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赋宁美好的学问竟可以这样朴素

面对李赋宁这样的人物,恐怕很多人对于英语的概念都得修正:1946年,出身西南联大的李赋宁到美国耶鲁大学研究院英文系深造时,乔叟和莎士比亚对于他来说,都算是“驾轻就熟”的题目,难度不足。于是他选择了古英语研究作为博士方向,这是连欧美优等生都认为太过艰深,视为畏途的领域。

莎士比亚不须说,历来被全世界奉为英语语言文学的标志;乔叟何许人也?写出《坎特伯雷故事集》的他被尊为“英国诗歌之父”。

李赋宁(1917~2004),陕西蒲城人,西方语言文学大家,中国外语界的一代名师。

什么叫做英语好?这个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国人心上,以致有这样的段子:某君说自己英语好,托福多少多少、GRE多少多少。英语系学生一听笑了,哑巴英语,God,你能用英语自如交流吗?英语专家一听笑了,跟谁交流,God,你能背诵莎士比亚吗?老先生一听笑了,莎士比亚,God,古英语呢?法语呢?德语呢?拉丁语呢?

抛开个中戏谑意味,李赋宁确实当得起这般传奇式的“老先生”。他的学博才高久有定评,通晓英语、法语、德语、拉丁语、古英语和古代希腊语等多种语言,治学范围涉及语言学、文学、哲学、伦理学、美学、历史学等学科,开设过专业英语、专业法语、古英语、英语史、拉丁语、古希腊罗马文学、中世纪英国文学、莎士比亚研究、欧洲文学史、英国文学史、法国文学史、莫里哀专题及汉英翻译等课程。

曾任外交部长的李肇星1959年考入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他还记得第一次上李先生欧洲文学史课的情景:铃声中,先生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向学生微微鞠躬问好后,说:“Comrades, let me tell you a story, a very short story.(同学们,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一个小故事)”

故事是关于古希腊诸神的。在李肇星听来,“先生的语言简洁流畅,语调平缓,并无刻意的抑扬顿挫,但在平实之中充盈着高雅。我和同学们都被深深地打动了。原来,美好的学问竟可以这样朴素。”

多年后,李肇星作为外交官多次见到英国女王,他发现,西方学者津津乐道的“皇家英语”或“钦定英语”(Queen's English)竟也以这般简洁为美。很自然的,他“不禁又忆及李先生的‘小故事’”。

李赋宁对于英语发音的要求应该是相当苛刻的。他留学耶鲁时,以英语好而名世的林语堂来耶鲁演讲,李赋宁的评价居然是:“他的英文虽然写得很地道,但英语语音、语调却不很好。”

1956年李赋宁教授(左二)和夫人徐述华(左四)、儿李星在颐和园与许国璋教授(左一)及夫人黄怀仁(左五)合影。

这是一种天赋,李赋宁从小就已显现出来。11岁时,他随家从西安迁到北京,转学到北京的小学上学。老师让他站起来朗读课文,他用陕西话,同学们纷纷举手,指出他的发音错误。他心里觉得委屈,再去学校时,整整一周不开口说话,当他再次开口时,竟全是标准的普通话了。

李赋宁上课,语言简洁流畅,语调平缓,并无刻意的抑扬顿挫,但在平实之中充盈着高雅。

许多回忆李赋宁的文章都怀念曾经有过的那个年代,中国英语学界人才济济,除了他,还有杨周翰、王佐良、许国璋、周珏良、查良铮(穆旦)等大家,“如今,那一代英杰都逝去了”。

在耶鲁时,李赋宁曾和留学英国牛津大学的同学王佐良、许国璋,以及留学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周珏良通信,相约共同回国执教,“我教中世纪,佐良教文艺复兴和莎士比亚,国璋教18世纪,珏良教19世纪”。

“这就是绝配!”后人感叹。

英语算不上好的我,曾听过被李赋宁夸奖为“发音好”的学生王式仁的“英诗选读”课,如今内容早已记不起来,唯独记得王教授用舒缓而纯正的英式英语朗诵莎士比亚的商籁体诗,“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以及他分析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的诡谲意象,脑中云里雾里,耳边却兴意盎然。

想来王教授也该到离开讲台的岁数了,不知道现在的学生们,是否还有幸聆听纯正而怀旧的英语。不是为了运用,多数人也许永远也达不到这一步,而只是为了在自己这一生中,有这么一次能感受到除母语之外另一种语言所散发出的逼人的魅力。

国人纷纷开始“疯狂英语”了,英语水平俨然已成衡量一个人“素质”的关键标准之一,然而老先生们也纷纷离去,还有谁在怀念英语作为一种语言的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