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伤势初愈 身世初揭

西岭月是被汤药呛醒的,她在迷糊中发觉有人在喂自己喝药,味道又苦又涩,难喝至极,她一下子吐了出来,人便有了意识。

许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了肩部的伤口,她忍不住呻吟一声,便听到有惊喜的呼唤传进耳中:“西岭娘子醒了!”

是个很陌生的声音。她缓缓睁眼看去,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穿一袭翠绿色衣裳,梳着双环垂髻,尖尖的瓜子脸、乌黑的大眼睛,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你是……”西岭月勉强坐起身,问道。

对方连忙放下药碗,拿来靠枕垫在她腰后,随即行礼:“回娘子,婢子是福王府的婢女,名唤阿翠。”

“福王府?”西岭月环顾左右,才发现自己身下这张床榻铺的是水波绫,被面是孔雀罗,帐子是一层云雾绡,外头还束着月华锦,皆是各州头等的丝绸贡品。再看这屋子的格局摆设,大到屏风桌案,小到锦帐金钩,皆精致奢华,透露着主人无比尊贵的身份。

西岭月回过神来:“这里是长安?”

阿翠点头:“是啊,长安永福坊,福王府。”

西岭月刚醒过来,尚且想不起发生了何事,不禁茫然地看向阿翠。

阿翠轻笑道:“娘子刚醒,切莫伤神,婢子这就去请萧神医过来。”她言罢便绕过屏风,快步出门去了。

不多时,萧忆跨入门内,也顾不上男女之防,匆匆走到西岭月的床畔,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月儿,你感觉如何?”

西岭月见他神色关切,愣愣地回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浑身无力。”

“你昏睡了十日,自然无力,好在高热退了,伤势也无大碍。”萧忆明显松了口气。

自她受伤之后,李成轩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原本打算只在洛阳逗留两三日,无奈又多住了几日,直至前天,众人才赶到长安。

西岭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不清醒,便揉了揉太阳穴,再问:“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萧忆知她是因为余毒未清才糊里糊涂,便将中秋那晚在香山寺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了一遍。

随着他的话语,西岭月也渐渐想起前情,急忙问道:“刺客是谁?抓住了吗?”

萧忆摇头:“来无影去无踪,王爷说此人功夫不在聂隐娘之下。”

从方才开始,西岭月一直觉得少了些什么,直至萧忆提起“王爷”二字,她才反应过来:“对了,王爷和小郭呢?”

萧忆竟沉默一瞬,才答道:“王爷刚回长安,正忙;郭郡公也回家去了,不过他每日都来看你,细算时辰也快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萧忆话音方落,郭仲霆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月儿!月儿妹子!你醒啦?”

他边说边在阿翠的引领下走入屋内,匆匆来到西岭月的榻边,一脸大喜之色:“你终于醒了,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

几日没见,郭仲霆似乎有些不同,墨蓝色的锦袍,珠冠束发,上好的玉带金钩加身,竟然也将他衬出几分贵胄之气,像是个唇红齿白的世家公子,人也变得英俊许多!

真是人靠衣装!西岭月在心里默默念叨。

郭仲霆自然不知她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在床畔坐下,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个遍:“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伤口还疼吗?”

西岭月实在受不了他这副肉麻的模样,干笑道:“多谢郭……郭郡公关心,我好多了。”

郭仲霆朝她摆了摆手:“哎,别叫什么‘郡公郡母’的,你若不嫌弃,也叫我一声兄长吧!”

西岭月微微诧异:“叫你兄长?”

萧忆适时瞟了他一眼。

郭仲霆接收到某种信息,立即尴尬地笑:“啊哈哈,我不是想着我比你虚长两岁嘛,又和萧神医同龄。你都叫他兄长,叫我也是一样嘛!”

这怎么能一样,谁敢和长公主的独生爱子称兄道妹?西岭月哭笑不得,又不好回绝他的一番热情,只得寻思着转移话题。突然间,她眼风扫见一旁的阿翠,发现她的衣裳变成了石榴红色,不禁奇道:“咦?阿翠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件衣裳?”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都笑了起来,郭仲霆最先开口解释:“哈哈哈!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她可不是阿翠,她是阿丹!”

阿丹随即上前行礼:“回西岭娘子,婢子名叫阿丹,是阿翠的孪生妹妹。”

萧忆也开口笑道:“方才阿翠来找我,我让她煎药去了。”

阿翠、阿丹竟然是孪生姐妹!西岭月觉得很新奇:“你们都在王爷身边当差?”

阿丹点头称是:“婢子的姐姐阿翠是王府的婢女,婢子则是个小小护卫,此次因您受了重伤,王爷特命我们姐妹二人来侍奉您。”

“你是个护卫?”西岭月更觉惊讶,仔细瞧着阿丹纤细的身段,实在想象不出她竟然会武!

郭仲霆遂笑:“阿翠嗜文,阿丹擅武,她们两姐妹可是我外祖母……哦,就是皇太后她老人家赐给王爷的,服侍王爷寸步不离。这次王爷竟把她们调来服侍你,可见你也算贵客了啊!”

“我还真是荣幸了。”西岭月虚弱地笑道。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阿翠也把汤药煎好端了进来,姐妹二人站在一处,长得真真是一模一样。西岭月看了半晌也没分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不禁有些头痛:“你们都不会认错人吗?”

郭仲霆哈哈大笑起来:“你多看几日就不会认错啦!”

阿翠也笑着附和:“是啊,府里都能分清我们姐妹。”

西岭月又看向萧忆:“忆哥哥,你也分得清?”

萧忆忍俊不禁:“她们还是有区别的。”

此后三日,西岭月的身子渐渐好转,她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喝药、散步之外,就是与阿翠、阿丹两姐妹说话。她发现这两姐妹还是有区别的,阿翠嗜文,气质也柔弱,面相温和,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阿丹擅武,性子活泼,面相更伶俐,脸上没有痣。这几日,萧忆一直在照顾西岭月,问诊、把脉、换药方,甚至亲自监督她喝药。郭仲霆也每日过来陪她说话,就连白居易和郑婉娘都各来探望过一次,可就是不见李成轩。

直到第四天用过早饭后,西岭月终于忍不住了,询问阿翠:“王爷这几日都没回府吗?”

阿翠顿了片刻,轻声回道:“王爷这几日都回过府,不过日日晚归,便没有来打扰娘子。”

原来如此。想必是李成轩刚回长安,要忙着交接生辰纲,还要查找李锜谋反的罪证,分身乏术吧。西岭月这般想着,也没再细问,只是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无人可说,心里有些着急罢了。

诚如她所料,李成轩这几日的确很繁忙,此刻他正忙于交接生辰纲。皇太后五五寿辰在即,自然怠慢不得,两月前圣上已经下令,命“六局一宫”全力筹办此次寿宴。

自皇权设立以来,朝廷与后宫的管理、开支向来是分开进行,互不干涉。朝廷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管辖民生大事,还设立了大理寺,负责典狱刑法。而“六局一宫”则算是后宫中的六部和大理寺,乃主理宫廷事务的机枢部门。

“六局一宫”始设于隋朝,大唐沿袭此制度。“六局”分别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每局各设四司,职责各不相同;“一宫”则为宫正,与六局平级,但人数比六局略少,职责也较为单一。

因这些部门太过繁杂,宫中便以数目相称为“六局一宫二十四司”,简称“六局一宫”,职责如下:

尚宫局负责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下设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司记掌管宫内文簿出入、抄录审核;司言掌管诏书附奏、外司宣召传见;司簿掌管宫内女史以上名录,登记禀赐事宜;司闱则管理着各宫各阁的钥匙,每日启闭宫阁。

尚仪局负责维持宫内的诗书礼仪,下设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司籍掌管经籍,宫内上至皇后下至皇子公主,所用的几案、纸笔、书籍,皆由此司供奉;司乐掌管宫内礼乐音律之仪;司宾负责管理宾客朝见,举办宴会;司赞负责引导宾客入席、宴食、行酒等宫内礼仪。

尚服局管理后宫的服装、符契、采章之数,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司宝管理着宫中所有印符、腰牌、令信;司衣管理宫内御服、首饰;司饰掌管汤沐、巾栉;司仗负责管理后宫的仪仗出入。

尚食局掌管后宫膳食的采买供给,下设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司膳负责烹煎及膳羞、米面、薪炭的供应;司酝负责酿酒;司药管理宫中药材,研发药膳;司饎负责给宫人们分发俸禄、奖赏、薪炭等。

尚寝局负则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之次序,下设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司设掌管四季的床帷铺设、寝具洒扫;司舆负责管理分发宫内肩舆车辇、团扇、文物、羽旄;司苑负责打理宫中各苑的花草树木;司灯负责每日早晚在宫内挂灯点烛。

尚功局负责女工营造,下设司制、司珍、司彩、司计。司制负责剪裁缝纫供给后宫的衣装;司珍负责营造珠珍、管理钱货;司彩负责采购以及管理绵彩、丝绸、绢帛;司计负责清算供给,尤其是分发给各宫的衣物、饮食、薪炭均须在司计司核发登记。

此外宫中还设有“一宫”,主官名为“宫正”,掌管戒令、纠察、谪罚之事。后宫上至妃嫔下至宫女,若有触犯宫规或有失职之举,皆由宫正负责惩处。此部与朝廷的大理寺职责相似。

六局各有主官一或两人,一宫有主官一人,均是正五品。下设司官、掌官、典官、女史等职位若干,品级从正六品到从九品不等,七部官职总计超过四百人。最为特殊的是,这七部皆以女官为主,偶尔有些宦官任职也是末等职位,做些跑腿、宣旨、搬运重物的体力活。

六局一宫看似平级,但向来以尚宫局为首,只因这一局乃皇后亲自管理,其余六部所有事务的出纳文籍,必须由其过目印署才能施行。只这一个职责,便让尚宫局凌驾于众部之上。

然而到了当今圣上登基之后,六局一宫的局面便有些尴尬——因为中宫悬空,没有皇后。

当今圣上十五岁便娶了郭氏为正妻,她是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公主与代国公郭暧的次女,也是郭仲霆的亲姑姑。圣上与郭氏少年结发,感情也算和睦,婚后育有一子一女。

说来也是奇怪,这样一位出身显赫、育有子女的正妻,圣上登基之后却迟迟不肯立她为皇后,只册立其为贵妃,虽说也让她统御六宫,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再加上皇太后尚且在世,而皇太后自先皇在位时便是后宫的实际掌权者,因此后宫一直被皇太后握在手中。原本皇太后年纪渐长,少不得会让郭贵妃协助打理后宫诸事,偏偏她老人家身边还有个颇为宠信的齐州县主,凡她不能决断之事,皆与齐州县主相商,许多旨意也是通过这位县主来传达示下。

久而久之,六局一宫对齐州县主的态度竟比对郭贵妃还要亲热几分,此事一直令郭贵妃颇感不快,但因齐州县主是太后的养女,郭贵妃也无法提出异议,只得隐忍。

不怪郭贵妃感到憋屈,这位齐州县主年纪不大,却是开国功臣之后,家族军功卓著——她是初唐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徐州都督、胡国公秦琼的后人,年方十九,闺名唤作“秦瑟”。秦瑟自幼父兄战亡,皇太后还是太子良娣时便将她纳入膝下抚养,迄今已快十年,一直对她疼爱有加。

此次皇太后便是生生撇开了郭贵妃,亲自指定齐州县主秦瑟统办自己的寿宴。而眼下,这位县主就领着六局的各位主官,正在与福王李成轩交接生辰纲。

李成轩本想直接将生辰纲运送进宫内,但我朝有令,亲王开府单住后便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必须层层上报获准才可。皇太后体谅他一路辛劳,不想让他受这些规矩束缚,便让秦瑟和六局的人亲自到福王府接收生辰纲,顺带捎了一些补品给他。

此时尚功局的杜尚功正领着手下四司,一一清算生辰纲的数目品类。杜尚功拿起一物说出品名,司计便在礼单上勾选一笔,再按照种类分给司制、司珍或司彩造册管理。其余五局闲来无事,也凑过去帮忙归整,时而品评几句,赞叹李锜供奉的稀世珍玩。

秦瑟见她们规整名目条理清晰,也知自己帮不上忙,而这一批生辰纲数目繁多,一时半会儿根本清算不完,估摸要花费几个时辰。她看李成轩亦是负手在旁百无聊赖,便主动提道:“您开府两年,我还是头一次来府上,您不请我到处逛逛?”

李成轩见有神策军盯着,不会出什么纰漏,便对秦瑟伸手相请,笑言:“自当奉陪。”

两人遂一道往福王府的花园走去。

说起秦瑟的身世也是可怜,她九岁那年父兄阵亡,母亲也抑郁而终,德宗怜她是开国功勋之后,便破例册封她为齐州县主,而齐州正是她的祖先——胡国公秦琼的出生地。

当年皇太后王氏还是太子良娣时,住在东宫,其膝下女儿皆已出嫁多年,两个儿子——李纯是皇长孙,当时已被册封为广陵郡王,开始参与政事;幼子李成轩则沉默寡言,课业又很繁重。王良娣感到身边没有体己之人,偶然间听说了秦瑟的身世,便主动提出要接她进东宫抚养。

德宗闻之大为开怀,当即便下旨恩准,逢人便夸赞这个儿媳贤良淑德、识大体。

就这样,时年十岁的秦瑟顺理成章进入东宫,成为王良娣的养女。当时李成轩年十三,也住在东宫,算是与秦瑟朝夕相处了两年,待到他十五岁时另辟宫殿单住,两人才分开。不过李成轩生性至孝,每日都去东宫向父母晨昏定省,每每便能看到秦瑟侍奉在母亲王氏左右。

直至他弱冠那年,皇祖父德宗驾崩,他的父亲顺宗登基,他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福亲王,在永福坊开府单住。他这才算真正离开了宫廷,与王氏也无法时常见面了,唯有每逢初一、十五、年节宴会进宫问安,才会与母亲叙话半晌,顺带与秦瑟打个招呼。

李成轩是王氏的幼子,上头三姐一兄比他更早离开母亲,待他在外开府,王氏的五名子女算是都离开了身边。幸好有秦瑟常年相伴,免去了王氏在宫中太过寂寞,正因如此,李成轩对秦瑟一直很感激。再加上年少时同住东宫的情分,两人的关系便比常人亲厚一些,说话也并无太多顾忌。

秦瑟自今日见到他,便觉得他有些闷闷不乐,眼见四下无人,便主动开口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李成轩边走边回道:“没什么,有些乏累罢了。”

秦瑟在宫里也听说了李锜的事,遂问:“是不是镇海的事很棘手?”

“棘手也是皇兄棘手,这案子如今不归我管了。”李成轩轻笑。自回长安之后,他将一切都禀报给了当今圣上,即他的皇兄李纯。圣上将此案定为逆反,交给了大理寺主审,让他把搜集的证据一并移交,他为此忙了好几天,今日才顾得上交接生辰纲。待此事了结,他便可真正闲散下来。

秦瑟见他一派轻松,不禁微微凝眉,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而问起江南的风土人情。

李成轩挑拣了几样趣事告诉她,话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我在润州买了些丝绸,一会儿你记得带回宫里,送给母后和几位太妃。”他停顿片刻,又道,“还有你和郭贵妃一份。”

秦瑟揽袖而笑:“还有我一份啊?多谢了。”

李成轩嫌她故作客气,笑着扫了她一眼:“还是按老规矩。”

秦瑟会意地点头。

这些年来,但凡李成轩外出,无论是办差还是游山玩水,总会带些当地的特产、物件回来,送进宫中孝敬各位长辈。而这些东西只要到了他母后宫里,都是由秦瑟做主派发,再以他的名义送给各宫女眷——大多是与他母后平辈的先皇太妃,至多再送一份给他皇兄的嫡妻郭贵妃。

秦瑟似乎极擅长此道,每次都将礼物的分量掌握得刚刚好,上至各宫太妃、老太妃,下至郭贵妃,都对李成轩的礼物极为满意,还经常回礼。也是因为这件事,秦瑟的身份已经得到了各宫认可,大家都将她当作未来的福王妃,包括皇太后也免不了有这个想法。

偏生李成轩本人没什么表示,皇太后多次提及让他成婚,可秦瑟的名字每每还没说出口,他便一口回绝。久而久之,宫里都知道福王贪玩,既不关心朝政也不愿成家,日日与奇珍异宝为伍,府中还养着一堆美貌的奴婢。

而被传流言的两位当事人——李成轩和秦瑟似乎都不在意,态度也一如既往,默契地从不提起此事。各宫女眷都在猜测,这两人到底是反应迟钝,还是彼此真的无意?这简直已成为大明宫第一悬案,是各宫女眷茶余饭后、小聚、宴会的必谈话题。

然而众人谈论了两三年也没什么结果,都眼睁睁地看着秦瑟熬到了十九岁,亲事还未有个着落,纷纷替她感到惋惜。毕竟按照大唐的婚俗,女子十二三岁就要开始议亲了,过了十五还不嫁已算是大龄女了。

虽然秦瑟长得极美,出身也好,根本不愁嫁。

“对了,仲霆也带了东西给你,收到没有?”李成轩自然而然地问。

秦瑟很是无奈:“前天长公主进宫,已将东西转给我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您为何不替他把把关,让他送我一盒子晒干的菊花?”秦瑟失笑。

李成轩遂一本正经地解释:“你可别小看那些菊花,都是江南的稀有品种,仲霆是怕你欣赏不到,才特意晒干带回来的。”

“是啊,整整二十朵名贵珍品,他还真是暴殄天物。”秦瑟替那些菊花感到惋惜。

李成轩低下头强忍笑意。

秦瑟嗔怪地看着他:“您还笑!”

李成轩便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对了,母后的寿宴筹办得如何?可需要我帮忙?”

“一切还算顺利,不过……”秦瑟话没说完,有些迟疑。

“你还是老毛病,总是话说半句。”李成轩淡淡评价。

秦瑟这才叹了口气,说出忧虑:“我也不瞒您了,寿宴是在十月初十,可太后的新衣迄今为止尚未动工,我只怕再耽搁下去,衣裳就来不及做了。”

李成轩深深蹙眉:“为何没动工?”

“因为太后指明要用蜀锦做衣裳。可自从去年刘辟谋逆之后,西川迄今没有新的蜀锦进贡,往年的锦缎又拿不出手,尚服局、尚功局都在为此苦恼。”

李成轩立刻想到了西岭月。她的义父萧致武是西川唯一的蜀锦皇商,自从去年被牵连进西川节度使的造反案子后,萧家就被剥夺了皇商资格。原本朝廷是要甄选新的皇商,却因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干涉而作罢,显然李师道是想拖到萧忆与李忘真成亲之后,帮助萧家重新夺得皇商之位,故此才暗中使了手段,将此事拖到现下。如此一来,自然是不可能有新的锦缎进贡了。

“东川呢?难道没有蜀锦上贡?”李成轩又问。

秦瑟摇了摇头:“我听尚功局说,最好的锦缎都是产自成都府,东川的锦缎质地粗糙,入不了前三等。”

李成轩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帮助西岭月的好机会,若是计划得宜,大约能助萧家重新夺得皇商的位置。但也许还有另一条捷径比他所想的法子更为简单……

想到此处,他的神色渐渐沉敛,带有些许失意。秦瑟看在眼中,正要关切一句,此时忽见府中管家一路小跑而来,禀道:“王爷、县主,长公主和郭驸马突然来了,指明要见西岭娘子……”

李成轩乍然变色,二话不说抬步便往回走,步履匆匆很是焦急。唯有秦瑟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长公主不是王爷的亲姐姐吗?两人向来姐弟情深,今日这是怎么了?

秦瑟心中虽有疑问,但她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又是德宗钦封的县主,无论如何也得露面向长公主问个好,于是便匆匆跟上李成轩。

两人来到西岭月所住的院落,远远便听到汉阳长公主的声音从门厅里传出来:“她在哪里?快,快带我去见见!”

然后是郭仲霆的阻止声:“母亲,她伤势未愈,还是改日再说吧!”

秦瑟尚且来不及询问“她”是谁,只见李成轩已经一步跃上三层台阶,推开屋门跨步入内:“皇姐、姐夫。”

秦瑟也提起裙裾跟着进屋,一眼就瞧见汉阳长公主满是焦急之色,颊边隐有泪痕。郭驸马和郭仲霆正一左一右扶着她,像是在劝慰什么。

汉阳长公主见是李成轩进屋,疾步上前拉过他的手臂,亟亟问道:“成轩,西岭娘子呢?在哪里?快让我见见!”

李成轩没答话,迅速瞪了郭仲霆一眼,后者是一副冤枉外加无奈的表情。

汉阳长公主没注意两人间的小动作,不住探头往内堂里看,抬脚作势就要进去,李成轩见状,迈出一步挡在她身前:“皇姐,事情还未确定,再者西岭她……”

“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几人都循声看去,见是一只葱白素手拨开了水晶珠帘,先是探出半个脑袋,继而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脸色略微苍白,只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颇有神采,如幽深的古井水。她的发髻松松绾就,只插了一根别致的玉簪。她身穿一件极其朴素的鹅黄衣裙,外头还披着一件杏色薄披风,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正是西岭月。

她方才正与阿翠在内堂说话,突然听到外头有些吵闹,忍不住出来看看。这一看,却看到了多日不见的李成轩,她心中大喜,自觉忽略其他人,喊了一声:“王爷你终于来了,我正有事找你呢!”

李成轩亦是多日没看到她了,见她气色不好,人也瘦了一圈,不禁垂下眼帘,只淡淡打个招呼:“西岭。”

就是这一声称呼惊醒了汉阳长公主,她立即走到西岭月身边:“你就是西岭娘子吧?你……真好……”

长公主一把捉住西岭月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还没说出几个字,眼泪已簌簌地落下来。

郭仲霆难得会看一次眼色,上前拉开长公主,尴尬地朝西岭月介绍:“月儿妹子,这是我母亲,汉阳长公主。”他又回头指了指郭驸马,“这是我父亲,驸马都尉兼国子祭酒。”

西岭月尚没弄清楚状况,但看这两位是郭仲霆的父母,她也不敢怠慢,连忙收起闲散之心,正正经经地敛衽行礼:“民女见过长公主、郭驸马。”

阿翠也跟着见礼:“婢子阿翠参见长公主、驸马爷。”

“西岭娘子,是我们冒昧打扰了,你不要见怪。”此时驸马郭鏦也走上前来,亦是朝西岭月流露出慈爱之色。

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当朝长公主和郭驸马为何要来探望自己,但也趁机认了认他二人的长相,顺带回忆了郭仲霆的家世背景——

汉阳长公主,闺名李畅,乃当朝皇太后的长女,亦是圣上的同胞亲姐。她今年应是三十七八,看起来丰容靓饰,颇有风韵,虽然眼角的泪痕晕花了眼妆,但依旧能看出她的眉眼与李成轩略有相似,鼻梁高挺,充满了高贵的气度。

而驸马都尉郭鏦,其祖父是德宗的“尚父”——先汾阳郡王郭子仪,其母是德宗最疼爱的女儿——已故虢国大长昭懿公主,即升平公主,其父是郭子仪的嗣子——已故代国公郭暧。郭驸马看似比长公主年长几岁,身形高大挺拔,但眼角的丝丝皱纹并不显老,反而衬出他几分从容底蕴。西岭月看到他,总算是知道郭仲霆那唇红齿白的长相是遗承了谁,这父子两人当真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长公主和郭驸马今日都打扮得极为随意,着单色常服,也不见戴有几样贵重的饰物,显得甚为平易近人。再加上李成轩和郭仲霆的缘故,西岭月对他二人更是平添了几分好感,遂绽开一丝甜笑:“不知长公主和郭驸马来见民女做什么?可是有事要吩咐?”

郭鏦摆了摆手,一句“无事”还没出口,就见长公主已经“哎呀”一声,指着西岭月对夫婿说道:“驸马你快看,快看啊!她笑起来那眉眼、那神态,简直与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啊!”长公主说着已是放声大哭,一把搂住西岭月,痛哭流涕地喊着,“我可怜的女儿啊,母亲找你找得好苦啊!”

西岭月顿时呆若木鸡。

李成轩见状更是蹙眉,与郭仲霆上前拉开长公主:“皇姐,此事尚不能确定,您还是……”

“怎么不能确定,我一看就知道是她!”长公主挣开李成轩,擦了眼泪询问西岭月,“我问你,你今年可是十八?生在七月?”

“我的生辰是八月,不过……”西岭月如实回道,“不过我义父说,他在中秋那夜捡到我时,我已经足月了。”

“那就没错!我那苦命的女儿生在七月初七,定然是你!”

“女儿?!”西岭月这才反应过来,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是说我是您的……”

长公主想起旧事,又是一阵哽咽,艰难地点了点头:“我那苦命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便丢了,迄今已整整十八年了啊!”

郭鏦见长公主神情激动,生怕她伤了身子,便嘱咐郭仲霆扶她坐下,继续询问道:“西岭娘子,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你如实回答,你的左肩之上是否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他停顿片刻,特意补充,“是蛾眉月的形状,朱砂色。”

“我……”饶是西岭月再大方,这也是女儿家最私密之事,她岂能当着众人之面说出口?

郭鏦也觉得有些冒昧,歉然回道:“还请娘子谅解,我们寻女心切,并无冒犯之意。”

西岭月只觉得此事太过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转头看向李成轩。

后者一直紧蹙眉峰,欲言又止,但终究不忍让长公主夫妇白跑一趟,遂道:“西岭,让我皇姐随你进去看看吧。”

长公主立即露出期望之色。阿翠也适时在她耳畔说道:“娘子放心,婢子会服侍您的。”

西岭月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见李成轩对自己颔首示意,便也怔怔地点头,随着长公主和阿翠进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