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宛如一场季候风,迅猛且毫无预兆地袭击他的生命,他不敢太过靠近,唯恐转瞬成空。
[1]
傅一对自己的印象并不好,方星岛知道。
可偏生两人碰面的机会多得很,巧合多了便让人觉得是别有图谋,心怀鬼胎。
周六老师给方星岛打电话,大致说的是晚上有饭局,让她拾掇整齐一些一起去。上大学的时候老师偶尔也会带她参加这样的饭局,大多都是和院里一些教授级的老师,说是吃饭不如说是学术会议,一顿饭下来从皮毛到内脏都摆上了桌面。有的老师带的学生心理素质差一些,饭没吃完已脸色发青,只有方星岛兴致勃勃地听着。她是最好的聆听者,他们说的很多东西她都不懂,也与她的学习工作无关,但仍旧听得专心致志,恨不得融入其中。
方星岛刚上车没几分钟,姜易又问起她前几天做的那场正畸手术,才说了两句,李蔚就板起脸:“现在不是上班上课时间,能不能别这么严肃。老姜你看看,小方好好一个女孩子被你带成什么样了,真不像话。”方星岛摸摸鼻头,想了好一会都不能理解她到底有多么“不像话”。
师母李蔚也在博陵大学任教,中文系,每次听他们讨论国内一些大手术都忍不住一脸牙疼状,她赴宴的重点却不在这儿:“小方,今年博陵大学来了几个不错的老师,今天估计都会来,你也毕业了,该为自己找个对象。”
“胡闹,那些都是老师,差着辈分。”姜易瞪着妻子。
“老师怎么了,又不是小方的老师,难道说老师教授就一辈子不要找对象了?!”李蔚反瞪了回去,保养得当的皮肤泛着光泽,眼波流转,情绪暗涌,这一眼过去姜易没敢再说话,嘟囔着去停车。
姜易今年五十六岁,与李蔚相差十八岁,当年这场忘年恋在博陵大学被津津乐道了许久。方星岛入学晚,错过了师母倒追老师的轰烈,也从一些师兄师姐那里听说过不少,但她觉得外界的评论有误,老师见到师母就像老鼠见了猫,怎么也无法想象当年还有三追三拒的戏码。
方星岛一边揣摩着自己老师和师母,一边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小北楼的大包厢。
傅一进门就感觉到不对劲,抬起头,便对上那双深邃的眸子,他的表情很难用言语去形容,这次也不瞪她了。
方星岛心里想:糟糕,这下他又得觉得她是刻意接近,别有用心了吧。
傅一今日又穿了白衬衣,估计是包厢闷,最上面的两颗扣子倒是解开了,袖子也整齐地挽起,像是被熨过,没有一点褶皱,高大的身体坐在一堆高瘦胖矮不齐的中年人之间尤为突兀,很难让人忽视。
傅一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别开了目光,一脸眼不见为净,低头用茶水清洗着餐具。他洗得认真,一板一眼的,好像那不是餐具,而是珍贵的珠宝。
水在碗盘之间流动,奇迹般没有一滴落到桌布上。
方星岛坐在师母身边,那边老师介绍院里几个教授,这边师母和她咬耳朵:“这个高教授不错,你们医学院的,就是年纪比你大了几岁,不过也没关系……”方星岛哭笑不得,眼睛的余光看见傅一洗完了自己的餐具,又将坐在他旁边的苏主任的也洗了,好像周遭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李蔚见她望向傅一,一脸了然:“这个傅老师也不错,教数学的,理科生是不解风情一些,不过嘛,胜在皮相好,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嗜好,他们系里的那些女生,迷他迷得要死,但也没传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来,还算洁身自好。”
方星岛窘迫,急忙压低声音解释:“师母,我不是……”
“你不用解释,我懂的。”李蔚拍拍她的肩膀,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转头就和坐在她边上的两个女学生说:“可以麻烦你们和我换个位置吗?冷气吹得我头疼。”然后冠冕堂皇拉着方星岛坐到了傅一身边,明着寒暄暗里打探。
“傅老师第一次来参加我们这样的聚餐吧,还习惯吗?”
“还好。”
“你是哪里人,听说之前是在德国留学?”
“永乐人。”李蔚问一句,傅一便答一句,不甚热情。但李蔚是什么人,这些年阅人无数,一眼就看出这人天性如此,性格沉闷,也不怎么会看人脸色。这样的人大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好也有坏。
“永乐不错呀,临山靠水,养人。”李蔚说着,用手肘捅了捅方星岛,不住给她使眼色,方星岛尴尬得很,埋头吃菜,假装看不见李蔚的痛心疾首。
倒是那两个和她们换了位置的女孩见状也跃跃欲试地开口:“傅老师,我也是永乐人。”
傅一“哦”了一声,没接话,搞得对方一脸尴尬,不知该不该继续这话题。
在场的基本都是主任教授,再不济也是讲师,论辈分论资历方星岛都没有什么说话的份,目光也不敢乱瞟,只是竖着耳朵听着,低眉顺眼。
殊不知她这举动在傅一看来是装模作样,简直罪不可赦。
姜易爱喝酒,李蔚向来管得严,一晚上她忙着套话,方星岛看见老师如放虎归山,喝了一杯又一杯,刚想提醒师母,却被老师用口型威胁:“你的报告是不是想重写?”
假公济私太过明显,方星岛也无可奈何,只好扯扯师母的袖子,却不料她与傅一相聊甚欢,压根不搭理她。
“听老姜说小傅牙不好。”“傅老师”直接变成“小傅”了。
“嗯。”
“有空去口腔科看看,小方在门诊,她可是我家老姜的得意门生。”
“好的,我会的。”听到这里方星岛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你会去才怪。
“你怎么不吃菜,多吃点。”
方星岛闻言往傅一面前的小盘子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确没吃什么东西,也不知是牙疼还是洁癖。
晚餐整整持续了三个小时,离开小北楼的时候老师已经醉了,满口胡话,李蔚忙着照顾,却不忘将方星岛推给傅一:“老姜醉成这样没法开车,我要送他回去,小傅啊,麻烦你将小方送回去吧。”
语气坚定,语速飞快,完全容不得两人拒绝。
方星岛倒真没想到,傅一会真的送她回家。
她站在路边,看着红彤彤的出租车,颇为难:“傅……我可以自己回去。”那句“傅老师”在嘴里咀嚼了几遍还是叫不出口。
“上车。”他倒是言简意赅,沉静的脸也看不出情绪。
“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出租司机放了话:“小姑娘你就上车吧,这里不能停车,小两口要闹别扭回头再闹去。”
她只能上车。
今晚的月亮很好,但城市里车水马龙,混着路灯霓虹,难以辨别那亮堂堂的一片到底是灯光还是月光。
两人都坐在后座,相对无言,傅一上了车便闭上眼假寐,估计没睡好,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青色。
方星岛偷偷地打量着他,发现他瘦归瘦,肘部的皮肤白皙,却结实得很,不是健身教练那样肌肉横生,也不像常坐办公室的人该有的,看得出经常锻炼。
冷不丁听见傅一问:“你在看什么?”眼睛却没有睁开。
方星岛觉得他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兽,对每个路过的人都虎视眈眈,只要你靠得近一些,便对你露出尖锐的獠牙。
她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说完便后悔,果然见他扯了扯嘴角,笑了。
这人向来严肃,冷冰冰的,笑起来也没有让人觉得他多开心,反而有些嘲讽的意味。
方星岛不理睬了,转头看向了窗外。
车开到诺澜公寓门口,方星岛刚下车便听见他的声音:“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我都希望你不要再接近我。”
方星岛顿住了脚步,有种被戳穿心思的羞耻感,又觉得自己有些冤枉,忍不住拔高声音虚张声势:“我刻意接近你,我有什么目的?我喜欢你,想追求你行不行!”吼完拔腿就走,也不敢去看身后的人是什么脸色,埋头就往前冲。
结果走到公寓楼下,就被人喊住了。
“方星岛。”
她回头,便看见有人从花坛边朝自己走来,影影绰绰,走近了她才看清,是陆川。
陆川是方星岛的师弟,医学生后来转到法律系,两人认识一切皆因童禹乔。
他追求了童禹乔一年零三个月,谈了十五天恋爱后分手。
后来方星岛问过童禹乔:“为什么和陆川分手?”
童禹乔说:“他这样的纨绔子弟对到手的东西都不会太珍惜的,我们没有未来。”
方星岛否决:“我觉得他对你挺认真的,分手后还一直找你。”
“这是他一时热情未退,不甘心被甩!”
童禹乔乱七八糟扯了一大堆,但方星岛知道,归根结底就是她不喜欢他。分手后陆川来找过童禹乔许多次,也求过方星岛,她一时心软偷偷帮了他一把,却不料陆川带了刀子,半哀求半威胁童禹乔不要分手。童禹乔向来性格刚烈,生平最恨被威胁,她说有种你就捅死我,捅死我也不会和你在一起。陆川倒是没有对童禹乔做什么,或者说来不及做什么,已经有人报了警,他被带走了。
后来陆川就退学了,听说去了国外。
而现在,他又回来了。
以前方星岛对陆川印象不错,但自从那事发生后,她觉得此人性格阴郁,避之不及。他消失了好些年,也不知怎么又出现了。
方星岛一见他便后退了两步:“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啊,还有乔乔。”他指尖夹着烟,已经燃了一小截。
“有什么好看的,她不会见你的,你回去吧!”
“她是不会见我,但是你会带她来见我的,像从前一样。”
“我不会再做那种蠢事,你走吧,我要回家了。”
她刚想走,却被人抓住了手腕:“别走啊,方星岛!你为什么不肯带我去见童禹乔?你担心我会伤害她是不是,放心,我不会的。”
“你不会,才怪。”
他“嗤”了一声,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反而愈发用力:“你把童禹乔当姐妹,你知道不知道你的好姐妹是怎么对你的,她……”
“喂!”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人打断,方星岛趁着他晃神的瞬间挣脱,转头就看到了傅一。
他举着她的手机:“你落在车上的。”
方星岛朝他走了过去,从傅一手中接过手机的时候顺便抓住了他的手:“你还不走,你不走我让我男朋友揍你了!”
傅一的手是冷的。
陆川看了她一眼,冷笑着走了。
他的背影还没消失,傅一已经甩开她,盯着自己的手一脸忍耐:“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男朋友?”
“我不是情况危急么,你就不能理解一下?”
“我为什么要理解你?”他没有一点同情心,嫌恶地拿出纸巾擦手。
她头疼极了,觉得整个世界都乱了套,又被他这个动作气得喘不过气。
还来不及解释,傅一却再见也没说,留下一个嫌弃她的背影。
[2]
回到家屋子一片漆黑,只有童禹乔的房间还亮着灯,淡淡的光透过门的缝隙落在脚下。
她没有敲门,直接开了门,童禹乔正坐在电脑前,头发扎成了冲天辫,听见声响头也没抬:“你回来了?”
方星岛在门边站着,听着她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踌躇好久也没把话说出来。
还是童禹乔瞧出不对劲,停下了手中的事:“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和你老板去吃饭了吗?”
“我刚刚在楼下遇到陆川。”
几乎是话音刚落,还埋首在电脑前的人就冲了过来,紧张地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通,语气也有些冷冽:“他居然还没走?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伤害了你没有?你怎么不打电话叫我下去!”
一连串的发问让她应接不暇,见童禹乔如此紧张,也不敢说刚刚在楼下发生的事,生怕她憋不住气就去找人算账:“没有,没有。你刚刚也遇到他了?”
“那个疯子,要跟着我上楼,我叫了保安他才走的。”她冷笑道,“以后见到他,要是靠近你一步就叫保安或报警。”说着又觉得不放心,又冲到电脑前:“我还是觉得不放心,我给你网购两个防狼喷雾放身上,以防万一。”
“不用了吧,我已经让他不要来找你了,他应该不会再来吧。”
“你忘记以前发生的事了?你不能用正常思维去判断一个疯子。我还是觉得不放心,明天我送你上班吧……”
“不用了,你别那么夸张。”
“我不是夸张,那人是个疯子,你根本不知道疯子有多可怕。”
方星岛看着童禹乔冷下来的脸色,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早先陆川冷笑着说出的话。虽然他没有说完整,但挑拨的意味甚浓,无论他接下去会说什么,方星岛都坚决地不相信。
童禹乔是她最好的朋友,无论她做了什么,她都愿意去相信她不会伤害自己。
这种义无反顾的信任,除了父母,迄今为止方星岛只给过两个人。
第二天她还是拒绝了童禹乔送自己上班的要求。
“我坐地铁有什么危险,再说了,陆川要找的人是你,找我有什么用,你别太草木皆兵。”
童禹乔可能也觉得自己太过了,叮嘱了几句就放她去上班。
一连几日都风平浪静,倒是办公室风波四起。
自从和苗苗在办公室那一吵之后,她们基本就不说话了,除去办公时间,间或会在休息室或餐厅这些地方遇到,她和几个要好的小姑娘聚在一起,看到方星岛要么突然停止说话齐齐看过来,要么发出阵阵笑声。
以前读大学时也有相互看不顺眼的同学,偶尔她也会和童禹乔做些让对方不快的小动作,只是现在已经过了那个热血的年纪,苗苗于她来讲也只是一个同事而已,便也懒得去和她勾心斗角。
她越是平静冷淡,那边越是气得跳脚,私底下对她冷嘲热讽不断。
方星岛听烦了,也会刺她几句,换得几个小时的宁静。
而章泽铭在打翻便当后的数日都没有再出现,后来去吃饭才从同学口中得知,章医生到外地出差去了,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一周之内,方星岛在医院偶遇傅一两次,却不是在口腔科。
一次是上班在大厅里遇见他在排队拿药,因为个子高,她远远就看见了他,正不耐烦地一次次看着手表,与前后左右的间距拉得很开,在人群中显得孤单冷清。
还有一次她去十三楼有点事,看见他从心外科走了出来。她像是做贼一般鬼鬼祟祟贴着墙进了心外科,心外的刘医生是她爸的学生,见到她挺高兴的:“星岛怎么好久不见你,最近很忙?”
方星岛和他寒暄了几句,最终还是将话题往傅一身上引:“刚刚那个男人,高高的那个是来看病吗?”
“怎么,你认识?”
方星岛觉得自己的演技还不错:“博陵大学的老师,一起吃过饭。”
“噢,不是,他来咨询一些问题。”刘医生刚说一句,目光却顿住了,看向方星岛身后,“你好,请问还有什么事吗?”
方星岛回头,便对上傅一深邃的眼眸,日光灯斜斜地照着他的发顶,像一颗小小的太阳。
然后她听到他说:“方星岛。”
她暗道“不好”,只得尴尬地笑,但对方可没有给她好脸色。
许是仰着头,许是日光灯太耀眼,她竟觉得有些发昏,心里想的却是:这是傅一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
原来,他是知道自己名字的。
医院花园,方星岛坐着,傅一站着。
长椅她擦了好几次,他仍旧没有落座,居高临下看着她。
时值傍晚,暮云合璧,落日熔金,他的背后是大片的夕阳余晖,刺得她的眼睛有些疼。似乎过了好久,她才听见他问:“你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下已经不是那种质问的口气。
方星岛不说话,低头装傻。
“你有什么目的?”他又重复了一次。
这人说话总是惜字如金,说一半留一半,好像多说几句会要他的命。可她还是听懂了,他在问她,一次次让他来复诊,一次次地刻意接近和打听到底有什么目的。
“如果,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一见钟情,你信不信?”她深吸了一口气,却不敢看他的眼睛,而是盯着他背后那棵高大的香樟,上面停留了一只小小的飞蛾。那只蛾子似乎被黏在枝丫上,飞快地扇动着翅膀,却始终没有飞起来。
方星岛见他始终沉默,心一横,咬咬牙:“你可以不相信,但有些事情,你永远无法抹去。”
说完之后,她终于敢抬头看他的表情。
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凝重,好像面对的不是表白,而是一场严肃的会议。
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他的回答。
他说的是:骗子。
已是盛夏,即便是傍晚,热气依旧。
方星岛后背已经被汗湿,布料贴着脊背,粘腻的感觉让她十分不舒服。
就像此时傅一的目光。
“你这个骗子。”
“我可没有骗你,我就是喜欢你,不管你相不相信。”
[3]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并不大,只是延绵不绝,整个博陵都笼罩在阴森、压抑的气氛里。
方星岛一整夜都在埋头赶书稿,听到外面雨声大了一些才去看时间,却不想这一看吓了一跳,已经将近十一点,童禹乔还没有回来,而后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
她又等了半个小时,其间也没有停止拨打电话。童禹乔向来是手机不离手,这样的情况几乎没有。又想到前几日出现的陆川,让她更加忐忑不安。
方星岛越等越不放心,想着童禹乔会不会是回了家,便又给童妈妈打了电话。童妈妈还没有睡,半夜接到电话有些吃惊:“星岛你怎么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是不是童禹乔出了什么事?”她一听便知道童禹乔没有过去,编造了个拙劣的谎言便挂了电话,童妈妈的声音将信将疑,估计也是考虑到时间晚了,倒是没有再拨回来。
方星岛拿着伞下了楼,刚出了大厅,便看到雨雾中停着一辆黑色的别克,车灯还亮着,光束放清了雨水和空气中的漂浮物,照得她眼睛发疼。
她在那边站了很久,才撑着伞朝车走了过去,敲了敲车窗,好一会里面的人才睡眼蒙眬地开了窗,浓重的烟味扑面而来,她几乎被呛了一下。
“七……你怎么在这儿,已经十二点了。”
谭叶舟看着她,似乎还有些迷茫的模样,好一会儿眼神才逐渐清明:“回家经过,有点累就停下来休息。”说着,又揉了揉眉心。
两人彼此都清楚这只是个谎言,但谁也没拆穿。
方星岛“哦”了一声,后退两步,没注意踩进水涡,溅了一脚水。
车里的人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透过层层的雨雾。
“现在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我送你。”
“我去找童禹乔。对了,你下班的时候看见乔乔了吗?她最近经常加班,她是不是还在办公室?”
“我没有回办公室。”
他的话音刚落,方星岛便急匆匆要走,谭叶舟突然将手伸出窗外抓住了她的衣袖。
“你不要走。”
“放手,我要去找乔乔。”
这或许是两人重逢以来,彼此最难堪的一次。
“你能不能好好地听我说话。”他猛然拔高了声音。
她终于不再挣扎,说你说吧,我听着。
雨水打在窗沿,谭叶舟没有理会溅在脸上的水珠,只是看着光影明灭中方星岛那张冷漠的,带着疏离的脸,好一会儿才深深吐了口气,言语间难掩晦涩:“我们今天的官司输了,忙了两周,一切都付诸东流,从法院出来的时候,看着家属痛哭流涕,我什么都做不了……”
方星岛静静地听着,心一点点地跟着下沉。
“童禹乔现在是我的助理,她,没有和你说吗?出了法庭后,她就走了,情绪也不大好。”他没再看她,头靠着座椅,两眼无神地望着前方,“星岛,你陪我一会儿好吗?一会就好,什么也不用做,就这样静静地陪着我,行吗?”谭叶舟的语气中带了一点恳求,这不像他,一点都不像。
方星岛凝视着他精致的侧脸,心里一片荒凉。时至今日,谭叶舟的一颦一笑依旧会让自己难受,看他难过失落,她连呼吸都觉得艰难。她想冲上去抱住他,可最后,她却又后退了两步,她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有些破碎。
“谭叶舟,你到底想怎样?陆简兮死后,你恨透了我。我哭过,也求过你,你推开我,让我滚。我不肯滚,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年来始终不肯告诉我你的下落,好几次我都以为你永远不会回来了。现在,我好不容易不再想起以前那些事,你却又回来了。是你叫我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现在你又一次次来撩拨我,你到底想怎样?”
“从前是这样,现在仍旧是这样,我是喜欢你,可我不是你的玩具。”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哭着喊出来的:“七哥,别让我后悔曾喜欢过你。”
谭叶舟的轮廓在雨水中越发模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方星岛。”
从前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在她闯祸或者惹恼他的时候,咬牙切齿,却又带着无奈,却没有一次像此时,慌乱、不安。
方星岛没有回头,埋头往前走,鞋子都湿透了。
他只是喊了她的名字,没有追上来,甚至没多喊一声她的名字。
没多久,方星岛听见沉闷的引擎发动声,车朝着另一个方向开走了。
雨下了一整夜。
童禹乔回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方星岛还没睡,在客厅看重播的综艺节目,电视里面笑声连连,她却心烦意乱。
门一开,她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模样将童禹乔吓了一跳:“你还没睡?”
她的妆已经花了,身上带着烟酒的糜烂气息,衣服也湿了大半,狼狈地站在玄关处,还带着诡异的笑。
“你去哪了?”
“出去玩呀。”
“怎么不接我电话?”
“手机在包里,估计酒吧太吵,没听到。”
“童禹乔。”
“方星岛你不是我妈也不是我男朋友,和我嚷什么嚷,我爱去哪里去哪里,关你什么事!”她说着进了卫生间,将门摔得老响。
方星岛在客厅站了好一会,才慢腾腾地回房间。
她在床上躺了没多久,还没睡着,门却被轻轻扭开了,浅浅的光束照了进来,一会儿又变得黯淡。童禹乔不知是不是洗了冷水澡,浑身都是冷气,钻进她被窝的时候冷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憋着气,没有回头。
“对不起……”
“你还记得我上周和你提的那个因为受不了父亲虐待母亲而对他挥刀相向的大学生吗?官司输了,判了二十年……我在法庭门口看见那个男生的母亲,她抱着我哭,求我们救救她儿子,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脸贴着方星岛的后背,弄湿了她一小块衣衫。
方星岛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听着,后面的人说着说着似乎睡着了,呼吸变浅。她迷迷糊糊,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谭叶舟,想起他深邃眼眸中盛着的浓浓哀伤。
隔日是周末,大清早方星岛便被争吵声唤醒。
“我去了哪里,我大半夜能去哪里,就不能是在家睡觉吗,睡着了怎么接你电话!”这是童禹乔的声音。
“童禹乔,你别在这里呛我,别以为你现在不住家里我就管不了你了!”这个声音方星岛也不觉得陌生,是童妈妈,童宜木业的董事长。“你当然管得了我,你面对那么大一个公司都毫无压力,何况一个小小的我。”
“童禹乔,你在和谁说话?”
“小的清楚得很,在和您说话啊,女王大人!”
她翻身起来,坐在床上好一会,听着外面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嚷,不知是该出去劝,还是假装没有睡醒,免得出去让她们尴尬。
还没等她想清楚,外面传出“嘭”的关门声,接着气氛已经全然归于平静。
方星岛出去时童禹乔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坐在沙发里生闷气。
“阿姨来了?”
“对,那个控制狂昨晚没打通我电话,今天就跑来视察了。”
“乔乔,她是你妈。”
“我知道她是我妈,即使她是我妈也不能否定她是个控制狂的事实。我爸不在她身边,她就恨不得把我放在眼皮底下,连吃喝拉撒都看着,我真受不了她。”
“你知道还事事和她对着干,阿姨大清早跑来还给你做了早餐呢!”方星岛指着桌上的餐盒。
“你想多了吧,是家里阿姨做的!”童禹乔摆摆手,又颓唐地举起手表示投降:“师傅,徒儿知道错了,您别再念经了!”
方星岛瞪着她,好气又好笑。
童禹乔不愿再说下去,她一个人也说不下去。
至于昨晚发生的事,童禹乔一个字都没有再提,无论是那场官司,还是谭叶舟。
只是昨晚发生的那一幕,仍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她的心上。
[4]
一连几日方星岛都特别的忙。
前几日有个六岁的孩子做了正畸手术后,因为戴着矫治器不舒服,孩子回去后不停地哭闹,一哭家长就心疼,帮着拆掉矫治器,因为不会拆,一半拿出来了,一半还卡在牙齿里,大清早就带着哭个不停的孩子来到医院。
孩子不配合治疗,一直哭闹,父母心疼孩子,一哭就问她:“医生能不能不做了?”
“你们现在心疼孩子不做矫正,过几年长大了更不好做。”
“那……那好吧,能不能打麻药,孩子疼。”
其实并不疼,孩子哭更多原因是因为害怕,且父母在场更激发了他的委屈。最后方星岛无奈,只能让苗苗和另外的护士将父母请出诊室,这台手术才能顺利继续。
忙完已经十二点多,老师不在,苗苗踩着休息的点一眨眼就不见人,她收拾好东西下楼却在电梯里遇见了章泽铭。
这是打翻便当事件后两人的第一次正式会晤,当电梯门打开时方星岛第一反应是走楼梯,可对方却按着按钮:“你还不进吗?”
她只好硬着头皮进电梯:“谢谢。”
“怎么现在才去吃饭?”
“刚手术完。”
“干我们这一行,胃大多都不行,你还这么年轻,得多注意一点。”章泽铭云淡风轻,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又说,“我刚出差回来,带了一些稻香村的点心,等下我给你送点过去,平时可以垫垫肚子。”
方星岛刚想开口拒绝,电梯却停了。
这一次章泽铭却没说和她一起吃饭,走在了前头,在小餐厅门口和她道了别。
吃完饭回到办公室,章泽铭不知何时已经将点心送来了,好大一盒,包装精美。方星岛瞪着它,吃也不是,退回去也不是。
她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章泽铭死缠烂打她或许还能招架,眼下这种不显山不露水的态度,她倒不知如何是好。
她与那盒点心“面面相觑”了许久,刚好隔壁科室的刘茉莉过来串门子,看到就大喊:“方星岛,有好东西怎么能吃独食。”走近几步看到了盒子上的商标,却不说话了,只是一脸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
“你吃吗?”
“吃是吃,就怕有人舍不得给我吃。”
“你喜欢吃就拿去吃吧,我不吃甜食。”她把整个盒子都塞到对方手上,唯恐她拒绝。
刘茉莉带着一大盒点心高高兴兴回去了,她向来会来事,点心又多,给整个楼层的科室都分了一点,说是方星岛请客。
方星岛不爱吃点心,也忘记给苗苗留。苗苗一进门她就看出她脸色不对劲,只是两人除了工作几乎不说话,苗苗这边自顾自地生闷气,她在那边怡然自得地忙着自己的事。
结果一下班,就有人跑来和方星岛说:“你们科室的那个苗苗,到处说你坏话,说你拿乔,装模作样,吊着章泽铭胃口,现在又上赶着送上门。”
方星岛想了想,说:“总比她上赶着送上去还没人要强。”
那小姑娘目瞪口呆,她想不到一向闷头闷脑像面团一样的方星岛讥讽起人来丝毫不逊色,一句话就顶回去了。
方星岛不知对方对自己的印象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换了衣服走人。
接下来几日,章泽铭时不时做些小动作收买人心。
先是点心,后来是花花草草,接着是绿豆汤和豆腐花,偏偏每次都是趁着她不在送上来或者让别人送,她也不好拿着东西冲到神经外科退回去,只好便宜了同楼层的姑娘们。
这样的小恩小惠没能收买方星岛,倒是那些姑娘们吃人嘴短,时不时就在她耳边念叨:“章医生对你其实真不错,你可以考虑考虑。”“哪里有章泽铭这么好的男人,小方,你该知足了。”
就连老师也闻到风声,某日休息时看似云淡风轻:“章泽铭这人是浮躁了一点,但没什么坏心眼。”
方星岛哭笑不得:“老师,我们之间没什么。”
“有点什么也没关系,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
方星岛再三强调保证,姜易才相信两人之间比清水还要清,他看起来还颇有些遗憾和烦恼:“你师母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着给你找个男朋友。”顿了顿,又严肃道,“我们没有儿女,我和你师母对你如何你心里也清楚,别总是妄自菲薄。谁欺负你了狠狠还击回去,我还没有死,还能为你撑腰。”
说的是苗苗连日来的举动。
老师向来内敛,极少这么直白,方星岛心里感动得很,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好表现出自己良好的上进心:“老师,论文我昨晚已经写好了,发到你邮箱了,这次肯定不用再修改。”
姜易瞪着她,哭笑不得。
有了老师撑腰,这厢方星岛倒是底气足了,下班时在医院门口遇到章泽铭也不躲了,他说要送她回去,她不客气地坐进他的车。
一上车,方星岛认真道:“章医生,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东西了。”“我不会喜欢你的。”只是后面一句她不敢说出来,就怕章泽铭回一句“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你了”,到时候连面子都没有了,她也是好脸面的。
倒是章泽铭“噗嗤”一声笑了:“我说方星岛你真是直接。好吧,我就问问你,我到底哪一点让你不满意,换作是别的女孩,我这样的追求攻势哪个不手到擒来。”
方星岛看了看他,也笑了:“就是因为你这样的态度,我不是玩具,我是个人。真心与玩弄我分得清。”
这下章泽铭不乐意了:“我承认我一开始是不怀好意,但接触下来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喜欢你。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她只好坦白:“我上次在电梯间听见你和几个男医生说你要追到我,让他们放眼瞧瞧。”章泽铭低声骂了一句,扯扯嘴角又笑了:“怪不得,我说你的心怎么就像石头一样硬。”
早知道那是一场戏也是件好事,至少不会被蛊惑而沉沦。
章泽铭穿着白衬衫,扣子松了好几个,衣服略微凌乱,不知怎么的,就让方星岛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永远一丝不苟。
“那我现在认真追你会不会太迟?”
方星岛不说话了。
他又说:“明天你休假吧,要不要一起出海玩?”
“我明天有事。”
她把拒绝表达得如此明显,听不懂可就是傻子了。章泽铭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一路沉默。
[5]
方星岛说有事,倒也不是借口。
翌日她休假,刚好是十五号,每个月的这一天她都要去一趟孤儿院做义工。
早些年爸爸还未退休,工作忙,一月下来休假也就两三天,偏偏这两三天他都不在家。方星岛问了好几次,爸爸皆是闪烁其词,后来有一天她很认真对谭叶舟说:“我觉得我爸爸不对劲,总是买一些小孩子用的玩具和画笔,一休假就不见人,你说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家庭,他会不会不要我和妈妈?”说着说着就要哭,那时谭叶舟最烦她哭,听到她开始哽咽就不耐烦:“你看多了电视剧吧!”
可无论怎么劝,方星岛脑子仍不开窍,最后谭叶舟没办法只能陪她当了一次福尔摩斯。
那时年纪尚小,两人都经验不足,跟踪计划才开展就被爸爸抓包。他倒也没生气,只是让他们跟着自己,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猫腻。方星岛跟着爸爸去了孤儿院,那时博陵孤儿院还没有重建,又是夏天,又小又脏,走了一半方星岛便不愿进去了,远远地看着那些脏兮兮的瘦小的小孩往自己父亲身上扑。
回去的时候方星岛不肯父亲靠近,还说爸爸你以后别来这里了,脏兮兮的令人嫌弃。
方爸爸性格温和,即便方星岛做错事也极少发脾气,而是循循善诱,但那一次父亲却发了极大的火,回到家勒令她站在门口不许进门,也不叫她吃晚饭,妈妈去劝还被训,说是让她感受一下没有爸爸妈妈的无助,最后还是谭叶舟将她带回家。
再后来谭叶舟参加义工社,她也跟着去凑热闹,又去了一两次孤儿院,看到那些没有父母关爱的小孩,逐渐明白父亲当时的想法,便往孤儿院跑得勤快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习惯。
方星岛带着从批发市场买来的蜡笔到孤儿院时,李院长正忙得团团转,见到她有些开心,但面上还是忧愁:“小方,你来了,丽丽还在问方姐姐什么时候来。”
“这是怎么了?”
“最近天气热起来,有两三个小孩得了手足口病,没有注意就传染开了。”
“那孩子们送去医院了吗?”
“医生来看了,挂了水,也隔离了,但好像不怎么见好。”
方星岛去看了几个生病的孩子,又帮着联系了医院的同事,在李院长的感谢中把带来的蜡笔分给了孩子们。
小多和丽丽是一对兄妹,一个六岁,一个才五岁,父母双亡后被送到孤儿院,已经有两年。丽丽这次也感染了手足口病,因为要隔离,阿姨们不让小多和妹妹住在一起,他好几天都闷闷不乐,这会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方星岛是在后花园里找到小多的,他正在和一个小胖墩打架。小胖墩看起来比小多大两三岁,也比他高一头,这会却被小多压在身上打得呜呜哭。方星岛瞧着小多脸上这发狠的架势,急忙上前把他拉开,这小孩瘦瘦小小,力气却大得很,将她推得一个趔趄,又要冲上去搏命。
“小多。”
男孩像是这时候才看见她,犹犹豫豫收回了手,小声地喊了她:“方姐姐。”
“你怎么打架?”
小多还没开口,那小胖墩就哭嚷着告状了:“我不愿意和他一起玩,他就打我了,呜呜呜呜……”
方星岛看向小多,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辩解,最终却嘟着嘴低下了头。
小胖墩见状更加得意了,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就开始嘚瑟:“看吧,他不说话就是承认了。你得让我打回来我才原谅你……”
方星岛看看胖墩,又看看小多,焦头烂额,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你说谎。”
有个声音从背后传来,风吹动着树叶,规律的沙沙声像是伴奏。
她一回头,就看见傅一高大的矗立在梧桐下的身影,背着光,他的轮廓看起来悠远而模糊,像是隔着千山万水。
“你说谎。”他慢慢走近,指着小胖墩,又指了指小多,“是你要和他玩,他不愿意,你骂人,他才打你。”
话音刚落,小胖墩就哇哇地乱叫:“我没有。”
方星岛看向他,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的。”
而小多刚刚平静下去的情绪又被吊起来,方星岛蹲下身,牵住他握紧的拳头,问:“小多,你告诉姐姐,他骂你什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小多的眼眶就红了,声音也明显带着哭腔:“他说妹妹就要死了,我叫他不要说,他还一直说。”许是觉得自己哭起来很丢人,他挣开了方星岛的手,背过身不肯让她看。
而旁边的小胖墩见状不妙已经偷偷溜走了,倒是傅一还站在旁边,一脸鄙视:“男人还哭,丢人。”
不说还好,这一说小多更加委屈,捂着脸头也不回就跑了。
方星岛看着小多飞快离去的背影,目瞪口呆:“他才多大,哭有什么好丢人的。倒是你,一个大人这样说一个小孩子,还和小孩子计较,这样真的好吗?”
“丢人就是丢人,没用就是没用,这是事实。”
“他还是个小孩子呀!”
“我是小孩子的时候,没这么丢人。”
这人的思维永远和别人不一样。
方星岛突然想起来:“你刚刚是在这儿的对吧?你一直在这里看着?你怎么看见两个小孩打架也不上去拉开,就看着他们打起来?”
他一脸理所当然:“那是他们的事,他们怎么解决不关我的事。”许是心情不错,他今天的话比往常多了不少,“孤儿院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我在这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独善其身。”
方星岛纵使知道他在孤儿院待过一段时间,见他这样大方说出来还是愣了一下,但她伪装得很好:“你在这里……你也在孤儿院生活过?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她原本想要继续装成震惊的模样,但对上傅一的眼睛时,却发现戏演不下去。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深邃而迷人,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丢盔弃甲。好在,远处传来的李院长的声音,将她从这个深渊中拉出来。
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唯恐一不小心就暴露自己的秘密。
方星岛转身往屋内走,却被傅一喊住。
“方星岛,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没有像上两次一样,问她出现到底是什么目的,却问出了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
方星岛本想开玩笑说我是女人,博陵人,可话一出口,也变得严肃:“你觉得我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
说完便走了,日光下的背影是那样的渺小、单薄。
傅一没有跟上去,目光却一直跟随。
他看见方星岛循着那两个小孩的声音往走廊走,走了几步又突然掉过头。傅一突如其来感到一阵慌乱,可方星岛并没有朝他走来。她蹲在了墙角,从阴影处抱出一只瑟瑟发抖的白色小猫。
她低着头和猫说话,隔得太远并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她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与怀中的猫交织在一起,那些白色的绒毛被风一吹,似是轻飘飘地飞到了他的心上。
有些痒,让傅一感到微微的不自在。
在傅一这二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像方星岛这样的人。
她像一场迅猛且毫无预兆的季候风突然袭击他,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她。
无论他冷漠,愤怒还是无理取闹,她始终都没有被吓跑,就这样用一双慌乱的眼眸与他对视着,看她的眼睛,却看不见她的心。
她就像一张神秘的网,铺天盖地包围了他。
傅一不禁想起他的少年时期,那时他刚到孤儿院,因为年龄大,院长和阿姨们比较忽视他,连那些七八岁的小萝卜头都敢上来抢他的饭和零食,他试过反抗,最后得到教训的却是自己,因为他是新来的,他还未被完全接受。
后来有个女孩子总会偷偷藏起她的吃食留给他吃,会在别人抢夺他的东西时冲上去阻止,会在他夜里哭泣时把自己的衣袖借给他擦眼泪。他那时以为她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束光,照亮他暗淡无光的世界。
后来才发现,光也有熄灭的一天。
傅一记得很清楚,那时他到孤儿院刚好半年,有对移居国外的夫妇由于多年没有小孩再一次回国了,准备领养孩子。他们想要个年龄大些的,院里合适的没有几个,女孩和傅一说好,他们都装病不出去,这样谁都不会被带走,他们还是能够一直在一起。
他装病在床休息,到了晚上吃饭时却看不到女孩,那时他才知道,那对夫妇原本是想要个男孩,因为没有看到合适的,只好带走了乖巧的女孩。
时隔十五年,傅一已经忘记女孩的长相,忘记了她的名字,可他始终忘不掉那双黝黑的湿润的眼睛,像朦胧雨夜路旁亮起的灯。
和方星岛的几乎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