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封建冻土与商业萌芽
- 铁血重生:德国商业200年
- 陈润
- 12231字
- 2018-09-04 17:46:14
1806年10月27日,伫立在勃兰登堡门上的和平女神一如既往地眺望着远方,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脚下的这片土地时不时会传来代表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枪炮声,可她的目光始终是那么的祥和并充满希望,似乎要告诉世人:和平终将到来。
但是对刚刚从勃兰登堡门走出去的拿破仑来说,在欧洲统一之前,和平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里,拿破仑和他的法兰西军队先是攻陷了“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最大的城邦之一奥地利,迫使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弗朗茨二世宣布放弃德意志皇冠,接着又攻陷了德意志的另外一大城邦普鲁士。在普鲁士国王与王后仓皇而逃后,德意志的大部分领土成为法兰西第一帝国的囊中之物。
战争结束后,拿破仑和他的士兵们趾高气扬地穿过了象征德意志帝国荣耀的勃兰登堡门。为了纪念这场伟大的胜利,拿破仑将和平女神和她的驷马战车从勃兰登堡门上取下,当作战利品运回巴黎,德意志民族面临着分崩离析。
必须强调的是,之所以说德意志而不说德国,是因为从1648年开始,“德国”没有真正意义上存在过。
1648年,在经历了旷日持久的“三十年战争”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将德国分割成314个大大小小的邦国。虽然它们都顶着“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称号,但是由于始终没有建立起中央政权,导致了邦国之间各自为政,互不服从。这种分裂的状态前后维持了数百年,使得德国成为一个模糊的地理概念。正因为此,德意志诗人席勒才发出了“德意志?它在哪里?我找不到那块地方”的悲鸣。
长期以来,德意志都以分散的联邦形式存在,虽然内乱纷争一直都没有间断过,但是在奥地利与普鲁士两大城邦沦陷后,德意志民族的民族意识开始觉醒,一致对外成为各个邦国之间的共识,他们也开始成为奥地利与普鲁士反法的重要支持力量。而奥地利与普鲁士为了一雪前耻,更是先后加入到欧洲反法同盟,伺机向法国报仇。
1813年,在莱比锡战役中,拿破仑率领的40万大军不敌反法联军。次年巴黎沦陷,德意志人得以迎回和平女神。重新夺回失去的领土后,德意志君主决定成立一个由35个国家、4个自由城市组成的德意志联邦,虽然与之前相比有了很大的进步,但是由于政治、宗教等因素的影响,真正统一的德国并没有建立起来。
18世纪60年代,轰轰烈烈的工业革命率先在英国拉开了帷幕,工业化进程为英国成为“日不落帝国”奠定了基础。作为英国的邻国,法国也很快从工业革命中受益,声势浩大的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资产阶级开始登上历史舞台。英、法两国的迅速崛起,从根本上动摇了统治欧洲数百年的政教合一的政治体制,德国自然也不例外。
德意志联邦成立后,外患已除的联邦内部又开始了新的内斗,普鲁士和奥地利轮流做大,谁都不希望对方一家独大,因此竭尽所能地维持联邦松散的组织构架。而另一方面,受工业革命的影响,新兴资产阶级与传统守旧势力之间的矛盾开始变得尖锐起来。德国统一的萌芽就是在这样纷乱的大环境中萌发的。
乔治·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出生在南德符腾堡州卢林根据镇的一个鞋匠家庭。作为一个鞋匠的儿子,李斯特没有在修钉鞋子方面表现出过人的天赋,倒是在读书识字方面有着不错的表现。高中学业完成后,李斯特顺利通过了德意志联邦政府的文官录用考试,成为一名下级官吏。虽然职位低微,但是李斯特却有着一个远大的理想——结束德意志联邦数百年的经济割据状况,实现德意志的经济统一。
那个时候的李斯特还没有从事过什么商业活动,但是由于工作原因,他每天都会接触到各种各样的商人,时间久了,李斯特对德国的商业状况充满忧虑。作为一个松散的联邦国家,德意志联邦并没有对国家的经济和商业发展做过详细的规划,一切都处于无序的混乱之中。比如德意志联邦没有统一的货币,商人们要想在邦国之间顺利地实现货物流通,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辨认清楚每个邦国的货币。这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事情,因为德意志联邦境内有近千种各不相同的货币。
即使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辨别清楚各个邦国之间的货币,那也并不意味着你能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因为德意志联邦的邦国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彼此之间还设立了重重关卡,对过往的商人征收税赋。如果你要从柏林贩卖一些东西到瑞典,那么接下来你将要穿越十个邦国,这意味着你还没到达德意志联邦的边境,已经为这些货物交纳过十次关税,当你顺利到达瑞典的时候,你所交纳的关税恐怕已经远远超过了货物本身的价值。
混乱的货币制度以及繁重的关税成为阻碍德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意识到这些后,李斯特开始寻求解决方法。在成为邦国的会计检察官以及蒂宾根大学的教授后,李斯特更是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试图寻找一条适合德意志联邦经济发展的强国道路,最后李斯特发现,在德意志联邦内实现经济统一迫在眉睫。
18世纪初期,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以英国和法国为代表的欧洲国家凭借相对先进的生产力以及繁荣的商业实现了强国目标。德意志联邦在工业技术发展方面远远落后英国,在政治体制方面又远不及刚刚爆发了资产阶级大革命的法国,因此德国要想在短时间内实现强国目标,必须最大程度上发挥商业的优势,但现实状况是德意志联邦连发展商业的条件也不具备。为了改变这一现状,李斯特提出在德意志联邦内建立关税同盟,这样可以大幅度削减商贩的赋税,促进商业繁荣。与此同时,李斯特还建议德意志联邦实施保护关税政策,谨防外国工商业对本国经济形成冲击,即反对自由贸易,实施贸易保护。
李斯特的观点十分超前,在他看来,商业的繁荣将大大促进德意志联邦的经济统一,而经济统一又将为德意志联邦实现统一奠定基础。李斯特的想法很好,但是实施起来却难度巨大,因为德意志联邦的统治者们并不赞同李斯特的想法,他们甚至认为李斯特正在处心积虑地破坏联邦的利益,原因有二。
首先,李斯特的主张最先破坏的就是联邦内小邦国的利益。这些小的邦国根本不关心联邦未来何去何从,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一旦成立关税同盟,那意味着他们赖以生存的“摇钱树”——关税将不复存在。当李斯特拖着弱不禁风的身体来到这些邦国游说的时候,领主、国王们无一例外地向李斯特发出了逐客令。
其次,德意志联邦的统治者们也不认为李斯特的办法能够让德意志联邦走向强大。因为真正的强国,如英国和美国都在鼓吹一套行之有效的经济政策,那就是自由资本主义。事实上,当时整个欧洲经济学界都是亚当·斯密的忠实拥趸,他的著作《国富论》更是被神化为经济学“圣经”,既然如此,联邦没有理由不走自由贸易的强国道路。
第一次工业革命爆发后,英国成为世界贸易的中心。出生于苏格兰的亚当·斯密在目睹了商业大繁荣给社会带来的益处后,开始着力于经济学方面的思考,他将当时一些零星的经济学学说进行了系统化的整理。1768年,亚当·斯密开始着手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著作成书,经过五年的撰写和三年的修改,1776年,《国富论》问世,现代经济学也就此诞生。
《国富论》公开发行后,在社会上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作为第一本经济学方面的专著,亚当·斯密在书中鼓吹自由市场对商业发展以及国家进步的积极作用,这种观点与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对外扩张的需求不谋而合。在一些政客们看来,亚当·斯密和《国富论》已经成为强国的代名词。
英国是吹捧亚当·斯密和《国富论》的最大推手。工业革命爆发后,英国生产力获得了空前的提高,而狭小的国内市场已经无法满足新兴帝国的扩张胃口。为了在世界范围内建立起新的经济秩序和新的社会生产组织形式,进而谋求到更多、更大的利益,英国人在世界范围内鼓吹自由贸易对一个国家发展的重要性。
除了大肆鼓吹,英国人还拿出切实的证据,以证明自由市场经济的益处。比如在对抗法兰西第一帝国期间,自由贸易为英国和反法同盟提供了强大的物质保障,这给反法同盟的盟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法国被击败后,英国经济学家弹冠相庆,将这场胜利称之为斯密的胜利,是斯密和他的自由贸易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
当鼓吹与实证在德意志联邦统治者们的眼里变成真理的时候,李斯特的观点也就成了异端邪说。在他们看来,德意志联邦要想走上强大的道路,必须向英国学习,建立一个以自由市场为基础的经济体制。
李斯特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但是他仍然为建立关税同盟而奔走。与此同时,他还不厌其烦地向人们宣传自己的经济思想:自由贸易政策不过是英国人出售自己商品的一个幌子和借口,如果德国像英国一样实行自由贸易政策,短时间内或许可以通过购买来增加国家财富,但是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将会严重阻碍本国的工业发展,到那时,德国将无法摆脱从属国的地位。实施保护关税政策,表面上看容易拉高生产价格,但是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实现,产品价格将会逐渐回落,而工业化道路是德意志联邦在短期内追赶其他国家的不二之选。
李斯特用心良苦,但是愿意接受他思想的人却不多。作为德意志联邦的第二大邦国,奥地利将李斯特视为“最危险的煽动者”。尽管如此,李斯特的想法还是打动了普鲁士的国王。当李斯特拖着虚弱的身体叩开普鲁士城邦大门的时候,普鲁士成为第一个在城邦内废除境内关税的邦国。
普鲁士的支持让李斯特信心倍增,为了尽快促使德意志联邦废除境内关税,1819年,李斯特推动德国商人和制造商成立了联合会。这一行为激怒了德意志联邦的封建统治者,联合会遭到联邦政府的迫害。作为发起人,李斯特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先是被蒂宾根大学辞退,接着又被政府解除公职。后来,李斯特甚至被冠以“煽动闹事,阴谋颠覆国家政权”罪,判处10个月的监禁。他不得不远赴美国开始自己的流亡生涯。
在美国,李斯特第一次将自己的经济思想进行了总结,《美国政治经济学大纲》应运而生。然而著书立说的日子并不是他渴望的,他无时不在牵挂着德意志联邦的命运。1832年,作为美国驻莱比锡、汉堡的领事,李斯特开始积极投入到莱比锡至德累斯顿铁路的建设工程中去,他认为铁路的全面普及将有利于德意志经济统一。
1834年,在普鲁士的主张下,18个邦国联合起来组成了德意志关税同盟。关税同盟成立后,德意志境内关卡林立的局面宣告终结。关税同盟还开始对外统一征税,大大提高了进口税率,而所得的税收收入则按照比例分配给同盟内的邦国。在阔别德意志几年后,李斯特的梦想终于得以实现。
让人深感遗憾的是,李斯特的价值并没有引起德意志联邦的重视,反倒是法国政府对李斯特的经济学思想充满兴趣。在李斯特生活陷入困境后,法国梯也尔政府极力邀请李斯特到法国担任铁路建设和贸易政策方面的要职。固执的李斯特认为法国的强大很有可能再次给德意志联邦带来灾难,于是断然拒绝了这份邀请。俄国政府也认识到了李斯特的价值,为了体现诚意和对他的尊重,俄国财政部部长亲自找到李斯特,希望他能够到俄国政府中担任要职,进而推广他的“国民体系”,但是倔强的李斯特却以俄国实行专制的沙皇制度而拒绝了俄国政府的邀请。
拒绝了法、俄两国的邀请后,李斯特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由于德意志联邦政府的监视,他甚至没有办法在德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为了维持生计,李斯特开始写文章,靠稿费维持生计,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李斯特开始在脑海中酝酿《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一书的创作。然而这本著作的问世并没有改变李斯特的命运。
1846年,李斯特的儿子病故,这让原本就身体虚弱的李斯特陷入了绝望的境地。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如果没有写作所得的收入,就只能靠妻子的财产(我是什么也没有)糊口度日了。可是,这些收入和财产也不足以维系妻子和孩子们的生活,我几乎陷入了绝境。”这段文字寄出去后不久,李斯特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一年他只有57岁。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李斯特那样关注着德意志联邦的未来,对于大多数德意志人来说,邦国的概念在他们内心根深蒂固,联邦反而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事实上,即便他们能够搞清楚邦国与联邦的关系,也不太会关心德意志的命运,对他们而言,在频繁的战乱中存活下来才是最迫切的问题。战争结束后会迎来短暂的和平期,那时,他们考虑的问题则是如何吃饱穿暖。
和其他大多数德意志人一样,弗里德里希·克虏伯的生活平淡无奇,当普鲁士陷入战争时,他就会带着自己的家人在偌大的庄园和牧场里奔走,寻找安全之地。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先祖昂德特·克虏伯给他留下的庄园和牧场足够多,所以弗里德里希一家人总是能够觅得一块清净之地躲避战乱。
关于昂德特·克虏伯的记载非常少,从零星的资料中可以发现,16世纪时,他开始在鲁尔区的埃森市经商,从事的行业可能与金属冶炼有关,但是这个行业并没有让他跻身中产阶级,倒是一场席卷埃森市的瘟疫让他收获颇丰。
从10世纪开始,埃森就是普鲁士境内最大的城市之一,这里居住着许多的达官商贾。16世纪中晚期的大瘟疫让埃森成为一座死亡之城,官员和商人们为了第一时间逃离这个恐怖之地,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向外出售自己的宅院。昂德特·克虏伯认为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最好时机,他没有离开埃森,而是不断购置价格低廉的庄园和牧场。昂德特挖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桶金,而商业基因也就此开始在克虏伯家族的血液中流淌。
等到弗里德里希·克虏伯继承了这些庄园和牧场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时运不济,这些地产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商业回报。拿破仑攻陷普鲁士后,这些地产更是变得一文不值,弗里德里希一家的生活变得困顿起来。为了重新振兴克虏伯家族,弗里德里希想了很多的办法,但是始终没有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
19世纪初期,工业革命的浪潮在席卷英国之后,开始蔓延到德意志这片僵化的土地上。当时的德意志联邦虽然还不具备大规模工业生产的条件,但是零星的工业设备已经开始出现,制造工业设备所用的钢铁成为紧俏货。弗里德里希认为钢铁生产很有可能成为普鲁士的朝阳产业,因为邦国要想强大,没有理由不支持钢铁生产的发展,他似乎看到了振兴克虏伯家族的希望。
说干就干,弗里德里希把家中所有积蓄拿出来,又与亲朋好友筹借了一大笔钱款,便开始着手采购冶炼设备。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后,弗里德里希的铸钢厂于1811年在埃森市克虏伯家族的庄园里建成,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弗里德里希却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他还用自己的名字为这家铸钢厂命了名,即“弗里德里希·克虏伯铸钢厂”。弗里德里希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能够建立一个帝国,更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王朝的开拓者。
对于钢厂的生产和经营,弗里德里希最初充满信心。因为他原本就是一个不错的冶炼工人,除此之外,他还有过帮助母亲打理生意的经历,这为他积累了不少商业方面的经验。可是在铸钢厂真正开始投产后,弗里德里希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因为现实中的一切与他最初的设想有着巨大的差异。
鲁尔区位于莱茵河下游,这里有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工业革命爆发之前,煤炭的巨大价值还没有为人们广泛认识,但是对于鲁尔区本地的冶炼工匠们来说,这些煤炭无异于上天赐予的礼物,因为用煤炭冶炼出的金属制品往往有着更好的外观与质量,而经由这里工匠们锻造出来的宝剑更是锋利无比,颇受王室和军队的欢迎。然而在弗里德里希看来,旧的冶炼行业已经不再适应时代的发展,未来普鲁士王国必须紧随英国走工业化的道路才会有出路,这是他兴建铸钢厂的初衷,也是他振兴克虏伯家族的信心所在。可让人遗憾的是,普鲁士国王并不像他这么想。
与最初的建设初衷背道而驰,得不到政府的强力支持,这意味着弗里德里希的铸钢厂必须重新调整生产思路。问题接踵而至,如果是生产家用的剪刀、菜刀之类的简单生活用品,那这样的铸钢厂在埃森可以说遍地都是,克虏伯铸钢厂将变得毫无优势可言。当然,工厂仍然可以生产一些工业用品,将它们销往其他欧洲国家,比如英国,这样的产品一定很受欢迎。但是弗里德里希明白,繁杂的关税将让自己的产品在英国毫无竞争力,还极有可能亏本,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亏本永远都是最忌讳的。
弗里德里希最终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了,像其他的铸钢厂一样,开始制造一些实用的生活用品,然后再长途跋涉地将它们卖到别的邦国,靠此赚取微薄的利润。有时,弗里德里希也会接一些大单子,比如战争来临时,铸钢厂会马不停蹄地锻造一些兵器,但是在那样动乱的年景,这样的大单子往往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收入。
克虏伯铸钢厂在逆境中艰难地维持着,有时候弗里德里希甚至想将它一关了之,但是那看上去是一件更困难的事情。不堪重负时,弗里德里希喜欢把自己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在那享受片刻的宁静,然后重新打起精神四处奔波。可是越忙碌越绝望,克虏伯铸钢厂始终没有走上弗里德里希认为的正确道路上来。
更糟糕的是,克虏伯铸钢厂的财务状况始终没有得到改善,这意味着当初弗里德里希借来的一大笔钱变成了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他的身上,使得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弗里德里希的病越重,克虏伯铸钢厂的经营就越少有人过问,恶性循环最终变成了一个无法破解的死循环,困扰着每一个克虏伯家的人。
弗里德里希最终也没能见到克虏伯铸钢厂扭转颓势的那一天,在经历了无数个伤病与压力折磨的日夜之后,弗里德里希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他给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阿尔弗雷德留下了一间破败不堪的铸钢厂,五个愁眉不展的熔炼工人和两个毫无精神的铁匠,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祖产,比如他从祖上那里继承来的庄园和牧场,事实上这些东西还不如牧场里的那头奶牛和几只猪值钱。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弗里德里希所处的时代的确是一个无比糟糕的时代。在这个糟糕的时代里,商品无法自由地流通,先进的理念不被统治者认可,商人只是统治者手中的一枚棋子,他们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是徒劳,他们陷入了无比的绝望和悲伤之中。然而严冬已至,春天也就不再遥远了。
黑暗孕育黎明,绝望孕育希望。
在弗里德里希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并非没有高兴的事情。克虏伯铸造厂成立的第二年,妻子泰雷莎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阿尔弗雷德·克虏伯。小阿尔弗雷德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少有的快乐,弗里德里希每天回到家中,看到他那天真无邪的面容总会忘记铸钢厂给自己带来的种种烦恼。
关于阿尔弗雷德的童年记载非常少,但是我们可以想到他的童年注定不会幸福。父亲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母亲又不得不在牧场里养奶牛、猪仔来补贴家用,阿尔弗雷德很少有玩伴,唯一的玩具恐怕是铸钢厂里那些破铜烂铁。阿尔弗雷德7岁那年,弗里德里希因政府的要求停下民用产品的生产,开始锻造各种各样的武器,那是阿尔弗雷德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剑,从此以后,他便对父亲的事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1826年弗里德里希离开人世,当时阿尔弗雷德只有14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是生活的重担已经无情地落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在家里,阿尔弗雷德要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不仅要帮母亲养牛喂猪,还要照顾好母亲的生活起居,让她尽快从父亲去世的悲痛中走出来。到了工厂,阿尔弗雷德又要充当一个无所不能的管理者,指挥那些比自己大很多的工人进行生产,进而让他们获得养家糊口的微薄薪水。这一切看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是14岁的阿尔弗雷德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如果按部就班地将弗里德里希所做的一切继续下去,除非奇迹发生,否则阿尔弗雷德不会比他的父亲做得更好。值得庆幸的是,阿尔弗雷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积极地追求创新,试图用新产品打开市场。为此,阿尔弗雷德还将铸钢厂里那些不符合生产标准的旧设备统统变卖掉,引进了一批新的生产设备。
在很多外人看来,阿尔弗雷德这个孩子简直是疯掉了,他不仅背负着父亲欠下的巨额债务,现在他还把这些债务像雪球般越滚越大,这样下去恐怕谁都帮不了他了。但是阿尔弗雷德却一点都不担心,他坚信自己会成为比父亲更优秀的经营者。阿尔弗雷德与弗里德里希究竟谁更优秀,在这里我们不做比较,但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阿尔弗雷德所处的时代,是商业萌芽开始穿透德意志这块封建冻土的时代,仅就这一点来说,阿尔弗雷德比他的父亲幸运得多。
经过19世纪初期30年的发展,德意志的思想、文化开始进入一个相对繁荣的时期,尤其是1834年德意志关税同盟的成立,为德意志的经济繁荣打下了一定的基础。与此同时,随着工业革命影响的日益深化,德意志内部的工业发展也开始进入到一个崭新的时期。普鲁士因为有大量的煤炭储量,在工业化冶炼方面有着天然优势,所以工业化进程与其他邦国相比也相对快些。
虽然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阿尔弗雷德可以坐享其成。阿尔弗雷德最先开始对日常用品进行了改良,比如刀叉、汤匙等。以前这些产品需要工匠通过反复的锻造、打磨才能生产出来,成本十分昂贵,阿尔弗雷德摈弃了这种工艺流程,通过不断的尝试和改进后,发明了一种压制机,工人们只需要将材料放入压制机中,这些产品就会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
先进的技术让克虏伯铸造厂的产能翻了几番,但是货物积压的情况却并不严重。关于这一点,阿尔弗雷德应该对李斯特充满感激,因为关税联盟的统一,让克虏伯铸造厂的产品能够轻松地离开普鲁士,进入德意志的各个邦国。如果阿尔弗雷德兴致高昂,他还会让自己的工人们将这些产品送到德意志周边的国家兜售,克虏伯铸造厂的业务开始走出国门。
年轻的阿尔弗雷德并没有因为一点小成就而终止自己的脚步,他开始更广泛地设计和创新,这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偏执狂。为了寻找灵感,阿尔弗雷德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一间小黑屋子里,进行各种各样的尝试。失败的实验会给他带来严重的挫败感,这个时候他就索性将自己锁在屋子里不肯出门,这一点与他父亲弗里德里希倒是十分相似。
除了关小黑屋外,阿尔弗雷德还有另外一种寻找灵感的方法,就是找一些刺激性的气味刺激自己的嗅觉,比如马的粪便。阿尔弗雷德认为浓烈的气味能够帮助自己提神醒脑,在它们的刺激下,阿尔弗雷德也的确迸发出不少奇思妙想。比如在现代工业中屡见不鲜的钢辊,就是他在闻过马粪便后产生的灵感。
充满奇思妙想的阿尔弗雷德也有一些糟糕透顶的想法,比如他认为自己呼出的空气是有毒的,以至于他总是不停地来回走动,白天如此,到了夜晚也同样不肯停下来。时间久了,阿尔弗雷德患上了一种慢性失眠症,这种病症通常会对人的健康造成严重的损害,而阿尔弗雷德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反而使他的效率大幅度提高。他总是在夜里不断地提出新的想法,然后在第二天付诸实施,很多新的设计和机械就是这样诞生的。在阿尔弗雷德这种近乎病态的努力下,克虏伯铸造厂前所未有地繁荣起来,他们的产品供不应求,甚至连普鲁士政府都成为克虏伯铸造厂的客户——造币厂的大多数机械设备就出自克虏伯铸造厂。
不断地创新和改良工艺,让阿尔弗雷德与克虏伯铸造厂取得了巨大的成就。还记得弗里德里希欠下的巨额债务吗?它们已经变得不值一提了。事实上,阿尔弗雷德成为当时最受投资者欢迎的合作对象,很多人主动找上门希望与这位天才青年合作,钱自然不是问题,他们还愿意用任何方式与阿尔弗雷德展开合作,克虏伯铸造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阶段。
1836年以前,克虏伯铸造厂在民用商品和工业设备领域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但是在武器装备领域却毫无建树。对于阿尔弗雷德来说,武器生产似乎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可对于那些武器掮客们来说却十分要命。长期以来,武器生产一直都是鲁尔区的传统,阿尔弗雷德的父亲弗里德里希就曾经为政府铸造各种剑、盾牌和铠甲。现在,武器掮客和政府同样希望阿尔弗雷德能够介入到武器生产中。
最初,阿尔弗雷德并没有将武器生产当作克虏伯铸造厂的一项重要业务,他只是将它当作自己的一个小小爱好。爱好与工作不同,工作需要马不停蹄地去完成,而爱好只有在闲暇时才会开始摆弄。恰好阿尔弗雷德忙于生产管理,闲暇时间少得可怜,所以发明第一支枪用了他近7年的时间,而且结果糟糕无比。
挫败感又一次席卷了阿尔弗雷德,他把自己锁在父亲待过的不透一丝光亮的小黑屋里。这个时候,枪支的生产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爱好了,对于喜欢追求完美的阿尔弗雷德来说,它已经成为自己的使命,这也为克虏伯最后演化为军工厂埋下了伏笔。
忘记那些短暂的不愉快吧,当历史的车轮滚动到19世纪50年代的时候,第一次工业革命已经进入晚期,沉睡的德意志联邦依然沉浸在不断的内耗与争斗中,但是即便这样,依然无法阻挡科技的进步,李斯特倡导的铁路建设如火如荼地在德意志各个邦国内部展开,克虏伯王国即将崛起。
1806年,拿破仑以法兰西铁锤震撼整个欧洲的时候,有一位名叫克里斯蒂安·斐迪南·西门子的德意志战士为捍卫普鲁士的疆土而浴血沙场。当普鲁士皇帝最终放弃皇位落荒而逃的时候,克里斯蒂安伤心至极,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的君主会以这样的方式放弃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悲伤之余,克里斯蒂安决定远离政治。他跑到隶属于英国的汉诺威向当地的领主租借了伦特庄园,从此过上了普通的农民生活。
在伦特庄园,几乎没有人知道克里斯蒂安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德意志军人,只有一个人除外,她就是爱莉诺勒·戴西曼小姐。从来到伦特庄园的第一天起,克里斯蒂安就喜欢上了戴西曼小姐,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接近她,并向她敞开心扉。而戴西曼小姐也被克里斯蒂安深深地吸引,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与当时大多数的德意志农民相似,尽管克里斯蒂安夫妇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但是他们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偿。戴西曼曾先后生下十二个孩子,除了三个不幸夭折外,其他九个孩子都幸运地存活了下来。维尔纳·冯·西门子是这个家庭的第三个孩子,他原本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但很不幸,他的哥哥恰好是三个夭折孩子中的一个,所以维尔纳就成为这个家庭的长子。
生活虽然贫苦,但是维尔纳还是在伦特庄园与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度过了快乐的童年时光。克里斯蒂安虽然选择做了农民,但是他毕竟接受过高等教育,所以在农活不忙的时候,他会将自己的孩子们聚集在一起教给他们世界史纲和民俗纲要等一些简单的课程,维尔纳就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了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维尔纳11岁那一年,克里斯蒂安为他的孩子们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维尔纳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接受正规系统教育的。1832年,维尔纳通过自己的努力考进一家正规学校,在那里,他的求知欲被完全激活,他甚至不满足于只听自己的课程,开始频繁地到更高的年级听课。
作为家中年龄最大的男孩子,即便在学习的时候,维尔纳也想着替父母分担家庭的重任。学习期间,他请人教授自己数学与大地测量,而放弃了对希腊语的学习,因为建筑在当时是唯一可以让人掌握技术的专业,如果能够顺利进入柏林建筑学院,将来就能够分担父母的压力。
就在维尔纳努力学习的时候,却得到了一个坏消息。测量老师告诉他,柏林建筑学院虽然能够学到技术,但是那里学费昂贵,远不是维尔纳能够负担得起的。知道这个消息后,维尔纳非常伤心,他一度有弃学的想法。见维尔纳求学心切,测量老师十分不忍,开始为他支招。
测量老师曾经在普鲁士炮兵部队服役,对普鲁士军队的情况比较了解,他建议维尔纳加入普鲁士王国的工兵部队,那样,加入普鲁士炮兵学校就会变得容易许多。普鲁士炮兵学校虽然是一所军校,但是那里同样有建筑学院教授的科目,最重要的是,普鲁士炮兵学校的学生不需要缴纳学费。
听了测量老师的建议后,维尔纳又一次鼓起了信心,但是参军毕竟是一件大事,维尔纳不敢私自做主。当维尔纳将自己的计划告诉父亲的时候,克里斯蒂安表示了强烈的支持。作为曾经的德意志士兵,克里斯蒂安一直都有着浓厚的军人情结,而且长期以来德意志分裂、混乱的状况一直没有得到改善,普鲁士是唯一有希望结束这种状态的邦国,因此加入普鲁士军队无疑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得到父亲的支持后,维尔纳于1834年离开了父母和兄弟姐妹,一个人来到普鲁士首都都柏林参加了普鲁士的炮兵部队。在部队,维尔纳的勤奋和努力很快就获得了军官的赏识,6个月后就被破例晋升为上士。1835年,作为优秀士兵,维尔纳被推荐进入柏林联合炮兵学院,又一次进入了学堂。在联合炮兵学院,维尔纳如鱼得水,他每天都不知疲倦地奔走在数学、物理、化学的课堂之间,乐此不疲。这段时间的学习为维尔纳日后走上发明道路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维尔纳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学员,还有着另外一层身份——士兵,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一点。在学习知识的同时,维尔纳还顺利通过了候补军官、军官和炮兵军官3次考试,成为普鲁士炮兵部队的一名军官。
作为一名有知识、同时还有着浓厚研究兴趣的军官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一次,维尔纳在实验摩擦跑栓时,由于实验条件过于简陋,导致了一次意外爆炸。在这次爆炸中,他的右耳耳膜被强大的气流击破。由于在此之前他的左耳耳膜已经在一次训练中遭受破损,这次意外险些导致维尔纳失去听力。幸好后来通过医院的努力,维尔纳最终保住了自己的听力。
就在维尔纳沉浸在研究带来的快乐中时,他的人生却出了一点小意外。1840年,这位疯狂的军官被强行带离他的试验室,转而被拘禁在了马格德堡的要塞中。可是即便在监牢里,维尔纳也没有停止自己的实验,而且他还在这里获得了惊人的成功——在一把普通的汤匙上镀了一层金。在监狱的那几年,维尔纳不停地改进镀金方法,最终顺利申请到了一份专利。这时,普鲁士国王也开始对维尔纳的发明重视起来,亲自签署了赦免令让维尔纳重获自由。
回到炮兵工厂后,维尔纳的商业天赋开始展现出来,他用自己的技术入股与一家锌白钢厂签订了合同,该厂用他的专利技术成立了一个镀金镀银部,这是普鲁士第一家这样的制造部门,维尔纳也凭借这些股份开始登上商业舞台。
如果维尔纳继续他的化学试验,说不定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化学家,然而1844年,在法国举行的工业博览会改变了维尔纳的人生。博览会上,维尔纳受到了非常大的启发,开始认真反思自己的研究生涯,他认为自己的发明创造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不排除运气的成分,运气这种东西是不可能永远伴随在自己身边的,而从事严谨的学术工作应该能让自己受益。打定主意后,维尔纳开始潜心学术研究,同时他的兴趣也开始向电报事业转移。
1846年,维尔纳制成了通信电缆,这让他坚定地相信电报事业会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为此他不惜舍弃从军12年的军官退休金,毅然决然地离开部队,投入到自己钟爱的电报事业中。1847年,维尔纳与一个名为哈尔斯克的机械师合作创办了西门子-哈尔斯克电报机制造厂,又一个影响德国百年商业史的教父级人物诞生了。
相对于工业革命中取得大发展的欧洲国家来说,19世纪前50年的德国还只能说是一片荒蛮之地。在这里,封建割据势力仍然占据着主导地位,邦国的君主们并不在乎德意志的未来,他们只会依据个人的喜好来做出抉择,从不顾及国家的长远发展。虽然欧洲各国的商业已经获得了空前的发展,但是这里却依然是一片坚硬的商业冻土。
战争的铁犁成为松动这片商业冻土的唯一动力。随着法国的入侵,德意志统治者们开始意识到现代工业以及商业所带来的巨大利益,这片商业冻土开始慢慢融化。克虏伯和西门子这两家百年老店,无疑是率先穿透德意志商业冻土的两粒最坚实的种子,他们的出现直接推动了德意志商业浪潮汹涌而至,以至于在接下来的50年,统一的德国以一种后发先至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欧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