅时,兼掌吏部,朝中遍布他的门生故吏。
冯保不过是一个宦官,试问,首辅会屈服于一个阉人吗?”
此人名叫张丰予,字际中。平日饱读经典,能言善辩,是第一个投在张居正门下做幕客的人。
张丰予在这班幕客里极具威望,他一开腔说话,其他人便不敢多言。
那个口吐莲花的极瘦男子,也知趣地打住话头,脸上再无百家争鸣的欲望。
文立万很奇怪张丰予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
他自然知晓高拱和冯保龙虎斗的结局。
张丰予这种睥睨众生,天下尽在掌控之中的牛掰样子,令他有点不爽不适。
张丰予是个敏感之人,文立万冷漠的表情语言,自然被他他捕捉到了,冷然问道:
“文先生莫非另有高见?”
文立万本不想多嘴,见张丰予语含挑衅,便淡淡回了一句:
“冯保是执掌东厂太监,际中兄是否考虑过,掌管东厂的太监,实际等于手里握着刀把子?”
张丰予愣一下,这个来张府没多久的小幕客,话里颇有些挑衅的意思嘛。
他斜睨文立万,问道:
“你的意思是……太监也敢挟天子以令大臣咯?”
文立万答道:
“史上宦官乱政,比比皆是。”
“哼,你一个才入门的小子,懂得多少谋略,瞎叨叨什么呀。”
张丰予一脸的烦躁外加不屑。
他很不爽文立万挑战他的权威。
文立万本是个率性之人,本来就见不得张丰予这种颐指气使的德性,见张丰予这样讥讽,心里便有了与张丰予戏耍一下的冲动。
这厮武断、倨傲,简直和他前世的长官有得一比了。
文立万故意用现代语言展开反击:
“你不能剥夺别人说话权利,这个毛病要不得。”
张丰予一脸吃惊,这种语言表达方式,让他感觉怪怪的,但意思显然还是一清二楚。
他阴森森盯着文立万,觉得这个同行有些异样。
这小子以前蛮乖啊,怎么一下没大没小,突然就叫板了。
他上下打量着文立万,冷不丁问道:
“文先生刚才睡觉,梦到自己加官进爵了吧?”
“您这是何意?”
文立万没想到自己才来明代片刻时间,就有人跟他怼上了。
张丰予目不转睛盯着文立万,突然声色俱厉道:
“你自己做得好事,你不知道?你为何要在张先生面前说我坏话?”
文立万有些晕菜,问道:
“我说过你坏话?我怎么不知道。”
张丰予脸色骤变,一把揪住了文立万的衣襟,愤愤骂道:
“你个下作之人,别以为老子是聋子瞎子,今天老子就给你些颜色瞧瞧。”
文立万不是五行缺爹之人,平日最反感别人张口闭口给人当爹。
张丰予突然动粗,嘴里老子老子的,令文立万心中怒火油然而生。
他垂眸看一眼张丰予攥着他衣襟的手,冷冷说道:
“放手!”
张丰予不仅没有放手,还把文立万衣襟往上一提,咬牙切齿喝道:
“小子,幕客这行的规矩,你是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话音刚落,文立万右手迅速搭在张丰予手腕上,逆势一拧,来个简单的逆势翻转。
张丰予“哇哇”惨叫,松开了文立万的衣襟,疼得脸上五官急剧错位,龇牙咧嘴直吸冷气。
来明代前,文立万是一个综合格斗的爱好者,以他平日在俱乐部练就的功底,对付这样一个明代书生,并不是多大的事情。
一个名叫大发的年轻人快步上前,对张丰予说:
“二位兄长息怒,有话好说,千万别伤了和气。”
张丰予恨恨吼道:
“姓文的,我张丰予耻于和你这样的小人为伍,你我从此形同路人,一刀两断。”
文立万双手一摊,笑道:
“到底何事让际中兄大动肝火,到了一刀两断的份上?”
张丰予怒道:
“张先生有意举荐我去文渊阁任职,你为何拆台阻止?”
文渊阁是明代内阁办公地所在,任职文渊阁,就等于接近了权力决策中心。
在文渊阁做官,哪怕是个九品官,也是紫禁城里的京官。
这是很多仕子梦寐以求的进阶之路。
文立万冷笑道:
“张先生要推荐你去文渊阁任职之事,我根本不知,何来进谗言一说?
我且问你,是谁说我阻止你进文渊阁任职?
你说出此人,我愿与他当面对质!”
张丰予顿时语塞,气焰也不再嚣张,嘟哝道:
“反正有人这么说。哼,谁想和老子争,别怪我不客气。”
文立万沉下脸:
“你若再在我面前自称‘老子’,别怪我抽你大耳刮子。”
其实文立万一眼便看破了张丰予挑衅的意图:
去文渊阁任职,不过是张丰予自己杜撰而已。
张丰予无非是想通过和文立万吵架,杀杀文立万的威风,顺便以此警告其他幕客,不要和他张丰予竞争上位。
文立万在单位混了这么多日子,这点雕虫小技哪能看不出来。
那几个闲聊的明代男子,看见张丰予和文立万吵架拌嘴,脸上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切。
极瘦男子双臂环抱,对张丰予打趣道:
“际中兄,张先生真的推荐你去文渊阁做官吗?这么大喜事怎么不早说嘛,何时摆桌酒庆贺一下?”
张丰予气哼哼沉默不语。
文立万瞅着张丰予说:
“际中兄,你若说不出谁诬陷我,那我可就要去问问张先生了,看他到底有没有推荐你去文渊阁。”
极瘦男子听出文立万话中的弦外之音,对张丰予说:
“哈哈,际中兄,我可不会与你争文渊阁的位置,我只在梦中去文渊阁做官,你可别跟我找茬啊。”
“反正人都这么说,谁知道哪里传出这股风。”
张丰予自知无趣,嘴里嘟囔着走向一边。
张丰予本想在文立万身上耍耍威风,震慑一下这帮越来越不听话的同僚。
没想到文立万不吃他那套,不仅点破他的套路,手腕也差点叫这小子拧断。
文立万看见张丰予瞬间泄气,懒得再和这厮计较,正要转身走开。
大发走过来说:
“文先生受惊了,际中兄是性情中人,不必介意。咦,最近很少见你,忙什么呢?”
文立万来明代还没有半小时,他怎么知道自己最近忙什么。
文立万看着张丰予气哼哼的样子,故弄玄虚大声说道:
“还能忙什么,无非就是修身养性读圣贤书,等着入阁做大学士呢。”
张丰予听了脸上红一下,白一下,又不敢发作,怕文立万真和他动粗。
大发见张丰予很是尴尬的样子,便有意引开话题说:
“最近修炼的怎么样,回府后杀一盘怎么样?”
文立万看着圆脸年轻人说:
“杀一盘?杀什么?”
“围棋呀。”
文立万初到明代,内心像杂草一般荒芜,哪有心情与人下棋,便敷衍道:
“今天很是疲惫,改日吧。”
大发笑道:“文兄怯阵了吗?”
“科举我怯阵,围棋从不怯阵。”
大发笑道:“是啊,你每盘必输,从未赢我一局,怯不怯阵,都无所谓了。”
文立万瞅着这个明代小伙还算靠谱,本想告诉他,自己来明代前已是业余七段棋手,又怕吓着这个后生,便未言语。
这时,一个明代高官模样的人威风凛凛走出了紫禁城城门。
周围的几个人马上迎过去,整装待发。
大发小声说了一句:
“张先生来也,赶紧打道回府。”
他匆忙向高官迎过去。
文立万有些激动,来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张居正本人了。
他仔细凝视这位明代高官,果然和史书描写的张居正十分相符:
只见张居正身材伟岸,相貌堂堂;一缕美髯飘逸胸前,显得器宇轩昂,精力旺盛,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不言自威的气场。
大发一声哟喝:“上马,启程回府!”
马蹄声碎,人影幢幢。
一行人马迤逦而行,往张府去了。
文立万骑着一匹白马,紧随张居正豪华马车之后,悠悠走着。
明代来也来了,身不由己。能在张居正这样的高人手下打工,定会见识不少奇人异事,说不定还能仕途亨通,搞个一官半职干干呢。
不论古代现代,反正在哪干不都是干啊。
在处长手下干,像他这样一无背景,二无钱财的白丁子弟,谁知牛年马月才能混出个头?
张丰予骑在一匹黑马上,走在文立万身侧不远,时不时瞅一眼文立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文立万懒得再搭理他。此人狭隘自负,心机沉重,以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走了一段路后,张丰予突然拍马靠近了文立万,满脸堆笑说:
“呃......我们分歧就到此为止吧,张大人日理万机,废寝忘食,此事就不必再奏明张大人了,这点小事扰乱他的心绪,于心何忍。”
文立万看着张丰予憋得通红的脸颊,知道他刚才所说“文渊阁任职”一事,害怕被张居正知晓。
文立万忍住不笑,慢悠悠说:
“哥儿们,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以后最好不要随意威逼他人了,可乎?”
张丰予捣蒜般点头: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
文立万微微点下头,算是应允了张丰予的请求。
白马悠闲跟在马车之后,缓步优雅走着。
到了张居正的府邸,文立万跟着大发几个人,把马牵到后院的马厩,交给马夫喂养,然后各自走向自己的屋子。
文立万脑中的明代记忆持续激活。
他熟门熟路找到自己在张府偏院的住所。
不知不觉来到四百年前的明代时空,文立万倍感体倦神疲。
他并没有干什么体力活,却感觉累得要散架一般,简单洗漱后便瘫倒在床,随手拿过枕边一本书胡乱翻看。
床边桌上的油灯光线暗淡,好在书里的字很大,有三号字体大小,看起来并不十分费劲。
这是一册线装本的《资治通鉴》,书的扉页盖有朱红色藏书印,印上阳文刻着“书如妻室概不外借文立万藏书”几个字。
文立万藏书?
文立万惊诧的翻身坐起,心中大骇。
张居正的这位小幕客也叫文立万?
对呀,刚才大发不就叫他文先生吗?
文立万睡意顿消,起身下了床,来到墙边书架前,随手拿起几本书翻开扉页看,都盖着同样的藏书印。
毫无疑问,张居正手下的这个幕客,确实和他同名同姓。
这算是怎么回事?四百多年前也有一个叫文立万的人?这人难道是我在现代的前世?
文立万被时空颠倒搞得满脑袋浆糊,不由暗自叹道:
别人穿越道古代,不是宰相,便是大将,坐拥美女如云,潇洒指点江山,享尽荣华富贵......我文立万怎么就这么苦逼,穿越后竟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跟班幕僚。
“咣咣咣......”突然有人轻轻敲门。
文立万心中一惊,屏声静气听着门外的动静。
一个人影倏地直奔卧室窗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窗纸上。
文立万看着窗纸上的人影,大声喝问:“谁?”
“文先生,睡了吗?”声音压得很低,就像幽灵耳语一般。
文立万冷颤一下,问道:“什么人?”
来人低声说:
“嘘,先生,轻点儿声。我是大发,开一下门,有急事。”
原来是刚才在紫禁城外和他约棋的后生。
文立万轻嘘一口气,大发肯定是棋瘾发作,找他下棋来了。
他隔窗说道:“大发,我已经睡下了,改日再与你对弈吧。”
“文先生,不是下棋,有要紧事给你说。”外面声音仍然压得很低。
文立万只好过去开了房门,大发蹑手蹑脚进了门,转身将门轻轻关上。往屋里四下张望一下:
“文先生,屋里没外人吧。”
文立万笑道:
“三更半夜,什么事劳您大驾?”
大发轻声说:“老爷请文先生去书房议事,特意吩咐不准惊动任何人。”
“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还有谁参加?”
“张先生就让喊你一人。我也不知道什么事。”
文立万愣怔一下,心中窃喜:张居正深夜单独找他议事,看来他这个幕客还是蛮受器重之人。
文立万有些小激动,匆忙穿戴整齐,和大发一路小跑,赶往张居正书房。
大发轻轻叩门,听到书房内张居正的答应声,给文立万使个眼色,带他一起进到书房。
文立万气喘吁吁站在张居正面前,拱手问道:“大人深夜召唤,有何吩咐?”
摇曳的烛光下,张居正端坐在太师椅上,面带笑意,目光炯炯望着文立万。
烛光下,小伙子头发乌黑浓密,眼神明澈,脸部线条坚毅,给人一种精气神充沛的感觉。
他是一个能干大事的人吗?
张居正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欣赏有加,却也未下结论。
文立万进门后的小激动,瞬间转化为大激动。
这可是明代史上最具威名的一代名臣张居正啊。
这样的大佬,以前只能在网上、书上看到他的画像,现在呈现在面前的,可是活生生的真人哦。
张居正虽然面色和缓,文立万还是感到一种难以抵御的威仪,向他毫无顾忌碾压过来。
张居正少年成名,上学时便是典型的学霸级人物,十五岁中了举人,二十三岁中进士,授庶吉士。
所谓“庶吉士”就是从考中的进士的人里,选拔有潜力的人,负责起草诏书,或为皇帝讲解经籍什么的。
庶吉士大多是内阁辅臣的后备干部,很多人最后都走上了内阁辅臣的领导岗位。
张居正、高拱都是庶吉士出身。
文立万站在张居正面前,内心无比激动。
没想到来到明代只有个把小时,便有和史上超一流名人张居正有了单独会面的机会。
“子萱啊,你到我这里三年了吧?”张居正微笑让座,说道:“来来来,坐下喝茶。”
子萱?这应该是幕客文立万的字吧。
嗯,这字……既怪且俗。
古人没有智能手机消磨时间,闲来无事,喜欢在名字上玩花样,除姓名之外,还要给自己起个字啊,号啊什么的。
“是啊。自从中得举人后,我就一直跟随大人,有三年了。”
文立万在张居正侧首坐定,张居正以字称呼他,可见平时两人关系还是蛮近乎的。
张居正说:“子萱,最近我忙于宫内之事,没时间与你们探讨学问,不会有怨言吧。”
“恩相日理万机,衣带渐宽,在下不能为恩相分忧解愁,实在惭愧。”
文立万知道明代其实并无宰相一职,但他有意以“恩相”称呼张居正,不知张居正是否喜欢这记马屁。
张居正颔首微笑,对文立万的称呼并不否定,似乎还很是舒坦。
文立万知道这个马屁拍得很是到位。
张居正说:
“唉,如今皇上龙体欠安,高阁老和司礼监冯保互相仇视,水火不容,闹得不可开交,我居其中,实在为难啊。”
“大臣宦官之争,向来是朝廷凶兆。恩相作何打算呢?”
文立万本来就知道结局,但并不急于表露自己的想法,想先探一下张居正的口风。
“际中认为,还是要与高阁老交好。毕竟高阁老是首辅,冯保不过是个太监,且高阁老在朝中苦心经营多年,此人长久把持吏部,培植羽翼,一时难以撼动。”
张居正老谋深算,并不直说自己的想法,只是转达了另一个幕僚张丰予的看法。
“高拱一向好斗,他灭了冯保,下一个目标肯定是恩相。
如果高拱打掉冯保,以后谁来制约他?
这样高拱专权擅政岂不是水到渠成了。
再说了,冯保现在立足内宫,与恩相内外呼应,岂不更好?”
文立万熟读明史,知道张居正与冯保关系很铁,他不可能和高拱联手反对冯保。
张居正叹道:
“唉,他们之纷争,其实都是个人恩怨,搞不好会危及江山社稷,危及天下苍生啊。”
文立万说道:
“恩相如若念及天下苍生,可考虑主动与冯保联手,一举打掉高拱。”
张居正眼睛一亮,问道:
“哦?你的建议与际中恰好相反,只是这样做,是否有违道义?”
文立万对张丰予在紫禁城外那番言论早有领教。
张丰予那套联手高拱制约冯保的调调,实在迂腐的可以。
“冯保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又兼掌东厂,位高权重。加之他与太子关系深厚,高拱与之争,并不占优势。
恩相与冯保联手,既可以稳住冯保,牵制他做大,又可以消耗高拱气焰,免得他专权擅政。
冯保如今权势过大,唯有恩相才可制约,先联络安抚他,若冯保气焰嚣张,为所欲为时,再灭不迟。
至于高拱,该牺牲的时候,只能牺牲了。”
张居正捻须沉吟道:
“高拱是三朝元老,在朝中苦心经营三十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中,势力很大。
一旦联冯倒拱不成,反而可能加快高拱专权擅政。这又如何是好?”
文立万说:
“高拱是三朝元老不假,就算是六朝元老又能如何?这要看未来的天子是否允许他继续做下去。”
张居正说:
“这话说道点子上了!只是我等大臣如此倾轧,历史将如何书写?”
“历史不是史官书写的,是有大作为之人书写的。
高拱因循守旧,故步自封,他不是书写历史的人。恩相才是未来书写历史的人。”
张居正双手抚掌,若有所思,说道:
“唉,这两人为私利所争,必乱大局。太子年幼,若让高冯其中一人挟持,朝纲必将崩乱,百姓也会遭殃。
两害相争取其轻,冯保尚可制约,高拱实难驾驭,看来只能有一人出局了。”
文立万心似明镜:张居正劝进的把戏玩得那叫一个溜儿,这人咋就这么聪明呢?
文立万说:“这是必须的。恩相不必瞻前顾后,当断则断。”
张居正随即转移了话题,微笑道:“子萱,你身怀济世之才,我会找机会把你推荐给圣上。这些年机会甚少,委屈你了。”
文立万当然不会觉得委屈,跟着大佬有饭吃,羽翼尚未丰满,哪来那么多唧唧歪歪的委屈。
他连忙拱手说:
“恩相见外了。在下不过一介村野之夫,幸获恩相知遇之恩,能追随恩相左右,已经很满足了。”
“我一向爱才惜才,你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张居正颔首微笑,似乎不经意从桌上拿起一份信札,说:
“噢,还有一事。你辛苦一下,去司礼监冯保大人宅邸,亲手将这封信交付于他。”
文立万上前一步,双手接过信札。
张居正脸色骤然冷峻:
“记住,一定要亲自面交冯大人,不得有任何闪失。”
“我即刻就去,绝不耽误。”文立万斩钉截铁接受了当信使的任务。
首长一旦交代任务,最喜欢看到的,就是战士的强烈求战欲望。
“恩相还有口信给冯大人吗?”
文立万实在猜不出张居正的用意,只能静观其变。
张居正微笑道:
“该说的这封信都说了。记住,敲门后看见冯府的人,要说这样一句口令......”
文立万领命出门,趁着夜色疾步直奔冯保府上。
夜色浓得化不开,环顾四周,不辨东西南北。
文立万疾步快走,心里嘀咕道:
送信一般都是大发这样的贴身随从做的事,张居正为什么要一个幕僚深夜去当信使?
这其中必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