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望舒草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到我这里来

到我这里来,假如你还存在着,

全裸着,披散了你的发丝:

我将对你说那只有我们两人懂得的话。

我将对你说为什么蔷薇有金色的花瓣,

为什么你有温柔而馥郁的梦,

为什么锦葵会从我们的窗间探首进来。

人们不知道的一切我们都会深深了解,

除了我的手的颤动和你的心的奔跳;

不要怕我发着异样的光的眼睛,

向我来:你将在我的臂间找到舒适的卧榻。

可是,啊,你是不存在着了,

虽则你的记忆还使我温柔地颤动,

而我是徒然地等待着你,每一个傍晚,

在菩提树下,沉思地,抽着烟。

祭日

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想起了我的死去了六年的友人。

或许他已老一点了,怅惜他爱娇的妻,

他哭泣着的女儿,他剪断了的青春。

他一定是瘦了,过着漂泊的生涯,在幽冥中,

但他的忠诚的目光是永远保留着的,

而我还听到他往昔的熟稔有劲的声音,

“快乐吗,老戴?”

(快乐,唔,我现在已没有了。)

他不会忘记了我:这我是很知道的,

因为他还来找我,每月一二次,在我梦里,

他老是饶舌的,虽则他已归于永恒的沉寂,

而他带着忧郁的微笑的长谈使我悲哀。

我已不知道他的妻和女儿到哪里去了,

我不敢想起她们,我甚至不敢问他,在梦里;

当然她们不会过着幸福的生涯的,

像我一样,像我们大家一样。

快乐一点吧,因为今天是亡魂的祭日;

我已为你预备了在我算是丰盛了的晚餐。

你可以找到我园里的鲜果,

和那你所嗜好的陈威士忌酒。

我们的友谊是永远地柔和的,

而我将和你谈着幽冥中的快乐和悲哀。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缘故,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烦忧的缘故:

说是辽远的海的怀念,

说是寂寞的秋的悒郁。

百合子

百合子是怀乡病的可怜的患者,

因为她的家是在灿烂的樱花丛里的;

我们徒然有百尺的高楼和沉迷的香夜,

但温煦的阳光和朴素的木屋总常在她缅想中。

她度着寂寂的悠长的生涯,

她盈盈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远处;

人们说她冷漠的是错了,

因为她沉思的眼里是有着火焰。

她将使我为她而憔悴吗?

或许是的,但是谁能知道?

有时她向我微笑着,

而这忧郁的微笑使我也坠入怀乡病里。

她是冷漠的吗?不。

因为我们的眼睛是秘密地交谈着;

而她是醉一样地合上了她的眼睛的,

如果我轻轻地吻着她花一样的嘴唇。

八重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如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枝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躅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她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留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消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野宴

对岸青叶荫下的野餐,

只有百里香和野菊做伴;

河水已洗涤了碍人的礼仪,

白云遂成为飘动的天幕。

那里有木叶一般绿的薄荷酒,

和你所爱的芬芳的腊味,

但是这里有更可口的芦笋

和更新鲜的乳酪。

我的爱软的草的小姐,

你是知味的美食家:

先尝这开胃的饮料,

然后再试那丰盛的名菜。

二月

春天已在野菊的头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斑鸠的羽上逡巡着了,

春天已在青溪的藻上逡巡着了,

绿荫的林遂成为恋的众香国。

于是原野将听倦了谎话的交换,

而不载重的无邪的小草

将醉着温软的皓体的甜香;

于是,在暮色冥冥里,

我将听了最后一个游女的惋叹,

拈着一枝蒲公英缓缓地归去。

小病

从竹帘里漏进来的泥土的香,

在浅春的风里它几乎凝住了;

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

于是遂有了家乡小园的神往。

小园里阳光是常在芸苔的花上吧,

细风是常在细腰蜂的翅上吧,

病人吃的莱菔的叶子许被虫蛀了,

而雨后的韭菜却许已有甜味的嫩芽了。

现在,我是害怕那使我脱发的饕餮了,

就是那滑腻的海鳗般美味的小食也得斋戒,

因为小病的身子在浅春的风里是软弱的,

况且我又神往于家园阳光下的莴苣。

款步(一)

这里是爱我们的苍翠的松树,

它曾经遮过你的羞涩和我的胆怯,

我们的这个同谋者是有一个好记性的,

现在,它还向我们说着旧话,但并不揶揄。

还有那多嘴的深草间的小溪,

我不知道它今天为什么缄默:

我不看见它,或许它已换一条路走了,

饶舌着,施施然绕着小村而去了。

这边是来做夏天的客人的闲花野草,

它们是穿着新装,像在婚筵里,

而且在微风里对我们作有礼貌的礼敬,

好像我们就是新婚夫妇。

我的小恋人,今天我不对你说草木的恋爱,

却让我们的眼睛静静地说我们自己的,

而且我要用我的舌头封住你的小嘴唇了,

如果你再说:我已闻到你的愿望的气味。

款步(二)

答应我绕过这些木棚,

去坐在江边的游椅上。

啮着沙岸的永远的波浪,

总会从你投出着的素足

撼动你抿紧的嘴唇的。

而这里,鲜红并寂静得

与你的嘴唇一样的枫林间,

虽然残秋的风还未来到,

但我已经从你的缄默里,

觉出了它的寒冷。

过时

说我是一个在怅惜着,

怅惜着好往日的少年吧,

我唱着我的崭新的小曲,

而你却揶揄:多么“过时”!

是呀,过时了,我的“单恋女”

都已经变作妇人或是母亲,

而我,我还可怜地年轻——

年轻?不吧,有点靠不住。

是呀,年轻是有点靠不住,

说我是有一点老了吧!

你只看我拿手杖的姿态

它会告诉你一切,而我的眼睛亦然。

老实说,我是一个年轻的老人了:

对于秋草秋风是太年轻了,

而对于春月春花却又太老。

有赠

谁曾为我束起许多花枝,

灿烂过又憔悴了的花枝,

谁曾为我穿起许多泪珠,

又倾落到梦里去的泪珠?

我认识你充满了怨恨的眼睛,

我知道你愿意缄在幽暗中的话语,

你引我到了一个梦中,

我却又在另一个梦中忘了你。

我的梦和我的遗忘中的人,

哦,受过我暗自祝福的人,

终日有意地灌溉着蔷薇,

我却无心地让寂寞的兰花愁谢。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沉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沉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秋蝇

木叶的红色,

木叶的黄色,

木叶的土灰色:

窗外的下午!

用一双无数的眼睛,

衰弱的苍蝇望得昏眩。

这样窒息的下午啊!

它无奈地搔着头搔着肚子。

木叶,木叶,木叶,

无边木叶萧萧下。

玻璃窗是寒冷的冰片了,

太阳只有苍茫的色泽。

巡回地散一次步吧!

它觉得它的脚软。

红色,黄色,土灰色,

昏眩的万花筒的图案啊!

迢遥的声音,古旧的,

大伽蓝的钟磬?天末的风?

苍蝇有点僵木,

这样沉重的翼翅啊!

飘下地,飘上天的木叶旋转着,

红色,黄色,土灰色的错杂的回轮。

无数的眼睛渐渐模糊,昏黑,

什么东西压到轻绡的翅上,

身子像木叶一般地轻,

载在巨鸟的翎翮上吗?

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上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走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微辞

园子里蝶褪了粉蜂褪了黄,

则木叶下的安息是允许的吧,

然而好弄玩的女孩子是不肯休止的,

“你瞧我的眼睛,”她说,“它们恨你!”

女孩子有恨人的眼睛,我知道,

她还有不洁的指爪,

但是一点恬静和一点懒是需要的,

只瞧那新叶下静静的蜂蝶。

魔道者使用曼陀罗根或是枸杞,

而人却像花一般地顺从时序,

夜来香娇妍地开了一个整夜,

朝来送入温室一时能重鲜吗?

园子都已恬静,

蜂蝶睡在新叶下,

迟迟的永昼中

无厌的女孩子也该休止。

少年行

是簪花的老人呢,

灰暗的篱笆披着茑萝;

旧曲在颤动的枝叶间死了,

新蜕的蝉用单调的生命赓续。

结客寻欢都成了后悔,

还要学少年的行蹊吗?

平静的天,平静的阳光下,

烂熟的果子平静地落下来了。

旅思

故乡芦花开的时候,

旅人的鞋跟染着征泥,

粘住了鞋跟,粘住了心的征泥,

几时经可爱的手拂拭?

栈石星饭的岁月,

骤山骤水的行程:

只有寂静中的促织声,

给旅人尝一点家乡的风味。

不寐

在沉静的音波中,

每个爱娇的影子

在眩晕的脑里

作瞬间的散步。

只是短促的瞬间,

然后列成桃色的队伍,

月移花影地淡然消溶,

飞机上的阅兵式。

掌心抵着炎热的前额,

腕上有急促的温息;

是那一宵的觉醒啊?

这种透过皮肤的温息。

让沉静的最高的音波,

来震破脆弱的耳膜吧。

窒息的白色帐子,墙……

什么地方去喘一口气呢?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璨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士为知己者用,

故承恩的灯

遂做了恋的同谋人。

作憧憬之雾的

青色的灯,

作色情之屏的

桃色的灯。

因为我们知道爱灯,

如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为供它的法眼的鉴赏

我们展开秘藏的风俗画:

灯却不笑人的风魔。

在灯的友爱的光里,

人走进了美容院;

千手千眼的技师,

替人匀着最宜雅的脂粉,

于是我们便目不暇给。

太阳只发着学究的教训,

而灯光却作着亲切的密语,

至于交头接耳的暗黑,

便是饕餮者的施主了。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姣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的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蒙眬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姣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