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筑明月,我筑山川,我祝你美梦成真。
01
庄蝶提前付完了尾款,婚礼结束后就离开了北京,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而接下来的国庆黄金周,还没开始放假,北京街上已经人挤人,秋风瑟瑟,天气越来越干燥。姚小同很不理解为什么游客们喜欢在这个干燥的季节扎堆跑到北京来,感觉整个北京都要被挤塌了。
姚小同接到她爸的电话,叫她放假回家。
“不。”她冷冷地拒绝。
“姚小同你不要太放肆!”姚父在电话那边大发雷霆,“我就是以前太惯着你了!”
姚小同也火了:“我求着您了吗?”
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估计是姚母上来说了些什么,姚父再开口的时候,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没继续和姚小同吵,就只问她最后一遍:“你回不回来?”
“不!”姚小同挂了电话。
西西察觉到自己主人情绪不好,跑上来拱她的腿,姚小同吁了一口气,从床上站起来给自己找点事做,分散注意力。她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烤了一个黑森林蛋糕,做了一份杨枝甘露,连羽不喜欢吃甜的,所以她特意将砂糖的比例降低,吃起来味道很清爽,就是卖相稍微差了一点。
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姚小同觉得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然后又摆开架势,洗澡、化妆、挑衣服,跟打仗一样准备好一切,才端着碗去对面找连羽。
敲了三下,这次门开得异常的快,姚小同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年轻男孩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姚小同怔住,对方也十分疑惑:“请问你是……”
“我找连羽,”姚小同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找连羽。”
“噢,”对方笑了笑,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他不在,我是他弟弟,你有事找他的话,给他打电话吧。”
姚小同微微侧头,连羽是连家独子,哪里冒出来的弟弟?难不成连羽烦她烦到这个地步,拍拍屁股走人了?
对方似乎也发觉了这点,笑着给她解释道:“堂弟。”他笑起来一脸阳光,大约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却和十六七岁时的连羽截然不同。
这样说起来,姚小同想起来了,连羽确实有个堂弟,只是当年他不在北京,好像是在沈阳老家那边。过年的时候上北京来,姚小同还带着他玩过,那时候又黑又瘦的小崽子,没想到一下子出落得人模人样了。
姚小同连忙点点头:“你好,我叫姚小同,是你哥哥的邻居。嗯,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她指了指自己手中的碗,“做了点东西,想请你哥尝尝,不介意的话你也一起试试?”
姚小同说完,却发现对方神情十分不对劲。她想了想,自己刚才那番话没什么不对的地方呀,顶多就是……有点像狂热的追求者?
可是这位堂弟的脸色已经是铁青了,川剧变脸也不过如此吧。他看了看姚小同手中的陶瓷碗,一把夺过,电光石火之间,“啪”的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姚小同?是你?”他的声音冷若冰霜,完全不像一个青春期的大男孩,他一字一顿,“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姚小同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望着被掀翻的杨枝甘露,汁水一路流开,绕过她的脚,往她身后的地方淌去。上好的芒果块落在地上,变了形状。深棕色的蛋糕黏糊糊地散着,让人看了直倒胃口。
“我想起来了。”姚小同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轻声说。
“你说你是我哥的邻居?我之前来的时候,我哥可是没有邻居的,”男孩不屑地哼了一声,“天底下哪来这么巧的事儿,我可不相信你。”
姚小同眨了眨眼睛,轻声说:“是我自己搬过来的。”
“拜托你别缠着我哥好不好!”男孩更加愤怒,“就当你和我哥八字不合,天生犯冲行不行?你们姚家人,我们惹不起!”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对方的语气里,却丝毫没有“惹不起”的意思。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姚小同还是盯着地面,然后她看到对方的脚挪动,大概是准备转身关门。
在这个时候,姚小同忽然开口:“我怎么能不缠着他呢,”她的声音很轻,在风中散开来,夕阳落了一地,全是心酸和无奈,“我很害怕万一,我稍微眨一眨眼睛,他就又消失了……”
她从来都不敢对别人说,她其实是多么害怕。害怕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
02
连羽是去工作室里拿工具的,家里的工作间材料不齐全,但是他情愿这样两头跑。偶尔出去透透气也好,再喜静的人,老是待在屋子里和一个破碗作伴,也会憋出点毛病。
回家开门的时候,连羽下意识地看了两眼身后的防盗门,姚小同的门紧闭着。进了屋子,连意风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显然是在等他。连羽察觉到他的异常,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从冰箱里拿出绿茶递给他:“怎么没玩游戏?”
连意风没吭声,接过绿茶,手放在瓶盖上欲言又止。
连羽没再管他,转身准备向书房走去,他还有些资料要查。连意风毕竟是少年心性,藏不住事,立刻犹豫着开口了:“哥,对面住的,是谁?”
连羽转过头,冷静地看着连意风:“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来问我。”
连意风没料到他如此淡定,自己反而慌了,赶紧解释:“她今天来找你,你不在。哥,她说她是姚小同,我记得她!她是、她是……”
“嗯,”连羽淡淡地嗯了一声,“是她。”
在连羽的目光下,连意风硬着头皮把下午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把她的碗打碎了?”连羽皱眉问。
连意风垂下头。
“道歉了吗?”
连意风嗫嚅道:“没、没。”
连羽揉揉太阳穴,朝门口走去:“道歉去。”
没有等到自己崇拜的堂哥的支持,连意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为什么我要向她道歉!我恨死她了!我全家——”连意风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连羽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自己。
晚上七八点,北京的太阳已经下山了,屋子里开着灯,窗外是一片深蓝色的寂静的夜,连羽靠在墙边,看着连意风。
连意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哥,我错了。”
姚小同听到门铃声,来开门的时候,先看到的是面无表情的连羽,再然后才是跟在他身后垂头丧气的连意风。看这架势,她就知道他们是来干吗的了。
进了屋子,西西蹲在沙发上看电视,姚小同拿出茶杯,被连羽制止:“不用了。”
然后他拍了拍连意风的头,连意风还是千百个不愿意,恶狠狠地瞪着姚小同,恨不得将她扒皮抽筋,可是嘴里还是软了下来,干瘪瘪地说:“我为下午的事向你道歉。”
姚小同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之前就想起来了,你是意风吧,来北京读书了?”
可是对方好像没有想要同她交谈的意思。连意风只是扯了扯连羽的衣服,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像是在询问他可不可以离开了。
正好厨房里传来“叮”的一声,姚小同有点欢呼:“我重新做的蛋糕,正好,留下来一起吃吧?你们吃晚饭了吗?”
连意风多一秒都待不下去,正觉得心烦气躁,却听见连羽冷冷地一句:“不用。”然后就带着他走了。
连意风吃了一惊,按照他哥强行要求他来道歉的架势,他还以为他哥会答应留下来吃顿饭呢。通常来说,流程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没有想到,连羽这么直接地拒绝了,听他的语气,好像比自己还厌恶姚小同。也对……
离开的时候,连意风回过头看了姚小同一眼,她低下头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她其实很可怜。不过也只有短暂的一刻。
回到连羽的房子,连意风非常狗腿地去了厨房做晚饭,还不忘探一个头出来问:“哥!你要吃鱼香肉丝还是泰式海鲜?”
连羽无语地捂住额头:“泡面而已,搞得跟真的一样。”
连意风嘿嘿傻笑了两声。他前两年考上了北京的中学,平时住校,周末和放假的时候就喜欢往连羽这里串。他从小也是在部队大院长大,周围都是铁铮铮的男儿,但是他最崇拜的还是他哥,具体为什么他也说不上,其实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连羽这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但就是有一种让人仰望的气质。犹如凡人仰望天边明月。
连羽没什么胃口,最后两桶方便面都是连意风解决了。他一边喝着可乐一边问连羽:“哥,那个姚小同,怎么到现在还缠着你?”
连羽抬眼看了他一眼。
“我都记得,她以前就老这样,什么都和我抢,烦死了,我才八岁啊她也下得了手!”连意风越说越来劲,“而且你画室里的那些东西,别人都不许动,就她老爱翻这翻那的,你那时也不说她……”
说着说着,连意风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他立刻清了清嗓子,试探着问:“哥,你不会对她,那个吧?”
连羽冷冷看了他一眼:“哪个?”
连意风毕竟只是个大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认真地问:“哥,你爱她吗?”
问出这个问题,连意风有点想扇自己两巴掌,却见连羽盯着不远处的空气,轻描淡写地回答:“不爱。”
“那,你……喜欢过她吗?”
连羽没有回答,只是弯了弯嘴角,嘲讽地发出一个音:“呵。”
吃过饭,连意风玩了一会儿Xbox,连羽在书房里看书,他便也跟着乖乖坐下来,从书包里找出练习册和课本,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戴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写作业。
过了一会儿,连意风抬头看到连羽走到自己面前,他扯了扯连意风的耳机线:“听什么呢?”
“裴灵的歌,”连意风赶忙扯下耳机,递了一边给连羽,“挺好听的,你听听。”
裴灵成名多年,属于实力派歌手,像连羽这样不怎么听流行乐的人,也对她很赞许。女声空灵婉转,听了大半,连羽将耳机还给连意风。
“怎么样?”他一脸期待。
连羽想了想:“唱得不错,旋律也挺好。”
“不是问这个啦,是歌词歌词。”
连羽有些诧异:“歌词怎么了?”
连意风连忙拿出iPad,上网搜到这首《我等你》的歌词,指给连羽看:“这个作词人,叫琥珀,我超级喜欢他写的词,他这几年都很红,被称为大陆的林夕。”
连羽扫了几眼屏幕,“他不说再见,他不说不见,他不说此生还能不能见……看不见星星的夜啊,白了头的雪……等过下一季,好过忘了天长与地久……”
“嗯,”连羽对这些情情爱爱不感兴趣,有些敷衍地回答,“还不错。”
连意风却没听出连羽的敷衍,还以为他真的觉得不错,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这个人很神秘的,网上都挖不到什么他的资料,他写了很多词,全是给当红明星的,估计是有背景的。欸,哥你再听听他这首《黄昏》。”
“我愿化作你眼里的黄昏,你心里的海洋,让你在每一盏陌生的路灯下,看见从不曾离开的我。”
这首来头更大,是由天后来唱,最后一句“可是我们,却没有了下个黄昏”处理得很好,慢慢淡出,远远拉开,好似在听的人眼前勾勒出一幅昏黄的日落。
看见连羽认真听完,连意风更开心了,直接将整个iPad塞给了他:“哥,你拿去听!送给你!”
连羽哭笑不得,他也确实很多年没听过流行歌曲了,他从小学习小提琴,听着塔尔提、赫巴曼长大,要不是因为姚小同整天在他面前唱,他可能对流行乐避之不及。
看连意风一副坚决的样子,连羽也懒得拒绝。连羽回工作室干活,这个碗要得急,只给了一个月的时间,给的薪酬自然也高,他做事一向不拖拉,别人觉得紧迫的时间,对他来说却是绰绰有余。
等连羽忙完手中的活停下来,一看时间才发现过了十二点了,他伸了个懒腰,余光看到被他放在一旁的iPad,鬼使神差,他竟然将它打开,戴上耳机听起来。
连意风下的歌不太按歌手来,连羽发现了,大部分都是那个叫琥珀的人写的歌词,看来自己弟弟是个不折不扣的琥珀粉。刚才的两首《我等你》和《黄昏》之后,下一首叫《美梦成真》,歌手是名男歌星,为人低调,但是在乐坛男星中排得进前三。
“我问你是不是命里有风,你执笔画不完爱与恨,我筑明月,我筑山川,我祝你美梦成真。”
夜有些深了,连羽半睡半醒地听着,觉得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来。
03
没想到,连意风的警告还真的有效,接下来的日子,姚小同安分了很多。不过每隔几天她还是会来找一次连羽,问他要不要带着西西去散步。
连羽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垂下眼摇摇头。
等他的门关上后,姚小同蹲下身,笑着挠挠金毛的下巴。它喜欢被人这样挠挠,姚小同笑着说:“西西,你怎么越来越肥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她的手指插在西西的毛中,慢慢地停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次一次地被他拒之门外,她也不是不会痛的。
姚小同下一次见到连羽,是在超市里。社区里的超市,卖的大多都是进口食物和用品,一支普通牙刷能要价七八十元,姚小同在果蔬区选芒果,她喜欢芒果喜欢得不得了,最夸张的时候能每天靠着芒果过活。
那天姚小同就是提着一篮子的芒果,走到称重区,看到了连羽。姚小同眼睛大放光彩,跑上去拍他的肩膀:“连羽!”
连羽回过头,看到了她,点点头,没说话。他穿了一件黑色长风衣,真是玉树临风,走到哪里都让人侧目。姚小同开心地推着手推车跟在他身后,看到连羽买什么,她也跟着买一份。
姚小同不是很会推手推车,老是不小心将它往货架上撞,或者是卡到地板的缝隙间,姚小同欲哭无泪。如此几回之后,连羽停下来,嘴唇嚅动,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他走到姚小同身边,将她购物车里的东西统统放在了自己的购物车里,然后推着车继续走。
姚小同愣住,看着连羽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他似乎放慢了脚步,比刚刚走得慢了一些,就像在告诉她快点跟上来一样,她咧开嘴笑起来,高兴的心情藏都藏不住,小跑着追上去。
结账的时候,姚小同也跟在连羽身后,忽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来:“他不说再见,他不说不见,他不说此生还能不能见……看不见星星的夜啊,白了头的雪……等过下一季,好过忘了天长与地久……”
连羽难得地诧异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连意风上学去了,把iPad留在他这里,他最近偶尔会听一两首流行歌,对这首《我等你》很熟,发现姚小同的手机竟然是这首歌,就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
姚小同摸出手机,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姓名,“孙大年”三个字,看起来是在喷火。
姚小同接起电话谄媚地笑着:“……嗨。”
“姚小同!”孙大年皮笑肉不笑的,“给你发信息怎么不回?”
“没,没看见……”姚小同用手捂住话筒,小声地说,“孙大年,有事快说,我泡男人呢。”
孙大年冲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七点之前来工作室,见客户。”
“老大,你怎么又接活了!”姚小同欲哭无泪,“你的梦想不是一年只接一单吗!”
“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不努力工作,怎么有钱养我的多肉?废话少说,快点滚过来。”
然后她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连羽已经把她的那份钱一起给了。
“啊……谢谢。”
连羽将东西放进环保袋里,淡淡地说:“就当回报你送的食物。”
“好……好的!”
两个人沉默着走回家,姚小同踩着连羽的影子,一跳一跳,手腕上挂着的塑料袋就跟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到家的时候,姚小同拿出钥匙打开门,转过头笑眯眯地对连羽说:“谢谢你了!”
连羽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平静地关上了屋门。
六点钟正是下班高峰期,姚小同不敢开车,只能鼓足了勇气去挤地铁。转乘了几条线,姚小同饥肠辘辘地赶到工作室时,正好是七点。
“客户临时有事,让我们去他们家里谈。”孙大年面无表情地通知她。
“坑爹啊!”姚小同嗷嗷大叫,“我还没吃饭呢!外面还下着雨呢!”
“我也没吃,”孙大年叹了口气,“早点谈完,请你吃夜宵。”
于是,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又冒着雨,换了好几趟公交车,抵达客户所在的郊外的别墅区。雨越下越大,姚小同和孙大年两个人冷得瑟瑟发抖,出门顺手拿的雨伞也不堪重负,“咯吱”一声折了。
“咕噜咕噜。”两个人的肚子同时提出抗议。
“惨死了,”孙大年说,“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失恋33天》里的黄小仙和王小贱?”
“你别说,还真像,”姚小同欲哭无泪,“可是我才不要失恋呢!”
“是啊,还没开始恋呢,哪里有资格叫失恋。”孙大年冷笑一声。
两个人开了导航,好不容易才找到客户家楼下。小区的安全系统做得好,要刷卡才能进去,两个人只好又站立在冷风中,等女主人下楼给他们开大门。女主人从露面开始,就冷着一张脸,也不怎么主动和姚小同他们交流。
进了屋,姚小同的身体终于暖和起来,感觉耳朵都要被风吹走了。男主人坐在沙发上,看球赛,看到客人进来,才心不在焉地关了电视。
孙大年拿出电脑,先和他们确认了时间、酒店和预算,然后开始问一些细节上的问题。
“啊?”女方后知后觉地说,“几套礼服啊?我算算……有三套吧。”
“婚礼的主色调有要求吗?”
“啊,没什么特别的,”女主人想了想,“那就紫色吧。”
“玫瑰的颜色呢?”
“这个就随便吧,一般不都是红色吗?”
“我们比较推荐香槟色,红色和紫色搭在一起会太暗沉,香槟色的话会显得高雅很多。”
“那就香槟色吧。”
姚小同是第一次见这对新人,也不知道是两个人刚吵了架还是感情真的就这么淡薄,只见他们各自坐一方的沙发,像是在开公司会议一样,一丝不苟,毫无感情地讨论着自己的婚礼。
两个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沟通,和姚小同常见的新人状态完全不同。
孙大年跟姚小同说过,其实他喜欢遇到挑剔的客户,像庄蝶那种。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会认真地告诉你,这里不对,那里去掉,最后策划出来的婚礼,会很接近他们的想象。
相反,那些事事都随便,无所谓,不知道的客户,最后无论做出多么美丽精致的婚礼,他们都会找出不满意的部分,因为他们想要的,本来就是不存在的。
因为是首次见面,接下来就要出一套粗略的方案,所以孙大年事无巨细地询问客户的需求,问了很多问题。最后离开客户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
雨还在下,荒郊野岭的,别说吃夜宵了,能打到车都要谢天谢地。
姚小同和孙大年站在路边,用破烂的雨伞拼死抵御风雨。
“都饿过头了。”姚小同说,“什么都吃不下,刚才在他们家的时候,有一阵子我还以为自己会被饿晕。”
“是啊,”孙大年说,“现在只想回家倒头睡一觉。”
“这单能拿下吗?”姚小同问他。
“不知道,”孙大年耸耸肩,“他们一直在压价,不能接受就算了吧,要是价格下去了,成本不够,花艺上偷工减料,会让最后的效果大打折扣。这种活我宁愿不接。”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新人,”姚小同不解地说,“太理智了,我从他们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爱情。”
好的恋人,提到自己即将举办的婚礼,应该是兴致勃勃、手舞足蹈,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让外人在旁边觉得被虐瞎了眼。
“小同啊,并不是每一场婚姻,都是心甘情愿。”孙大年叹了口气,看着他们头顶上已经散架的雨伞,“很多时候,一场婚姻,只是两个人的妥协。”
对年龄、对金钱、对欲望、对流言蜚语、对道德舆论的妥协。
“下半辈子还那么长,如果真的是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每天朝夕相处,不会崩溃吗?”
“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要得到一些,必定要付出别的。”
“可是……”
“别想了,”孙大年说,“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资格像你一样,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所以要珍惜当下。”
“嗯。”
“姚小同,”孙大年说,“爱情这件事,也不过图个问心无愧。”
百年以后,离开这人间,不至于一无所获。
一辆出租车踩着雨水经过,孙大年拦下来,帮姚小同打开车门:“我送你回去。”
“不用,”姚小同说,“两个方向呢,下这么大的雨,你送了我再回去,得凌晨两三点了吧。我打个车就回去了,到了给你报平安。”
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姚小同昏昏欲睡地从出租车上下来,雨越下越大,她没带伞,只能用手挡在头顶,冒着大雨往楼里冲。
整栋楼的灯都熄灭了,只剩下二十七楼左手那一间,还亮着一盏暖橘色的灯。那是连羽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姚小同停了下来,站在雨中,看着远方亮起的那盏灯,心中一暖,矫情到有点想哭。
爱了那么多年,等了那么多年的人,此时此刻,就在那里。
全世界几十亿人,而他正平安静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她最大的慰藉。孙大年说得对,爱情这件事,不过图个问心无愧。
二十七楼灯亮,姚小同从电梯里走出来,发现连羽的房门没有关。
这可真是一件稀罕的事,姚小同第一次见到他开着门,毕竟连羽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么粗心大意的人。姚小同看着门里透出来的光,有个想法在脑海一闪而过,她镇定下来,敲了敲门。
连羽很快就出现,他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戴了一副金色边的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如玉。姚小同脑海里却一闪而过,出现那天他穿着黑色背心,在汽修厂一身汽油的样子。
她对他,竟然真的是一无所知了。
“你门忘记关了。”
“哦,”连羽点点头,不太在意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了,他客气地说,“谢谢你。”
“嗯,没事啦。”姚小同冲他笑笑,然后转过身准备向对面自家门走过去,可是又停下来,回过头,猝不及防地发问,“你是在等我吗?”
连羽蹙眉,看到她一身狼藉,想说什么,话吞了回去,只淡淡说:“女孩子晚上还是少出门,不安……”
话还没说完,连羽整个人顿住,因为姚小同突然伸出手,将头埋在他的胸前,死死地抱住了他。她泪眼婆娑,喃喃道:“连连。”
连羽身体僵硬,低头看着怀中的姚小同,她的头发又黑又厚,有个旋,毛茸茸的,像西西。
连连,是姚小同的专属昵称,为了显示自己对于连羽,和别人是不同的。
那时候,她每次叫他连连,连羽的鸡皮疙瘩都能落一地,他可是要成为独当一面的男子汉的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连羽有一天,在教室里大家都走光以后拦下了姚小同,警告她:“不准再叫我连连!”
“为什么?”小小的姚小同,眨着眼睛,巴巴儿地问他。
“很、很不习惯。”
姚小同笑起来:“没有关系啊,我每天都叫你,叫一百遍,一万遍,你就会习惯啦!连连,连连,连连……”
“停!”小连羽近乎崩溃,“我永远不会习惯这个名字的!”
“那怎么办?”姚小同看起来很伤心,“可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小连羽也看出她的失落,他结结巴巴:“那……”
“那这样好了!”姚小同再次抬起头,咧嘴一笑,“在没有别人的时候,我就这么叫你!”
“随、随便你啦。”
虽然这样说好了,但是姚小同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不情愿,所以从那天起,真的没有再叫过他“连连”。
时隔多年,连羽才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独一无二的、只属于她的名字。
“都说了,”连羽闭上眼睛,走廊的吊顶灯落在他英俊无双的脸上,他轻声说,“不要再这样叫我。”
04
周末的时候,姚小同接到一帮狐朋狗友的邀请,去湖边钓鱼。
自从和连羽重逢之后,她满脑子的连羽连羽连羽,聚会之类的便很少再参加,在电话里被大家挨个地骂,问她都在忙些什么。
“改邪归正了不行?”姚小同打着哈哈,“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了。好啦好啦,知道了,一定来。”
挂了电话,姚小同想了想,给阮丹丹打了个电话:“那个谁说,周末去湖边钓鱼,你去不去?”
“去。”阮丹丹语气有些恹恹。
“嗯,行,对了,我没跟他们说碰到连羽的事,估计他也不想让他们知道。”
阮丹丹有些不耐烦:“我知道,婆婆妈妈的,不会出卖你的。”
姚小同放心不少:“那周末见。”
阮丹丹说:“等等,到时候你来接我吧,我最近不想开车。”
“怎么了?出车祸了?”
“积点口德行不行啊姚小同,”阮丹丹哭笑不得,“就是不想开。”
周末那天,姚小同难得起了个大早,绕路去接阮丹丹。她开的是一辆敞篷的MINI COOPER。当初姚小同大学毕业,她爹给她送了辆好车,她扭头就转手给了别人,换了一大笔钱,买了这辆车,剩下的钱自己存着,小日子过得不错。然后干净利落地和她爹断绝了经济来往,一副富贵不能淫的样子。不然,靠她那点工资,别说搬去连羽那小区了,能不饿死都难。
“你自己打车会死啊?”姚小同一边打哈欠一边问。
“想你了不行。”
姚小同瞟了阮丹丹一眼,她靠在车窗上,出神地看着前方。
“怎么了?”姚小同问她。
“没什么,”阮丹丹收回目光,揉了揉太阳穴,“最近睡得不好。”
“哈哈哈,不习惯我们大北京的空气质量吗?”
阮丹丹迟疑着,最后点头承认:“有点。”
“瑞士有什么好玩的?”姚小同好奇地问。
阮丹丹想了想:“也没什么好的。”
“没什么好,你一去六年,连硕士都读了,”姚小同一边看着前方的车况一边瘪嘴,“骗谁呢。”
“真的,”阮丹丹的声音很轻,“我都不记得了。”
“别告诉我你天天待图书馆好好学习。”
“说了你也不信。”
因为去接阮丹丹绕了远路,等姚小同她们到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在湖边一排鱼竿支起来了。姚小同定睛一看,忍不住冷笑一声。
“怎么?”阮丹丹疑惑地问。
姚小同伸手指给阮丹丹看:“你看,舒秦又换女伴了。”
阮丹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可不是舒秦吗?只有他光一个背影都能把白衬衫穿出风度翩翩来。他旁边依偎着一个女人,娇滴滴地撑一把洋伞,看背影也是婀娜多姿。
阮丹丹收回目光,姚小同在一旁感慨:“有些男人,比砒霜还厉害。”
阮丹丹耸耸肩,和姚小同一起走到湖边,正好还剩下两根鱼竿,特意给她们准备的。其实姚小同挺喜欢钓鱼,好像什么事都不用做,只管发呆就好了,所以她从来都是战绩最惨烈的一个。
“附近有个餐厅,厨师做的藿香鲫鱼真是一绝,”说到吃,姚小同已经垂涎三尺,她撺掇阮丹丹,“你多钓几条,做好之后我端回去给连羽尝尝。”
阮丹丹被气死了:“我钓的鱼,你就只想着连羽!”
“小声点!别让人听到了。”
可惜最后谁也没钓到鱼,老天说变脸就变脸,几片乌云飘过来,众人还来不及撤退,雨点就哗啦砸下来了。
附近有家休闲山庄,大家都去那里避雨。还有几对情侣不知道哪里来的好兴致,一路打打闹闹,更有秀恩爱的,男人背着自己女朋友,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她头上,烟雨蒙蒙,说不出的温馨。阮丹丹和姚小同走在最后面,又没外套挡一挡,被淋得最惨。
舒秦和他女朋友走在姚小同和阮丹丹前方不远,女生挽着舒秦,恨不得整个人都贴上去,舒秦撑着她的蕾丝伞,伞面本来就小,舒秦都让给了女友,自己完全暴露在雨中。
姚小同撇撇嘴:“我打包票,舒秦这女朋友现在肯定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然后她又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地说:“舒秦这人,温柔起来真是要命,哎,算了,反正不出一个月,还是得掰。”
阮丹丹鄙夷地看她一眼:“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真的,舒秦这人,没有心。”
到了山庄,大家洗过澡,换过山庄里备着的临时替换衣物,四人一桌,打起麻将来。
姚小同不想玩,就坐在阮丹丹身旁看。不多久,姚小同就有些心不在焉,一直不停低头看手机。被一桌的人给发现了,打趣地问姚小同:“等谁的电话呢?”
姚小同有些讪讪,收起手机,其实连羽根本不可能给她打电话,但是离开他之后,她就止不住地想他。
姚小同想了想:“算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约。”
大家劝了几句,见姚小同不肯留下来,也就罢了,反正麻将桌上人都坐齐了,也不缺她一个。
“正好,我也走了。”阮丹丹说着准备站起来。
舒秦坐在阮丹丹对面,手里转着一张麻将牌,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忽然漫不经心地开口:“阮丹丹啊,这输家没说走,哪有赢家先走的道理?”
舒大少发话,一屋子的人马上安静下来,鸦雀无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阮丹丹身上,她也愣住,抬眼看着舒秦。
姚小同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觉得阮丹丹好像要发飙,她今天一直不在状态,估计心情本来就不好。
谁知,阮丹丹只是和颜悦色地笑了笑:“哎哟,舒大少,您就饶了我吧,我也没赢几把,改天请大家吃饭。欸,那边的美女,舒秦你女朋友吧?在旁边坐着也怪无聊的,让她来玩几把吧。”然后抓起她的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姚小同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坐进车里,她才松一口气:“吓死我了,生怕你和舒秦杠上了。”
阮丹丹冷笑一声:“哪里敢啊。”
“你和舒秦关系怎么这么糟糕啊?”
阮丹丹不太在意:“不是一直都很糟吗?”
“对啊,”姚小同摇头,“但是你们不是一起去瑞士读书吗,多多少少,也该建立点革命友谊了啊。”
“哈哈,”阮丹丹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样,眉眼舒展开来,“你说,哪个女人,敢和舒大少建立友谊啊。”
姚小同揉揉鼻子,开启雨刷,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明亮许多,车子开动,她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丹丹,我还是觉得你不太对劲,怎么了?和许念吵架了?”
阮丹丹撇了撇嘴:“没。”
“你这倔脾气,可别撒人家许念身上,我这追夫路漫漫,还得靠许念呢……”
阮丹丹没说话,扭开车上的电台,女声传来:“……分一点点给我又如何,我只求这一生,别以为下一世谁还爱上你……”
阮丹丹笑了笑,话题一转:“我之前听到一件有趣的事,姚小同,你猜别人跟我说,这歌词是谁写的?”
姚小同十分不好意思,扯了扯头发,瞪了阮丹丹一眼。
“真的是你啊,”阮丹丹说,“说真的姚小同,虽然我总是骂你没出息,但是仔细想想,我这辈子所有的大开眼界,好像都是因为你。”
姚小同拿不准自家好友这是在夸人还是损人,只好闭嘴不回答。
“那个修理厂的事,我帮你查了。”阮丹丹突然开口说。
“这事说来话长,你知道连羽他爸那辈是三兄妹吗?他爸爸排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那个修理厂,就是连羽的幺爸开的。连叔出事以后他也被抓了进去,修理厂被查封了。前几年,口风松了,连羽好像就把那个修理厂盘了下来。他有个堂弟,叫连意风,修理厂股东登记的是他的名字,没满十八岁,连羽是临时代理人。”
姚小同没有说话。她想起那个叫连意风的大男孩,他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怎么有脸,出现在这里?”
阮丹丹几句话说得简单,轻描淡写的,可是个中艰辛,也只有当事人才能知道。前几年,那时候连羽才多大?那么大一个厂,上百个人要张口吃饭,那个时候,他都在想些什么?
他也是那时候学会修车的吧,那样精致漂亮的一双手,第一次沾满汽油、被工具弄伤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知道,彼此生命里空白的那七年啊,是永远也跨不过的坎。
窗外雨水一直落,车内和车外像是两个世界,女声还在继续唱:“我愿化作你眼里的黄昏,你心里的海洋,让你在每一盏陌生的路灯下,看见从不曾离开的我……可是我们,却没有了下个黄昏……”
“爱情不就是这样嘛,”阮丹丹望着窗外大雨滂沱,路人行色匆匆,不知道谁低着头,就错过了今生的灵魂伴侣,“先动情的那个人,注定输得比较惨。”
“你们都太悲观了,”姚小同摇摇头,“我觉得动情是一件好事,总比庸庸碌碌一辈子,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姚小同,我有些时候还真的很羡慕你,”阮丹丹蹙眉,看着姚小同,“你的心可真宽,你怎么就这么想得通呢?”
“很早的时候,上学那会儿,我记得舒秦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你喜欢一个人,是你自己要去喜欢人家的,那之后的痛苦和伤心,你都必须一个人和着血吞了,怨不得别人半分。我觉得他说得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