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2~1814年美英战争与美国经济独立

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离不开经济独立，只有在政治独立的基础上，实现经济独立和经济现代化，才能确保国家和社会的长治久安。美国经济独立的实现经历了一个较长时期的渐进过程，而1812~1814年美英战争则是其具有决定意义的起点。经过这次战争，美国终于摆脱了英国的经济压制，真正开始走上独立自主发展民族经济的轨道。

一

北美独立战争粉碎了英国的殖民统治，建立了独立的美利坚合众国，为美国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开辟了道路。自建国伊始至19世纪最初10年，美国经济获得了初步发展，商业和对外贸易扩大了，出现了工厂制度的萌芽，农业生产显著提高，这些为美国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然而，“美国的革命带来了政治上的独立但却没有带来经济上的独立”。同欧洲资本主义强国相比，美国在经济上明显落后。建国初期美国的经济繁荣，主要依靠商业运输和对外贸易；它的制造业生产规模很小，国内市场尚未开辟；交通运输没有根本改善；水力几乎是唯一的能源；对外贸易以出口原料和土特产为主，在商业和对外贸易中积累起来的资金没有很好地用来加快国内工业的发展；劳动力严重不足。凡此种种表明，当时的美国仍然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国，“全国人民十分之九仍以从事农业为主”，资本主义经济并未得到充分的发展。

妨碍美国经济充分发展的因素，除了建国初期因统治集团内部的尖锐矛盾、地区之间的对立冲突以及人民群众争取民主权利的斗争等因素一度造成国内政治动荡和经济混乱外，更重要的是当时极为不利的国际关系。美国虽然获得了政治独立，但在欧洲强国的心目中，仍为殖民地。独立战争期间，法国和西班牙为了打击自己的竞争对手，曾协同美国对英作战。战争结束后，美法、美西之间并没有建立起平等的友善关系，法国甚至在1798~1800年对美不宣而战。尽管美国通过外交上的诸般努力，陆续同荷兰、法国、西班牙等国建立了商业关系，并与普鲁士、瑞典等国订立了贸易互惠条约；但由于美国尚未确立经济上的自主地位，民族工业不发达，美国和欧洲各国之间建立的贸易关系主要是以原料和农产品换取欧洲各国制成品的不平等交换。因而，这一时期的美国经济带有明显的对欧洲的依附性色彩，“基本上是殖民地时期的继续”。

英国是美国经济发展的最大障碍。独立后的美国与英国的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英国不愿意在西半球出现一个与自己抗衡的强大美国，一方面极力阻止美国向西部扩张领土，另一方面着重从经济上打击美国，企图使美国继续成为英国的工业品倾销市场和原料供应地，从而达到控制美国经济的目的。于是，英美之间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成了当时英美关系的主要内容。

首先是边界纠纷。1783年美英《巴黎和约》规定，密西西比河为美国西部边界。发展、扩张是资本主义的本质，随着美国国力逐渐上升，美国向西部扩展领土的要求日益强烈。1812年美英战争前夕，美国众议员费利克斯·格兰第声称：“现在所迫不及待的，不仅是要把佛罗里达并到我国南部，而且还要把加拿大并入我国北部。”另一位众议员哈柏则公开宣扬：“造物主决定了我们在南部的边界是墨西哥湾，而在北部则是那永世寒冷的地方。”这些言论反映了美国扩展领土的普遍心理。

美国向西部扩张领土的雄心，遭到英国的强烈抵制。英国以加拿大为基地，在西部派遣代理人四处活动，企图建立起一个防御美国的保护国；在北部不断唆使印第安人骚扰美加边界；在大湖区则禁止美国船只航行；甚至还联合西班牙，在美国周围组成一个包围圈，威胁美国的安全。因此，打破英国对美国向西部扩张领土的阻扰，是导致1812年美国对英宣战的重要原因之一。曾任田纳西州西部民团司令的安德鲁·杰克逊（1829~1841年任美国总统）将军在总结1812年美英战争的理由时说：“我们要进行战斗……我们要通过征服北美大陆一切英属领地，来为我们过去所受到的损失求得某种补偿，求得某种防止未来侵犯的保证。”

其次是经济摩擦。独立战争结束后，美英之间恢复了战时中断的贸易关系，但英国千方百计限制美国制造业的发展，企图依靠廉价的工业品优势，控制美国的对外贸易。1785年，英国议会颁布法令，严禁本国钢铁工业的机械工和专业技术人员移居国外，禁止机器、机器零部件和设计图纸出口，目的是让年轻的英国工业保持其领先地位，并且抑制出现新的竞争对手。

英国乘建国初期美国邦联政府松散软弱之机，“按照自己的方便和利益控制着美国贸易，轻蔑地拒绝同美国订立任何商约”。就在英国议会颁布禁止工业机器出口和技术人员出国的法令不久，英国枢密院又颁布敕令，规定：“美国原料（包括造船用品）可以由美国船只运到英国（因为它们是英国工业和海军所必需的），但美国工业品不能运往英国来同英国工业竞争；美国船只不能同英属北美和英属西印度群岛进行贸易，这些殖民地所需美国物品必须由英国船只运输。”在此情况下，美国商业和对外贸易主要被限制在美英之间进行，对英贸易占美国对外贸易的70%以上，美国90%的进口商品来自英国。这种明显依赖英国的外贸结构，导致美国黄金外流，入超扩大，严重阻碍了美国民族工业的发展。正如汉密尔顿指出，美国“在某种程度上处在一个被排除于国际贸易之外的国家的境地”，而不能“以平等条件同欧洲进行交易”。

从1793年起，英法两国为争夺欧洲和世界霸权展开了近20年的经济战，双方互相采取一系列封锁政策，使美国经济大受其害。1807年，英国议会多次颁布命令，宣布凡与法国或其盟国通商的船只均可以搜查，并阻扰美国同欧洲大陆之间的贸易。英国海军不仅大量捕获美国走私船只，而且不时袭击美国海军，“强迫美国公民服役”；到1812年战争结束时，英国“至少从美国商船上强行拉走一万人编入英国海军”，并置美国政府的一再抗议于不顾。1807年6月22日，英国军舰“豹”号袭击美国军舰“切萨皮克”号，致使美海员死3人、伤18人、4人被押上英舰。对于英国强征美国海员的无理挑衅，马克思愤怒地斥之为“最令人震惊的违反国际法的行为之一”。因此，打破英国的经济压制，争取“自由贸易和海员权利”，成为1812年美国对英宣战的又一重要理由。

二

美国最初希望通过一系列贸易上的反击措施，迫使英国“取消议会命令和放弃强迫服役”。1807年12月22日，杰斐逊总统签署国会通过的《禁运法案》，宣布“禁止所有停泊在美国港口内的船只驶离原地”。由于遭到部分航运资本家的反对，1809年3月1日，美国国会废除了《禁运法案》，代之以《不来往法案》，它“禁止所有英国或法国的船只进入美国港口，禁止美商与英法及其属地进行贸易”。1810年5月1日，美国国会又通过《梅肯法案》，决定于1811年3月3日以前恢复与英法的贸易；如果其中任何一国不在三个月之内撤消其封锁政策，美国将对其行使《不来往法案》。1810年8月5日，拿破仑宣布取消他的封锁命令，麦迪逊总统也发表宣言，宣布“今后《不来往法案》只对英国有效”。

可是，英国拒绝撤消其封锁政策，美英关系继续恶化，双方矛盾无法调和。1812年6月18日，美国对英宣战，美英战争正式爆发。战争历时两年半，双方在海上、加拿大边境、大西洋沿岸及墨西哥湾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战斗，互有胜负。1814年12月24日，美英签订《根特和约》，宣告战争结束。

1812~1814年美英战争在美国历史上被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不管这次战争的性质如何，下面的论点是可以成立的：这次战争是美国经济独立具有决定意义的起步，它标志着美国从此真正走上了独立自主发展民族经济的轨道。

首先，1812~1814年美英战争，为美国经济的发展创造了一个良好的国内政治环境。

根据《根特和约》，英国再次承认美国独立，这是美国的极大胜利。这次战争结束了美英之间长期的敌对状态，英国事实上放弃了侵略北美大陆的野心，从而使美国开拓西部最大的外部障碍得以扫除。这次战争也增强了美国的内部团结，激发了美利坚民族的爱国主义情感，巩固了新生的资产阶级共和国，提高了美国的国际地位。美国早期杰出的外交家、曾赴英国谈判签订《根特和约》的艾伯特·加勒廷认为，这次战争“在加强美国民族精神方面起了很大作用……战争重新恢复了原为革命所赐予、后来日见减弱的民族情感和特性。人民现在更多关注于与他们的自豪感和政治见解相关联的普遍事物。他们比过去更美国化了；他们在感觉上和行动上更加像一个民族了”。从此，美国成为一个真正独立的国家，并转入较长时期的国内和平建设，“展现出一个和平、繁荣和社会进步的美好前景”。

其次，1812~1814年美英战争，是美国工业发展史上的重要转折点。

1807年以前，欧洲商品特别是英国商品充斥美国市场，英国左右着美国的进出口贸易。《禁运法案》实施后，外国商品的输入被禁绝，许多以前靠欧洲进口的商品现在改由美国自己制造了，这就大大刺激了美国工业的发展。美国学者丹尼尔·布尔斯廷指出：“杰斐逊的禁运法案（1807~1809年）和1812年的战争，使新英格兰的外贸大受摧残，迫使它不得不内向另觅投资之道。”于是，航运资本家纷纷将资本投入国内工业中去，促使工厂制度在纺织业、制铁业、冶金业、面粉业、食品加工业、木材加工业、制鞋业、服装加工业等部门普遍建立起来，“制造业在新英格兰和宾夕法尼亚日益成为居首位的企业”。各种制造公司，如波士顿制造公司、梅里马克制造公司、惠特尼公司、汉密尔顿公司、里士满公司等相继成立，其产品畅销全美国。

随着工厂制度的建立，工业革命在美国各条战线上迅速展开。公路的修建、汽船的使用、运河的开凿、铁路的兴起，使美国交通运输发生了根本改善。大规模工业革命和交通运输的改善，又促进了美国农业的发展。美国著名经济史学家福克纳指出，1812年战争后到南北战争，“美国农业出现了一个革命性变革的开端”。正是这个以农业技术改革和一系列农业机器的发明使用为主要特征的“革命性变革的开端”，使美国农业朝着专业化、集约化、半机械化和科学化方向发展，为资本主义农业的“美国式道路”开辟了广阔的前景。到南北战争前夕，美国已由一个农业国发展为一个农业工业国（半工业国）。

可见，美国真正走上独立自主发展资本主义工业的轨道，是从1812年战争开始的。苏联经济史专家波梁斯基指出：“美国的工业只是在1812~1815年战争结束后才开始有了重大的发展。”美国学者本·巴鲁克·塞利格曼也认为：“美国工业在1812年战争中受到了强大刺激。”

再次，1812~1814年美英战争，意味着美国保护关税的真正实行。

1789年，美国颁布第一个关税条例，规定对一般进口商品征收其价值5%~15%的关税，并对大约30种货物征收特殊关税。从那时起到1808年，美国又颁布了12个关税法，税额大约提高三倍。但这些关税法的主要目的是增加国库收入，没有真正起到保护美国工商业发展的作用。

在美国，真正的保护关税是从1816年开始的。1812年战争结束后，英国工业品如潮水般涌入美国市场，初生的美国工业面临着生存威胁。据统计，美国1814年进口英国商品1200万美元，1815年猛增至1.3亿美元，1816年又增至1.47亿美元。在此情况下，“战时兴起的各种工业，都极力要求实行保护制；这个国家的几乎每一个地区，都盼望能从这种制度中得到好处”。

为了保护年轻的民族工业，美国政府颁布了1816年关税条例，规定将关税额普遍提高到20%，其中棉纺织品的关税在最初三年提高到25%。这是美国政府通过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保护关税的法案。此后，几乎每隔一定时期，美国政府就提高一次关税，关税壁垒越筑越高。美国早期著名政治家、参与谈判签订《根特和约》的亨利·克莱将所谓经济上的“美国体系”概括为“保护制加国内改进：征收保护性关税以利于制造业者，建立国内市场和改善交通运输以利于农民”，在他看来，保护制能“使（共和国）各个部分附着得更加紧密……它将成为一种新的和最强有力的粘合剂”。从实际效果来看，保护关税的确加强了美国工业品在国内市场上的竞争力，对美国民族工业的生存和发展起了特殊的保护作用。

最后，1812~1814年美英战争，“标志着美国政府采用互惠原则而建立商务的开端”。

如前所述，1812年战争前，美国与英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商务关系建立在不平等、不等价的交换基础之上，美国商品受到他国的排挤和歧视。战后，美国进一步巩固了政治独立，工业革命全面展开，制造业步入独立发展的轨道，国际地位日益提高，为美国与各国建立起平等互惠的商贸关系创造了有利条件。

1815年，英国率先同美国订立了通商条约，相互取消针对对方船只的歧视性关税，英国允许美国同英属东印度群岛之间进行贸易。1816、1822、1828年，美国又分别与瑞典—挪威、法国和普鲁士签订了贸易互惠协定，保证双方在商务上的自由权利。此后，美国与欧洲、中美洲和南美洲的许多国家也缔结了类似的条约。在全世界范围内尽可能扩大商业平等待遇和自由权利，成了1812年战争后数十年内美国外交的主要目标。由于同各国建立了正常的贸易关系，美国对外贸易重新繁荣起来，迎来了1820~1830年“美国历史上航运业最繁盛的时期”。1815~1860年，美国商船总吨数由20万吨增加到600万吨；由美国船只载运的贸易额由1789年的23.6%上升到1860年的71%。

总之，1812年战争是美国经济发展史上的重要分水岭，是美国经济独立具有决定意义的起步。这次战争在美国历史上之所以被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在很大程度上是从经济意义上来说的。

三

如果说美国经济独立的关键起步始于1812年美英战争，那么，美国经济独立的真正实现则经历了一个较长时期的渐进过程。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美国的经济独立问题曾经给予密切关注。马克思在19世纪60年代指出：“美国的经济发展本身就是欧洲特别是英国大工业的产物。目前（1866年）的美国，仍然应当看作是欧洲的殖民地。”到90年代，恩格斯在马克思的上述论断之后，加了一个注解：“从那时以来，美国发展成第二工业国，但它的殖民地性质并没有因此完全失掉。”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美国经济独立的论述，与本文的观点并不矛盾。我们说一个国家走上了独立发展经济的轨道，与实现了经济上的真正独立并非一回事。实现经济独立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从具体内容来看，它包括实现国家的工业化，统一和扩大国内市场，实行有利于本国工农业发展的外贸政策，并在世界市场上经受住严峻考验等。这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工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何况美国是脱离英国而独立的，同英国有着传统的经济联系，要摆脱对英国的经济依赖更不容易。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上述结论，着眼于整体，主要以英国为参照系，相对英国来说，美国仍然处于一种依附地位。事实上，南北战争前后相当长时期内，英国继续保持着“世界工厂”地位，是世界“巨大的工业中心”，而美国及其他国家依然是英国的资本投放地、移民场所、原料（特别是棉花）和粮食的供应地，是围绕着这个“巨大的工业中心”的以农业为主的国家，由“英国消费它们的大部分过剩原料，同时又满足它们对工业品的大部分需要”。

但是，历史的辩证法告诉我们，要实现经济独立，首先必须在政治独立的基础上，走上独立发展经济的正确轨道。从以上的考察可以看出，在美国，真正步入独立发展民族经济的正轨是从1812年美英战争开始的。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历程，到1884年，美国工业生产比重超过农业，由农业工业国发展为工业国。1894年，美国工业总产值超过英国居世界第一位，成为世界上工农业高度发达的头号资本主义强国。至此，美国才彻底消除经济中的殖民地色彩，实现了经济上的完全独立。

美国经济独立的历史经验在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发展、要强大、要振兴，仅靠政治上获得独立是不够的，还必须实现彻底的经济独立。只有在政治独立的基础上，独立自主发展民族经济，实现经济现代化，使经济与政治齐头并进，国家和民族才能最终立于不败之地。

（原载《湘潭大学学报》199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