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十六年冬,十月,癸丑。
冷了许久的镐京终于飘下了第一片雪,然这一片雪之后,天便仿佛刹不住似的,整整下了三日,城里城外一片银装素裹,除了皑皑白雪,再无其他颜色。
江浮月便是在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大雪时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十年中只在梦里出现的父母双亲,瞬间便愣在了当场,接着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扑簌簌的往下掉个不停。
她记得自己刺杀郁林王被万箭穿心,临死前听到郁林王母妃竭嘶底里的说要把她的尸体挂在城门上,暴晒三日,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那声声嘶吼还犹在耳畔,她却一转眼躺在了床榻上,身边双亲环绕。
江浮月清楚的知道这不是梦,母亲那双拢在她身上的手太过真实,这绝对不是她日有所思下的幻觉。
可她却又清楚的记得,这些在十三岁那年,不都化成了一片血雾了吗?
江家满门被屠,只有昏迷在柴堆里的她被姨母偷偷救了回去,却害的姨母一双儿女惨死,而她自己也被卖入教坊,辗转成泥......
“月儿怎么了,这烧还没退,阿娘再去为你请大夫。”王瑶既心疼又焦急的看着自家女儿脸上的泪珠,想着她是手指疼的厉害,忙不迭朝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江仲离看去。
江仲离这才回过神来,转身就要往外面再去把大夫叫回来,却被一道声音拦了下来。
“阿娘、阿爹,我没事,我很好。”她声音暗哑,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话,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
江浮月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指,脑袋还有些晕沉,却先出言安抚自己的双亲,她是万箭穿心死过一次的人,什么样的疼痛还能让她动容。
可已死之人怎么会再次醒来?难道是老天可怜她这一生太过凄苦,所以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是了,一定是如此,她一生所有苦难皆是从十三岁那年的生辰开始,如果真的是重新活过,无论如何她会阻止阿爹听信小人之言调兵入城,告诉阿娘在家中不要夤夜出门寻人...
“月儿没事就好,阿娘吩咐厨房给你做些吃的,这一天一夜你都昏昏沉沉,也该饿了。”王瑶说着起身朝外面走,换了江仲离坐在床畔,细细的帮她在手上涂药。
江浮月看着父亲一双粗糙的武将之手,却小心翼翼的帮她在纤细的手指上涂药,刚停歇的眼泪便忍不住再次将视线淹没,不一会儿便哭的浑身颤抖。
江仲离吓得赶紧收回手,连声说着自己粗手笨脚,他以为女儿这般哭,定然是自己不够小心弄疼了她,可却见江浮月不住摇头,只顾着伏在他腿上一个劲儿的哭。
他觉得女儿今日自醒来便有些不一样,似乎变得爱哭了,不似从前那般总要强、爱玩闹,反倒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多愁善感,眼神里的情绪让他捉摸不透。
江浮月脑子里浮现从前的种种,越哭越伤心,竟趴在父亲膝上哭到累极,就那么睡过去了。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一早,她睁眼侧头看着房间熟悉又陌生的陈设,脑海中无数过往一一闪过,有江家满门遭屠的,有表妹、表弟和姨母惨死的,还有她自己满手鲜血被万箭穿心......
一切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她越是回忆,心中那份伤痛就越浓,脑子也越来越清醒,到最后江浮月竟然惊惧的颤抖起来。
将自己作为旁观者再细细回忆起以前,她发现其中有太多地方过于蹊跷,隐隐有什么人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缓缓向前。
江家并非根深蒂固的武将世家,不过到父亲这一代才刚刚踏入官场,对皇家也是忠心耿耿,所以她不相信父亲会如外界传言那般调兵入城作乱,可那夜为什么父亲非入城不可?
还有母亲,为何会在夤夜出门寻她?她明明被锁在柴房里啊。
江浮月正想的出神,小小的身体紧紧裹着棉被,像是如此便能抵御心中陡然升起的寒意,从前她太过单纯,只觉得是江家行差踏错才招来横祸,现在看来或许根本不是那样。
门外渐渐有脚步声传来,江浮月愣愣的转头,她还没能适应自己重新回到家中变故之前的事实,那年发生了太多事,到如今她竟不能记得十分清楚,只记得那满眼血红和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
“小姐可醒了?”门外蜜儿小心翼翼的听着屋中动静,夫人吩咐过,要等小姐自己醒了再服侍,若是有不妥就赶紧去叫她过来。
江浮月回过神来,目光复杂的看着门的方向,半晌才用喑哑中透着虚弱的声音说道,“醒了,进来吧。”
她以前不喜有人围绕,但记得似乎身边确实有个侍女,名叫蜜儿,却几乎记不清她是什么模样,她总喜欢低着头,怯懦的远离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
她最后怎样了江浮月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被姨母带回去的时候,蜜儿并不在身边,大概是趁乱离开了吧。
蜜儿端着水进屋服侍,将水蓝色的珍珠帷幔挂起,却看到江浮月已经自己坐了起来,正上下打量着她,忙低头退到一边说道,“小姐,奴婢服侍你梳洗。”
江浮月没说话,看着她掀开被褥扶着她下床,轻轻为她净面、净手,突然冷不丁问了句,“蜜儿,还有几日是我的生辰?”
蜜儿的手正放在江浮月的长发上,那一头青丝光可鉴人,每次为小姐梳头,都让她对这青丝爱不释手。
“还有一月有余便是小姐的十三岁生辰了,将军和夫人都帮小姐记着的。”
蜜儿说着重又低着头为她梳妆,江家只有小姐这一个女儿,将军及夫人又与旁人不同,只要这一个女儿并视若珍宝,连旁人看了都说小姐生在江家是她上辈子积的德。
江浮月嗯了一声,心想原来回到了这时。
一个月的时间是仓促了些,不过无论如何也得将那人从父亲身边弄走,若他不走,难保前世的种种惨祸不会再次发生。
那一次她江家满门横祸,血洗门庭,谁都没能逃过那一劫,那人却平平安安入了梁王府,还做起了梁王麾下的禁卫统领,如今想来,大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