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是这样明亮、皎洁,就像夜晚的月光,轻轻地照在她心上。
[1]
方星岛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谭叶舟。
那天博陵因为特大暴雨的袭击,路况不佳,接连出了好几场车祸,医院一片兵荒马乱。有个孩子一直哭闹,他父母被拒绝进手术室,两个护士都按不住他,老师直接对方星岛下了命令:“小方你来缝合。”她愣了一下,手还有些抖,却不敢忤逆老师,只能硬着头皮上。
手术进行了整整三个小时。从手术室出来,她走路都有些头重脚轻,家属急着去看孩子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了一下她,她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撞倒了,要不是反应及时扶住了墙,铁定得“五体投地”。
她的白大褂皱巴巴的,上面有各种各样的污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沾上的,掏出手机看时间时,屏幕上倒映出自己苍白得难看的脸色。
也就是在这个狼狈的时刻,她竟然看见了谭叶舟——他站在走廊的另一端,光影明灭,时不时有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像个薄薄的透明的影子。
她以为自己出现幻觉,难道是刚刚太累了犯了癔症?可越瞧越不对。
他穿了她从未见过的西装,他面部的轮廓似乎锋利了一些,他大而圆的眼睛因为瘦而变得更明朗,他比从前更高了。
方星岛惊了一下,这分明就是谭叶舟,一时间她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嗫嚅着喊了一声“七哥”,又突然说不出话了。
谭叶舟是独生子,以前住在家属院的时候她听他家人喊他“小七”还纳闷,明明没有兄弟姐妹怎么就成“小七”了,后来才知道“七”是他在家族中的大排行,堂兄弟中行七。她也跟着喊了“小七”一段时间,谭叶舟无奈只能任她喊,她被自己父亲呵责后才改口叫“七哥”,这一叫就叫了好些年。上大学时她在学校里这么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听得哈哈大笑,说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混黑道。
方星岛胡乱地想着,谭叶舟已朝她走近。两人的距离不算远,中间还隔着几个行色匆匆的小护士,其中一个还是认识的,朝她笑了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从前不停地找他,那段时间还好几次因为拨不通他电话而崩溃大哭,现在他站在她面前了,一步步朝她走近,她却不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末了拔腿就跑。估计也没想到她会突然上演“末日狂奔”,谭叶舟愣在原地,没有追上来。
方星岛一口气跑到更衣室,气喘吁吁地靠在柜子上,发觉自己竟然有些手脚冰凉。奔跑的时候,她不停地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谭叶舟英俊的脸完全扭曲,咆哮着让她滚。他的表情好像在说,你若再出现,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已经过去整整两年,她却记得清楚。
在那之后,谭叶舟就消失了。
而现在,他又回来了。
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还出现在医院里,瞧见自己那么狼狈的样子。
很快她就想明白了:他父亲是博陵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他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碰到自己不过是凑巧,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心里堵得厉害,低头又看见白大褂上的污渍,胃里翻江倒海,她急忙捂着嘴冲向洗手间。
[2]
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这几天方星岛都显得恹恹的。
去机场的路上,老师姜易突然板起了脸:“都说你是我的得意门生,一台小手术就把你吓得好几天没了精神,将来又怎么独当一面?”
老师姜易手下带了好几个博士生,有男有女,皆年轻有为,却没有一个像方星岛这般受宠:大学毕业后就被推荐到博陵大学附属医院实习,还是由老师亲自带。师兄师姐私底下也羡慕嫉妒,但无奈方星岛长着一张圆乎乎的好人脸,脾气也好,让人恨不起来,偶尔论文晚交了还要大包小包零食去贿赂小师妹,让她帮着说说好话。方星岛也上道,向来都有求必应,非但没有刷出仇恨值,反而赢得了众同门的喜爱。
方星岛已经习惯老师每日的念叨,加上很难和他解释自己这几天为何情绪波动,索性当作没听见,微妙地转移了话题:“老师,师母让你不要喝酒,再喝酒扣光你的零用钱。”
姜易见她低着头以为她正在反省,没想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气得脸都红了,方星岛却无辜地看着他,这是她惯用的手段。姜易见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也哭笑不得,又叮嘱了几句,也不要她送了,径自提着行李下车。五十好几的人了,走路却飞快,一下子就消失在自动门后。方星岛回到医院时刚过三点半,因为下雨,日光灯一照,地面上都是深一摊浅一摊的水迹,雨水混合灰尘在地面蜿蜒成一幅幅山水画。电梯异常的拥挤,两台担架床占据了大半的空间,她索性爬楼梯。走到三楼拐角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苗苗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楼梯间显得特别诡异:“小方,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我在四楼了。”她边说着,又迈进了两步。
“在四楼干吗?快点上来,有个病人挂了姜主任的专家号,你上来看看。”
“可是主任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不然我还找你干吗,你快些上来。”说着,那边风风火火地挂了电话。
苗苗是七楼口腔科的护士,同样在科室主任姜易手下工作,和方星岛同龄,不同于她这个刚出校门的实习医生,苗苗可在博陵大学附属医院工作了三四年。医院有不成文的规矩,刚出校门的菜鸟地位很低,所以即便方星岛是姜易主任的得意门生,苗苗在病人面前喊她“方医生”,私底下仍跟着老师喊她“小方”。
方星岛性格随和,两人关系也不错,并不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就任由她喊。倒是隔壁诊室和她一样从博陵大学来实习的女同学稍微不满,说她好歹也是姜主任亲手带出来的,虽然暂时实习,但怎么也不能任由一个小护士对她大呼小叫。方星岛听了,只是笑笑,不做辩驳。
省里临时有场全国性的口腔种植学术会议,姜易也要去参加,方星岛刚送完老师回到七楼,便见苗苗面色不虞。
“怎么了?”她问。
“我的祖宗,你可来了,有个病人等了很久。”苗苗压低声音指了指诊室的方向,脸上表情交杂着急迫、激动,还有一丝难以掩盖的兴奋。
“挂的专家门诊?不是说了姜主任有事不坐诊吗?”方星岛有些疑惑。
“是啊,可他是在一个星期前挂的号,不知怎么回事到现在才来,挂的是专家门诊,死活不肯等周三再来,也不肯转,我只好让你上来,好歹你也跟了姜主任半年,也有临床经验。”
“可我还在实习期……”
“你可是姜主任手把手带出来的,快进去吧姑奶奶,病人再等下去要发火了。”
方星岛无奈,换好衣服洗了手,被苗苗赶鸭子上架一般推到了走廊那边的诊室。玻璃门没关,因为没有开灯,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知道是个很高的男人,临窗而立,傲人的身高压迫感十足。
身后的苗苗伸手开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方星岛有些睁不开眼,那人依旧静静地站着,情绪似乎有些烦躁。
“不好意思,姜主任今天临时有事出去了,没有坐诊。这位方医师是姜主任的弟子,一直都是姜主任亲自带,如果你放心……”
“随便。”他打断苗苗,带着些许痛苦和不耐烦。
方星岛终于适应了这明亮的光,仰起头正要说话,却愣了一下。
那人穿了一件中长款的黑色呢子外套,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的蓝白浅色条纹衬衫,最上面两个扣子没扣,再往上,是一张表情极度不耐烦的脸,薄唇,高挺的鼻子,明亮的眼眸,锋利的眉此刻微微地皱着。
方星岛这一抬头,对方也愣了:“你多大?”
“23。”她下意识回答。
“你是医生还是实习生?”他紧皱的眉并未松开,问题一个接一个。
见她发愣,他又道:“换个医生。”
苗苗在背后扯了扯方星岛的衣服,暗自着急。
他的表情却不像说笑。
方星岛也不知哪来的底气,伸手拿过苗苗手上的病历卡,翻了翻:“先生,您挂的是专家号,预约是上周不是今天,按理说您这预约是作废的,要重新挂号。我们姜主任今天有事不坐诊,就剩我一个医生,您要是不想让我看也可以去隔壁科室,不过要请您先到楼下重新排队挂号。”她一口气说完,面上平静,心里却打着鼓。
他的左边腮帮肌肉微微僵硬,有些咬牙切齿的样子,估计是疼的。
方星岛也不说话,任由他注视着。
那人的手已握成拳头,似乎还要说什么,最终却摇摇头,放弃抗争,脱了外套,躺在了治疗台上,手自然地垂下,瘦而纤长的手指,指甲剪得光滑圆润,像外科医生或是钢琴家的手。
方星岛重新洗了手,正准备套上手套,却又听见他的声音:“再多洗一次手,器械也再消毒一次。”
她回头,他已经仰躺着,没再说话,英俊的面庞带着视死如归般的英勇。
方星岛又好气又好笑,只得按照他的要求重新消毒。苗苗脸上带着不自觉的潮红,帮她套上手套还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他好帅,躺着也好帅。”
那人的眼睛澄澈而明亮,静静地凝视着她。
治疗的时候,他的眼睛始终是睁着的,像在监视着方星岛的一举一动。
她示意他微微张开嘴巴,棉签碰到左边下排的磨牙时,他的眼神陡然凌厉,把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力道就大了一些,那人又瞪了她一眼。
“是这里疼对吗?”方星岛用棉签点了点,“龋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蛀牙,龋洞已经加深,累及牙髓。怎么拖到现在才治疗,已经引起牙髓炎了,是不是有时候还会头疼?”
他张着嘴,没法说话,黝黑的眼眸随着她的动作移动,她小心翼翼地,生怕不小心又弄疼他。
他的龋病已经很严重,方星岛光看着都觉得疼,可他除了皱眉没有多余的表情,也没喊过一声疼,即便是在最疼痛的去除腐质阶段。曾经有个人高马大的文身男都在这阶段疼出了眼泪。方星岛在将镊子伸进他嘴巴的时候,他还是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能闭上眼睛吗?”她被他看得紧张。
他挑挑眉,似乎在问为什么,但还是闭上了。
她松了口气。
治疗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当方星岛将手套丢进垃圾桶时,终于看见他脸上有了另一种表情,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懊恼。
“下个星期记得复诊。”
当她说完这句话,他的背影停滞了三秒,又迅速地拉开玻璃门,扬长而去。
“小方,你真行,那个气场强大的帅哥一下子就被你镇住了。我和你打赌,他一定是处女座的。”方星岛坐在办公桌前发呆,苗苗情绪高涨地和她说着话,她却突然看到了旁边椅子上的外套,那病人忘了带走。
等她拿着衣服追到楼下,那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倒是在电梯里遇到了神经外科的青年才俊章医生,见她脸色苍白,章泽铭便多问了一句:“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什么,可能是有点累。”
她含含糊糊应了一句,对方却煞有介事,一本正经:“你一个女孩子不应该干这行,找份办公室的工作安安稳稳的多好。”
“你凭什么认定我一个女孩子做不好这一行?”
他的话音刚落,方星岛便觉得有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腾而上。
“没人说你做不好,只是医生很辛苦。”章泽铭的白大褂从来不好好穿着,懒散地挂在身上,总给人吊儿郎当的感觉。看着章泽铭那张帅气的人畜无害的脸她知道是自己又敏感了,好在电梯已经到站,神经外科到了,这个话题也不用再继续。
电梯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一个,方星岛恍然想起在好几年前,谭叶舟也说过这句话——方星岛你不适合学医,女孩子就应该做老师那样的文职工作,学医多累。
她记得清楚,当时自己还嘲笑他大男子主义。
说来好笑,谭叶舟出身医学世家,父亲还是院长,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子承父业,他在大学时却选报了法律专业,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而方星岛父亲无数次反对她学医,她却偷偷地报考了医学院,为此还和父亲冷战了两年,现在提起这事父亲都没有好脸色。
怎么又想起谭叶舟了。
她见电梯壁面倒映出自己的脸,脸色的确难看。
病人没有追上,她抱着衣服又回到科室。
苗苗翻出病历卡,主动负责打电话的任务,末了有些失落地对她耸耸肩:“关机了。”语气饱含遗憾,又说:“帅哥的名字好特别,叫傅一。”
方星岛正在倒水,听到这两个字,手一抖,茶水漫了出来。她手忙脚乱地擦着桌面,还以为自己听错:“苗苗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傅一啊,怎么,你们认识?”
她顾不得手还是湿的,抢过苗苗手上的病历卡。医院里最常见的A4纸表格,姓名处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傅一。
性别:男。
年龄:28。
再下来是电话号码。
方星岛看着那两个字,不自觉地在上面摩挲了两下。
那两个字被她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嚼成了碎片,仍旧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她呼吸困难。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微风伴随着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方星岛打了个寒战,起身把那份被她捏出褶皱的病历归档。
原来他就是傅一。
[3]
回到诺澜公寓,距离下班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
下雨天公交车不好等,车也不好打,好不容易上了车司机又绕路,硬说文祠西路那边施工不通车,她早上出门时那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施工了呢。她心情算不上好,不想和司机争辩,任由他大圈地兜远路,下车后连伞都没有撑就开始拿手机拍车牌。那司机怕她投诉,又见人多不好抢手机,急忙把多收的钱退回来,车开走时溅了她一身稀稀拉拉的泥。
方星岛狼狈进家门时,童禹乔的样子也不好看,头上贴了块纱布,生生给那张美艳的脸添了败笔。童禹乔抱着电脑坐在客厅,见她回来,头也没抬,继续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反倒把方星岛吓了一跳:“你这头上怎么回事?”
她这下倒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懒:“你去玩泥巴了?怎么搞得脏兮兮的,快去洗澡。”
方星岛和她从高中便相识,大学也在一个学校,几乎每天都黏在一起,这么多年的朋友又怎么不知她刻意在回避这个话题,想直接动手揭开她的纱布看看到底是什么伤,却被她按住:“我说方星岛,好歹你也是个医生,怎么这么直接粗暴。”
“那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喜欢瞎操心,没什么大事。好了好了,你别瞪我了,我知道你眼睛大。”她关了电脑,看起来有些烦躁,“有个客户委托我们打离婚官司,他老婆偏偏不肯离,还闹到了事务所,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到事务所闹事。案子是另一个小姑娘负责的,我见义勇为,就被一烟灰缸砸成这模样。”
方星岛一脸惊骇,闻言手又伸出去:“我看看,不会留疤吧?你们公司的保安呢,还有男同事呢?都哪儿去了?你妈妈让你回公司帮忙你也不去,在事务所当廉价劳动力,现在还有了危险……”
童禹乔家境优越,母亲是博陵有名的女强人,鼎鼎有名的童宜木业便是她家的产业。父亲是一名军人,长年驻扎在边疆,一年也回不来一次,所以童禹乔和母亲感情向来很好,读高中时候曾放言说以后要像母亲一样,大学选择了商学院,却在大学毕业后拒绝去童宜上班,反而找了个律师事务所实习。因为不是法律专业,在公司也只是干小助理的活儿,钱少事多,不只童妈妈感到气愤,就连方星岛也不能理解,她怎么突然就做了这决定。
别人的叛逆期都在青春期,童禹乔的叛逆期晚来了一步,且悄无声息。
童禹乔挡开她,举着手做投降状:“好了,姐姐,今天只是意外,当然有人帮忙,那几人都被我一同事撂倒了,扭送到了警局。”似是躲避她的追问,童禹乔抱着电脑进了自己的房间,末了又探出头,“我煮了粥,在厨房,你吃饭了吗?记得去吃一点。”
方星岛是饿,饿得几乎有些头昏脑涨,被这么一闹却不想吃饭,头重脚轻地站在浴室里,热水“哗啦啦——”当头淋下,方星岛看着模糊镜面上那张苍白的脸,突然拔高了声音:“乔乔,我今天遇到一个男人,他叫傅一。”她本来是想说几天前遇到了谭叶舟的事,可一开口,却变成另一个人的名字。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回应,才想起童禹乔已经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又听见童禹乔在敲浴室的门:“你刚刚和我说什么来着?”
她却突然没了说话的欲望,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疲倦得很,连头发也没吹就爬上床。她迷迷糊糊地躺在那里,似睡非睡,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听到童禹乔的声音,似梦非梦。
她站在她床边,声音不大不小,像一阵清风拂过她的耳畔,稍纵即逝。她困得很,也没去认真听,隐约只听到“事务所”三个字。她实在是累,眼睛始终睁不开,童禹乔见她没反应便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帮她关了灯和门。
第二天醒来,她头疼得很,隐约记得昨晚童禹乔似乎进房间和自己说了话,又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可童禹乔已经上班去了,无从对证。
方星岛倒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隔日方星岛上晚班,苗苗早早就回去了,办公室只有她一人,写完报告才发现过了下班时间,相邻几个科室人都走光了,空荡荡的走廊只剩下她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刚锁好门回头,她就愣住了,谭叶舟不知何时来了,站在电梯口,远远地望着她的方向。
门已经锁了,办公室就在走廊的尽头,想如上次一样逃跑是不可能了。她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谭叶舟也没有动,像是要与她打持久战。
她在黑暗中,他在饱满的灯光里,两人的距离并不远,却像远隔千山万水。
终于,她听见他叫了她的名字,平静地,没有愤怒、痛恨和歇斯底里,像从前的每一次。
那句“七哥”就卡在喉咙里,咽之不下,吐之不出,最后,她捕捉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谭叶舟。”
那三个字从她口中喊出,特别的陌生。
他的目光像走廊里那盏老旧的灯,静静地落在她的头顶。方星岛恍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叫过他的名字,小时候总是没礼貌“喂喂”地叫,再长大一些喊他小七,后来就一直叫七哥,就这么叫了好些年。
她印象里这样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大概只有三次。
一次是她生日,他说好和她一起去看电影却失了约,她等了两个小时没等到便杀到他寝室楼下,一见到他就骂谭叶舟你这个骗子。
一次是在三年前,她在医院,与谭叶舟住同一个病房,无论她怎么叫他他都不愿回答她,最后她终于哭了,问他,谭叶舟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他没有回答,深邃的眸子像一潭沉寂的死水,没有一点光亮。
最后一次,便是现在。
方星岛遥遥地看着他,恍如隔世。
她不知怎么在这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好久以前,谭叶舟说毕业后要带她去滑雪的事情。可她已经毕业一年多了,她才终于又见到了他。
现在她明白,并不是每个人都会信守承诺,承诺这东西,只是失败者软绵绵的武器。
车经过中山北路,高楼林立的大道,灯光霓虹辉映着橘色的月,谭叶舟开了一点窗,夜风混合着城市特有的汽车尾气狠狠地撞击在方星岛脸上。原本是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一不注意,却被风呛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来。
一只手从驾驶座伸来,稍稍将她的身体往后拉,又递过来一张纸巾,随后谭叶舟关了车窗。
方星岛艰难地呼吸着这混合了汽车香水的空气,从后视镜里望了谭叶舟一眼,他已经脱了外套,松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露出半边结实的胸膛,他比以前黑了不少。此时,他正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开车。
可惜,方星岛做不到这一点。
有只小虫挥舞着翅膀在她的脑海低空飞行,时不时撞击她的神经,扰乱思绪。
他问她:“星岛,你想去哪里吃饭?”
“我已经吃了。”
“那再陪我吃一点。”
方星岛想拒绝,但谭叶舟明显用的是祈使句,就像刚刚他提出送她,她拒绝了,最终还是坐在了他的车上。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对谭叶舟,永远学不会拒绝。
她还在胡思乱想着,这边谭叶舟已经将车靠边,入目是一家不大的粤菜馆,孤单矗立在灯红酒绿中。
她记得这里。
她是个馋猫,从前学校远离市区,出来吃个饭坐公交最少要一个小时,每到周末她就会央求谭叶舟出来打牙祭。她最爱吃烧烤、麻辣烫这样的路边摊,他偏生不让她吃这些东西,便带她到这里来,起初方星岛还颇有怨言,来了几次后竟对这粤菜馆情有独钟。
好些年没有来了。
已经过了饭点,店堂里人并不多,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时隔多年还记得他们,笑呵呵地寒暄。方星岛看着谭叶舟熟练地点菜,白灼虾、姜葱炒蟹、什锦乌石参都是她爱吃的,她低头抠着桌布。
沉默一直蔓延到上菜。
“你现在在医院上班?”他问,一边帮她夹菜,还记得她不爱吃姜葱。
“嗯,口腔科。”
“还习惯吗?和同事相处得怎么样?”
“还行。”
方星岛其实已经吃过饭,这会仍埋头苦吃,吃饭比说话要简单得多。他夹什么她就吃什么,他问什么她就答什么,像面对教导主任的学生,乖巧得可怜,后来自己也觉得可笑,“噗嗤”一声笑出来,抬起头,谭叶舟也在笑,眉眼弯弯,和从前一模一样。
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好几年前,谭叶舟带她出来打牙祭,他负责出钱她负责出胃,一上菜就埋头苦吃,最后撑得胃疼,被谭叶舟扶着回学校。她记得有个晚上,她从餐馆离开后胃就疼,末了连路都走不动坐在街边一边哭一边咒骂谭叶舟谋财害命,他被她吓得手足无措,急得在路边绕圈儿。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多么无理取闹,可那样的日子,却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用筷子戳着碗里的饭,主动开了口。她原本是想问这两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直不和我联系也不接我的电话,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她再也不敢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了,反而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就说错话,触了他的逆鳞。
“回来有大半个月了。”他说。
方星岛“哦”了一声,继续低头吃菜。
谭叶舟在那边看着她垂着眼,咬着下唇把脸鼓成包子自己似乎未曾察觉,便想像从前一样掐一把,手刚伸出去又收回来,转向了胡椒罐,轻轻地撒了一些在汤里。
那件事之后,他们就没法像从前那样相处了,无论是她,还是他。
“你还走吗?”他听见她问,依旧是那样的语气,让人觉得不舒服,恨不得将她抓过来揍一顿,却无可奈何。
“不走了。”
说完之后,他便不说话,等着她来质问自己这几年的去向。她却也不说话了,低头揪着桌布,一下又一下,像小时候揪着小狗的毛。
他觉得有些可笑,也说不清可笑的是她还是自己。她不问,他却说了,说自己这两年的近况,毕业之后去了西北的农村支教,做了一年之后又去了西藏,逗留一个月又去了尼泊尔以及一些小地方。走走停停,他也不知自己走了多少地方。他不喜欢旅游,起先只是想替那个女孩看看她想去的地方,可走着走着,就不愿停下来。
除去这两次见面,他其实还见过她一次。
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去了趟博陵大学附属医院。她穿着医生宽大的白袍子,松松垮垮,一点都不好看,那天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她急促地穿过走廊,和他擦肩而过时不小心撞了一下,说了句对不起,却没有看他一眼。
他觉得松了一口气,隐隐又觉得失落。
她的目光,再也不只专注在他身上。
吃完饭后,谭叶舟送方星岛回家。
等红灯的间隙,她看见谭叶舟从口袋里拿出了烟,点燃,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75秒的红灯,足够他把手上那根烟燃尽。
从前的谭叶舟是不抽烟的,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就像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到了博陵,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考了驾照买了车,仅是两三年的光景,他和她宛然成了两个陌生的人。
他送她到小区楼下,她“噔噔噔”地上了楼,走到一半才想起没有邀请他上来坐坐,似乎有点不礼貌。在三楼的楼道往下望,谭叶舟还没有走,高挑的身子倚着车门,指尖夹着星点的红光,他点燃了第二根烟。
前一天下雨,这晚的月光却特别明亮,薄薄的一层照在谭叶舟身上,为他镀上一层银白色的光辉。
他一直都是这样明亮、皎洁,就像夜晚的月光,轻轻地照在她心上。
[4]
接下来一周,谭叶舟没有再出现。
方星岛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失落还是庆幸。
医院里事情多,前段时间老师姜易接了编制教学用书的任务,方星岛作为姜主任的得意门生兼助手,每天除了上班,回家还要对着厚厚的资料做功课,忙得头昏脑涨,每天都觉得睡不够。
苗苗取笑她:“你可以去动物园冒充国宝收门票了。”
“那你现在先把门票钱交了。”
方星岛笑了笑,把刚完成的报告发给老师,猛然想起今天已经周四了,便问:“昨天主任坐诊,上周那个叫傅一的病人是不是没来复诊?”
苗苗正在消毒器械,闻言亦是一愣:“主任每周就坐诊两天,人那么多我也没有去注意,你看看昨天的病历。”
方星岛倒腾了两次,也没在厚厚一叠病历中找到傅一的名字。医生只负责看病,复诊这种事情还是要病人主动,像正畸种植这样的手术,姜主任会嘱咐方星岛或护士到时间病人没来复诊要打电话通知,至于普通的病人便要靠自觉了,要不医生和护士不得累死。
方星岛却翻找出他之前的病历卡,看得仔细。苗苗看到她一脸严肃忍不住问:“他不来复诊是他自己的事,你怎么紧张成这模样?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没那回事。”她没有和苗苗开玩笑,“他的龋齿已经很严重,估计已经影响正常生活了。他是我的病人,当然要上心一些。”
苗苗见状便接过她手上的病历,按着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几秒钟后对她耸耸肩:“没接,按掉了。”
“估计是在忙吧。”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像压着块大石。
又过了一会,方星岛终是按捺不住,又拨通了那个在心里背得滚瓜烂熟的电话。刚接通,那边已经传来傅一的声音:“喂。”他的声音清澈,像他那日的眼神,清明锐利。
她没想到这么快就接通了,一瞬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那边又喂了一声,她急忙把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并提醒他这几天记得来复诊。那边安静得很,像是在一个空旷的地儿,只有他沉稳的呼吸。她觉得他是不怎么上心的,只好又将事情重复了一次,千叮万嘱要来复诊,傅一听完只说了一声“好”,便挂了电话,干脆利落,连道别都没有。
冷漠,疏离,就像那日他留给她的印象。
她挂了电话又想起他的外套遗忘在医院的事。衣服是有名的牌子,专柜一件薄薄的衬衫也得上千块,他丢了外套都没来找。
要不要再打过去呢?她拿着电话发了好一会儿呆,还是苗苗把她拉回现实中来:“你怎么抱着电话发呆,魔怔了吗?”
她放下电话,却忍不住在心里又念了两遍那个名字。
傅一。
方星岛接到童禹乔电话时刚到家,电话那边却不是童禹乔,而是她的同事,说童禹乔喝醉了。
童禹乔在事务所工作,偶尔会有些应酬,有几次喝得半醉回来,半夜又闹起胃痛,被方星岛骂了之后保证以后饭局能躲就躲。
而这一次竟然还喝醉了,连家都不懂得回,头上的伤才刚好,她还要不要命了。
她推开包厢门时带着重重的怨气,而后却愣住了,偌大的包厢里一片狼藉,却只剩下两人,童禹乔缩在沙发的最角落,蜷成一团,身上还盖了个外套。
这并不是她震惊的原因,她愣在门口是因为她看到了谭叶舟。
有时候命运便是这般可笑,你寻寻觅觅却求而不得,而待到你说服自己,摒弃了执念,那人却突然降临,时不时落入眼眸,撼动你的心绪。
“你怎么来了?”谭叶舟已起身,一脸疑惑。
“我来接她回家。”她走近童禹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乔乔,我们回家了。”语气就像在哄小孩,童禹乔翻了个身,却没有醒。
“她醉了。今天同事聚餐,结束后吵着要来唱歌,她被灌醉了。”谭叶舟顿了顿,又补充,“我现在在博尔事务所上班,晚上是欢迎会。”
于是,方星岛又一次坐在了谭叶舟的车上,这一次是后座。
童禹乔还在睡,枕着她的大腿酣然入梦,她坐直了身体盯着窗外,因为关了窗,车厢里弥漫着难闻的酒气。
“你和她现在住在一起?”谭叶舟突然问。
“嗯。”方星岛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好,隐隐地夹着怒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是因为童禹乔不爱惜自己明知胃不好还喝酒,还是因为谭叶舟明明认识童禹乔还任由别人灌她酒,更或者是因为童禹乔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自己谭叶舟去了他们事务所,两人现在一起共事。
她想不明白,心头燃着一团火焰,她拒绝谭叶舟送她们上楼,艰难地拖着童禹乔下了车。
谭叶舟看着她,欲言又止,终是无奈地看着她走。
方星岛脾气并不好,虽然脸上总是带着笑,但熟稔的人一眼便看出她是真心还是刻意。她在他面前,从来掩盖不好自己的脾气,即便过去这么些年,依旧没有长进。
当初搬离家属院,那天太忙,他忘记与她道别。隔日清晨去上学便在家门口遇见了她。一南一北,开车需走半个小时,也不知她几点就起床,大冬天的走得气喘吁吁赶在他上学前出现,却又不和他说一句话,愤怒地与他对视三分钟后转身就走。
她生气时,一言不发,却涨红脸,像个愤怒的南瓜。
“方星岛,你怎么来了又走?”
“我和你说话呢!”
“你走这么远路过来就是和我生闷气吗?”
“喂,你不说话我就走了呀!”
见他转身走,她才气急败坏追上来:“你没有看见我在生气吗?”
“看见了。”
“那你还走?”
“因为我知道你会回头啊。”
可是现在,她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童禹乔喝了酒,闹了一宿。
方星岛睡得迷迷糊糊听见隔壁一阵闹腾,连外衣也没披就冲出去,童禹乔扒拉着马桶,吐得七荤八素,洗手间里味道难闻得很。
她给她倒了水,看着她坐在地上,眼神已清明,声音却是沙哑的:“星岛,是你去接我回来的?”
“嗯。”
“你遇到谭师兄了?”从前谭叶舟带方星岛出去打牙祭偶尔也会喊上童禹乔,她和他并不熟,不敢像方星岛一样喊他“七哥”,规规矩矩喊着师兄,谭叶舟不止一次摇头叹气,说你看看人家多么有礼貌,再看看你。方星岛的回应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鬼脸。
她又“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方星岛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小心将她从地板上拉起来:“地板上凉,你别坐着,快起来。有事明天再说。”
童禹乔却挣开她:“我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因为我不想再听到你总在夜里哭,不想看到你浑浑噩噩的模样,那样的你,我再也不想看到。”
谭叶舟回博陵的事童禹乔一个星期前就知道。那天她外出办事回事务所,发现办公室几个女孩都异常兴奋,一问才知道所里来了个新律师,年轻帅气,她却没有去窥视的欲望,径直去了茶水间。咖啡泡了一半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便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笑着的,带着礼貌。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字正腔圆,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童禹乔,你也在博尔工作?”
她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他又问了一句。
“是的,我毕业后就在这里上班了。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彼时她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公司新来的青年才俊。
方星岛脸上已没有早先刻意掩盖的怒气。她站在门口,脸上有一瞬间的迷茫,她垂下头说我知道,可是心里仍有一丝丝的委屈。
关于谭叶舟的事,她永远最后一个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这个夜晚,方星岛睡得并不好,她做了一个特别漫长的梦。
说是梦,其实更像是回忆,像一部年代久远画质泛黄的老电影,一幕幕在脑海里重播。她分不清自己到底睡着了没,也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梦。春寒料峭的三月,她躺在床上如溺水一般痛苦,身上的睡衣完全被汗湿。
她梦见自己挂在悬崖边,北风猎猎,迎面而来。
她用力地抓住从树上垂下的藤蔓,却没有力气往上攀爬,她只能仰头望着谭叶舟,他的轮廓分明而凌厉。
“方星岛,你太任性了!”
“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有我自己的生活。”
“你总是这样任性,好像全世界都要听你的,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他脸上没有一点笑,严肃得像从地狱走出来的修罗。她看着他,越发恐惧,他的指责让她觉得委屈,却不敢反驳,只能一句句地哀求他。
“七哥,我很害怕,你拉我上来好不好?”
“我不敢再惹你生气了。”
“我保证不再扔你的书,也不再跟着你去上课。”
“你救救我。”
他不说话,只是那样冷冷地看着她,也不知她做了多少保证后才伸出手。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抓,他却收回了手,起身后退了两步。
她整个人都在往下坠,树枝和石块划破她的皮肤,可她却感觉不到疼,只有冰凉的寒意。
方星岛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房间还是黑的,睡衣都被汗湿。
她在床上坐了许久,那彻骨的寒意和恐惧仍未被驱散。
耳边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你救救我”,却不是她的声音。
[5]
自此之后,她和童禹乔谁也没有提起谭叶舟,默契地回避了所有与他有关的话题。
生活依旧井然有序,唯一让方星岛不解的是,傅一依旧没有来复诊。
方星岛又给他打了两个电话提醒,一次没人接,一次对方显得有些不耐烦。在她第二次提醒要来复诊后冷笑着问她:“方医生,你们医院的医生都是这样的吗?”
她再迟钝也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并不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认识,我还以为你搞传销。”
她不禁有些气闷:“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的蛀牙还未完全修补好,回头牙又该疼了。”之前有个病人也是牙齿龋坏,看了一次之后因为抽髓太疼不肯再来就医,最后细菌污染牙髓,导致更深的感染。
那人却油盐不进:“谢谢关心,我很好。”
她又想起了一件事:“你的衣服还在医院,什么时候有空来复诊时拿一下吧!”
那边说了句“知道了”,便挂了电话。
方星岛再次遇见傅一,却是在博陵大学。
周五老师回博陵大学上课,下午在大礼堂有个讲座,这个医术高明心思缜密的中年医生唯独记性不好,把下午要用的资料落在办公室,开讲前半个小时才发现,只得让方星岛帮他送过去。
方星岛下午没排班,从家里跑到医院拿了资料,送到学校给老师后无所事事,就在校园里闲逛。怎么说也才从博陵大学毕业,在校道走了一小段路就遇到好几个以前的老师。她不擅长寒暄,这么多年见到老师还是有种老鼠见到猫的畏惧感,回答问题时还是习惯性站直身子,目光却不自觉地乱瞟。
然后她便看到了傅一。
天气已经逐渐转热,才步入四月,博陵人已经脱下了厚厚的大衣,有爱美的不怕冷的女孩甚至穿起了短裤,而那人却穿着外套,里面的衬衫依旧规矩地扣到最上面的纽扣。方星岛看见他站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手里还拿着书,有个女孩仰着头和他说话,年轻的脸上有显而易见的怒气。
他的左脸微微有些肿,一看便知道是蛀牙发炎导致的。
方星岛也顾不得和老师寒暄,三两步便朝他走了过去,见到他,原先还在争执的两人停了下来,目光双双落在她脸上。
“傅先生你好,我是博陵大学附属医院口腔科的方星岛。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来复诊?”
她的话音刚落,他凌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浓密的眉也微微蹙起,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甚至看到他瞪了自己一眼,颇为恼怒的样子。那个原本还一脸怒气的女孩突然就笑了,幸灾乐祸:“傅一你生病了吗?怎么你还怕看病呀!”
傅一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又瞪了她一眼,这次她看得清清楚楚。
“曲悠扬,你高等代数还想不想过?如果想,现在马上给我消失。”
原来,他是老师。
那女孩一脸愤慨,似乎想争论,最终还是一跺脚走了,不忘回头张望。
傅一的脸色并不好看,微微咬了咬牙,方星岛一看就知道他是牙疼,又问了一遍:“请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有空去复诊,顺便把落在我们科室的外套拿回去。你现在不看,过几天疼得更厉害。”
他居高临下,声音硬邦邦的:“现在的医生都这么烦人吗?”
“我只是尽医生的职责,希望你不要讳疾忌医!”这人有一开口说话就让人生气的能力,她原本只是想来提个醒,这下也忍不住生气了。
“我有空会去的。”他的眼睛像一弯深邃的湖,看不见底。说完这句,便转身想走。
方星岛怎么会听不出他在敷衍,又跟在他身后:“现在去不好吗?蛀牙开始发炎了,再这样发展下去就会头疼,可能还会引起发烧。”
“我现在没空。”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只希望你别讳疾忌医。”她见过难缠的病人,生病了讳疾忌医,等到严重又说医生看不好病。
傅一充耳不闻,又加快了脚步。他个子高,腿也长,几步就把她甩在身后,她只能小跑着跟着他,也没注意看路,待到她跟着他进了阶梯教室的门,原先还喧闹的教室突然安静下来,她才知道不妙。
他是老师,想来刚刚急匆匆是准备来上课。
傅一抱着书站在讲台上,淡定得很,方星岛进退两难,为了不影响他们上课,她只好找个位子坐下来。教室很大,大概三百个座位,却几乎被坐满,只有最后几排有零星的空位。
她坐在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身边,他好奇地打量着她:“你不是我们这个专业的吧?”
“嗯,我来旁听的。”她随口胡诌。
“这教室里大半的女生都不是我们专业的,都是来旁听的。傅老师真不知道是数学系的福音还是灾难,他为我们带来了大批的妹子,可妹子们的目光都只在他一人身上。”
方星岛被他抑扬顿挫的语气逗笑了,忍不住问:“此话怎讲?”
“傅老师是我们数学系的特聘教授,任职刚满一年,像我们这种男生居多专业一班最多三四个妹子。但自从傅老师来了之后,有不少女孩子慕名而来听课,这可解救了我们……话说,你不也是为傅老师而来吗?”
方星岛朝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闹哄哄的教室随着讲台上的人一声“上课”逐渐变得安静。
傅一站在讲台上,已经脱下了外套,蓝色的格子衬衫上别着扩音器,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喑哑的声音顺着电流传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他讲课的时候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像别的老师会坐下或在教室里随意走动,他只是站在投影仪的左边,身体有一半落在投影的光亮中。
“在一策略组合中,所有的参与者面临这样一种情况,当其他人不改变策略时,他此时的策略是最好的。也就是说,此时如果他改变策略他的支付将会降低。在纳什均衡点上,每一个理性的参与者都不会有单独改变策略的冲动……”
方星岛看着那张精致的脸,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把夹在里面的照片拿了出来。
坐在她右边的女孩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她转过头,女孩已经捂住自己的嘴,手指微微颤抖地指着她手中的照片:“你怎么有傅老师的照片,是傅老师吗?看起来才十二三岁,好嫩呀!”
“这不是你们傅老师。”她把照片夹回笔记本,紧紧地合上。
“你骗谁啊!这眉毛,这眼睛,这鼻子,怎么不是傅老师!明明就是傅老师少年时期的照片,你怎么有这张照片的?”女孩一脸质疑,方星岛还想解释,周围的声音突然都停止了,就连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扩音器传出的轻微的电流声,“嗞——嗞——嗞——”好像突然间,有人按下了暂停键,于是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她抬起头,便看见那人站在讲台上,微微皱眉看着她的方向。
“坐在倒数第三排的穿白色衣服长头发的女生,你来回答我刚刚提的问题,什么是纳什定理?”
她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无数双眼睛向她望来,夹杂着几声笑声。
他也在看她,面无表情,她却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满满的恶意。
他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她觉得尴尬、不安。
隐约间却见傅一笑了,眼角微微上挑,与她手心里压着的照片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