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耶教

缪凤林

编者按:缪凤林(1899~1959),字赞虞,浙江富阳人,著名史学家、教育家,1919年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史地部,在校期间,便发表《哲学与史学》《三代海权考证》等多篇论文。毕业后在东北大学、国立中央大学等校任教。缪凤林在中国通史、中国文化史等方面均有较深造诣。他的代表作有《中国通史要略》《中国史论丛》《中国民族史》《中国民族文化》《西洋古代中世哲学史大纲》《近代西洋哲学史大纲》等。《非耶教》一文,在对基督教批判的彻底性方面较朱执信的《耶稣是什么东西》有过之无不及,他甚至釜底抽薪,将基督徒们所津津乐道,奉为“护身符”,乃至非基督教的人士都认可的基督教的“爱”和“博爱”单提出来,加以批判,在这一点上,他甚至将自己的主张称为“非非基督教”。文章举例说明,“耶教之爱是能说不能行”的,而且就其有关爱的言论而论,因为是以趋福避害为前提的,故“亦有害而无益”,即使耶教所推崇的“博爱”,因为它绝人伦,而演变为虚伪的、不可通的。

原文载《文哲学报》,1922年7月,第2期


数月以来。有二新运动。曰非宗教。余述此文。则于此二运动迥异其旨趣。

(一)余之所非者。为耶教而非一切宗教。余于个人之宗教。不惟不非而已,且肯定其必要。故余对于非宗教者在一部分为非非宗教者。

(二)余非耶教之理由。多为时人所未道。而又多人认为无可非者。其于时人非耶教之理由。则又多认其误会。故余对于非耶教者。在一部分非非耶教者。

曷言乎余之不非宗教也。尼采论神之信仰。有由吾人精神向上而造有神与由无人心志畏惧而造有神之分。前者以神为生命扩张之象征。根与精神向上之要求。后者则以神支配吾人之生命。原于避祸邀福之观念。詹美斯之论宗教。亦分个人之宗教与制度之宗教。前者为人于生命全部反映之现态。因人生之内的缺憾。不得不有此要求。其所重在良心与价值。后者不过为获得上帝恩典之方术。所事专在崇拜牺牲。繁文缛节而已。二家所言第二类之宗教。自私自利。鄙无足道。为吾人所当非。固也。惟第一类之宗教。则苟吾人之理想。未至完全实现。而又专求上达。不满意于现实。殆绝不能加以是非。时人笼统为言。曰非宗教。此余对之所以在一部分为非非宗教也。

曷言户余之异于时人之非耶教也。耶教有悠久之历史。即断自耶稣。亦将二千年。中间因北方蛮人化而增琐碎之仪式。因希腊哲学化而有昏谬之神学。因罗马制度化而有专制之教会。彼教奴之拥护教会神学与仪式者。固多以此为真正之耶教。然吾人考之原始之耶教。实未全有此种教会神学与仪式。耶教当与教会等分论也明矣。时人之非耶教也。其所持之理由。如专制固必煽动战争反对科学等等。大部分为教会神学之罪恶。虽其间亦有直接受耶教之影响者。如排除异己之类。新约中即满充思旨。然要不能完全加诸耶教之上。而神学之昏谬。教会之罪恶。西土早成陈言。固已无劳吾人喋喋矣。(由中世至近世。欧洲各国之政府学术教育等。与神学教会之关系。可分三期。第一前者附属于后者之下。第二前者与后者并列。第三前者驾乎后者之上。自休谟康德以后。神学在哲学上乃永无存立之余地。自意大利统一以后。教会在西洋乃完全失去政治之势力。)其或以社会主义狭隘科学为反对之理由者。则更与耶教风马牛不相及。盖宗教根本情义。科学建基理知。本不能相提并论。而原始耶教之世界平民主义更与资本主义根本不相容也。则时人之非耶教。文不对题。故余对之。在一部分为非非耶教也。

二点既明直探本题。则耶教者实尼采詹美斯二哲所言之第二类宗教以恐怖罪孽而信神。因信神而冀得救。否定自我之生活。而以神为主体而支配吾人者也。夫耶教教旨。固人异其说。究其根本。要扫出世。(详本期拙述希腊精神与希伯来精神可参看。)亚丹因犯罪而下凡。为人类之始祖。芸芸众生。悉为亚丹之子孙。因始祖之犯罪。其后裔亦当悉处死刑。耶稣之生。即欲将自己百姓从罪中救出。而升之天国者。其说教也。多言吾人原始之罪恶。生而即有。非吾人之自力所能洗刷。惟依赖上帝。或可得超拔也。人之如其教者。亦莫不由此罪恶恐怖之念。冀得上帝之拯救。出地狱而入天堂。享无穷之乐利。故其教以灵魂得救为惟一之终极。其在肉体。虽毁伤亦所不惜。新约谓:“设汝右目使汝倒。即剜去之。盖缺全体之一。远愈于全身陷地狱也。设汝右手使汝倒。即砍去之。盖缺全体之一。远愈于全身陷地狱也。”又谓:“欲全其生命者。将来必丧生命。为余丧生命者。可得生命。”此其否定现世自我之生活极矣。中世教士。对于上帝。多自视尘土之不如。凡有祈祷。莫不自怨自艾。罪孽深重。深冀上帝之或一垂显。救之而入天国。其甚者。且常以酷刑摧残身体。虽至将死。尤痛自鞭责。及死则以尸弃诸荒野。一任鸟兽之啄食。以为如此谴罚。或可动上帝之慈念而一加惠也。(艾儒畧着涤罪正规。纪前代责身赎罪者。中多奇苦极痛。人所不堪。有终夜露处。默祷诵经。倦眼下垂。辄自怒骂。令醒觉者。有昂首向天。吁嗟叹泣。恳赦己罪者。有身被棕衣。恒叩首搥胸自责者。有致恭长跪。流涕湿地。或痛哭如丧父母者。有痛恨己罪。心中难忍。如狮子吼者。有寻思义理。心中凝结。如将死不省人事者。有长跪曝身烈日者。有俛首流涕于饥餐渴饮之际。和泪而吞者。有气喘舌出。甘受极渴以苦身。饥止粒食。渴止滴饮。见食则避。云己无功。应不得食者。有求天降灾患。或求久病或求盲瞽聋喑。或求被刑宪或求死后弃沟壑不堪受埋葬之惠者。忧愁痛责。以至形容枯槁。面目黧黑。与死者无异。可证。)凡此不信自我之能力。惟认神之绝对权能。低首下心。乞灵于神。弃绝现世之生活。以得超度为究竟。所谓耶教。如此而已。换言之。即尼采詹美斯二哲所言之第二类宗教。亦即神奴的宗教而已耳。尼采谓耶教之教义。为奴隶制道德。信然。

吾人苟知此义。则彼耶教者。殆无一类之价值。而彼假冒耶教。口仁义而心狼狗。所作所为。无一不与圣经背谬。如今日之吃教徒者。则更不足论矣。或谓耶教虽旨在出世。而其第一义谛。厥维博爱。经谓:“使盲老能视。跛者能行。聋者能听。病赖者清洁。死者复生。穷者得福音。”又谓:“汝当尽心。尽性。尽意。爱汝之上帝。此最大而第一之诫命也。第二则汝当爱汝之邻如爱己。此二诫命也。一切法律先知皆遵之。”又谓:“汝曹须相爱。汝曹相爱。当如吾爱汝曹。”此其博爱之情感为如何。希腊崇智。耶教代之以爱。此爱也。实耶教对于世界文化之最大贡献。而亦耶教精神之所寓。方今中人缺乏同情。漠视人之疾苦。(罗素中国民性论。即以此点为中国民性之缺点。)因病施药。药正宜以此为良剂。吾子独何不思之甚耶。曰耶教尚爱。余岂不知。第余经数度之反省。则此尚爱之义。适以坚余非耶教之信心。今试分三点述其说。

一,则耶教之爱能说不能行也 余为其言。多数教徒必加反对。以为耶稣之可贵。即在其实行之精神。新约一书。即其行爱之实录。恶在其不能行也。此说也。余曩读新约亦作如是想。今则始知其诬。耶稣同行说教。号召徒党。所收弟子。大者十二。此十二弟子者。固皆饫耶稣之说。亲受耶稣人格之陶淑。而又皆能传其衣钵者。然耶稣何为而被钉十字架耶。此非他人之过。盖即此十二弟子中之一人名犹太者以三十磅出售其主之结果也。先民有言:“爱人者。人恒爱之。”又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耶稣之不为其亲信弟子所爱。至以一堂堂教主。并三十磅而不如。未始非其平日不诚与不爱人之明灯也。犹太即已卖主矣。其馀十一大弟子。见耶稣之被捕。亦多逃之夭夭。即以最亲信之彼得。当耶稣预言被祸之夕。誓与其师同归于尽者。亦三次不认其主。末次且至指誓天日。是则耶稣一生之传教会未能感化一人。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或谓耶稣当日之传教。曾未得上等社会之信仰。其从之游者。多穷极无赖之徒。即以十二弟子论。其始或为渔人。或为莽夫。甚有为洋奴者(马太)。其卖主逃主。皆其弟子自身之过。与耶稣何与。不知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彼耶稣之弟子多无赖者。非以耶稣为无赖故邪。不然岂有以博施济众之教主。曾无一正人从之耶。曾不能感化一人耶。由是知福音所载耶稣爱人之事。殆皆虚伪耳。何足道哉。及至近世。夺人地。灭人国。垄断人利权。草菅人生命。虽狗彘有知亦不忍为者。而奉耶教之国家。若英法。若俄德。若西葡。莫不为之惟恐其后。余诚不知耶教之所谓爱者之何在也。

二,则即就其言而论亦有害而无益也 上就历史事实。言耶教之博爱能说未能行。然沙漠生花。原非绝无。二千年来。笃信耶教之士。容亦有能行此道者。而苟其道果胜。则虽昔少人行。留赠后世。亦未为不可。今姑不论其行不行。直论其爱。则以余观之。亦无足取。盖耶教之教人以爱。非为爱人而爱人也。乃为爱上帝而爱人也。而其爱上帝也。以上帝之能福我也。不观圣经之言乎。暗中行施舍者。天父在暗中察看。必加报答。祷告暗中天父者。天父在暗中观看。必加报答。行禁食祷者。只求暗中之天父见之。则渠在暗中察看。亦必加报答。是则教徒之所以施舍。所以慰告。所以禁食。无一不由于天父之报答。换言之。即耶教之勉人爱也。以天父之报答为欲。而其戒人之不爱也。以天父之祸福为惕。此其动机固甚卑劣。而其极也。适以蔽真。为害无穷。夫吾人之所以爱人者。仁也。非因爱人可以得福而始爱人也。其去不爱也。亦仁也。非因不爱可以得过而始去不爱也。彼耶教之教义。既以爱不爱为天帝所降祸福之代价。则人之信其教者。行爱而不去不爱。必但以驱福避祸为前提。而不出于仁心。于是流弊所至。乃有可得言矣。其始也。黾勉行爱以邀天父之福。其继也。必择其可以致福者而始行之。不能邀福者。虽当爱者不爱也。其始也兢兢去不爱以远天父之祸。其继也。但择其可以召祸者而力去之。不至得过者。虽不当爱者亦爱焉。此证之历史而可知也。民吾同胞。本宜相爱也。徒以耶教有不入吾教则无可爱之旨。于是虽同在一国。而其虐杀异教徒。无所不用其极。水之于人。本无可爱也。徒以耶教洗礼用水之故。多数教士。虽滴水之微。亦爱护惟恐不至。此无他。爱不爱以祸福为转移。其前之同胞而不爱。其后之滴水而爱之者。以不如此则天父将降祸。而如此则可以邀福也。祸福之念。愈动而愈深。则爱不爱之真。愈离而愈失。其此之谓乎。是则耶教之爱。纯为市易之道毫无与于爱之真义。流弊所至。必足以蔽真而酿乱。判曰有害无益。非过言矣。

三,则即去市易之义其博爱之说亦不通也 耶教之言博爱。动机卑下。非出真心。已如上述。今再退一步言之。取消其卑下之动机。则其博爱之说。亦有未当。耶教之降生。与众人说道时。其母与其兄弟立于外。愿与之言。人或告之。耶稣答曰:“孰为余母。孰为余兄弟。”乃手指其弟子曰:“此为余母。此为余兄弟。凡遵行天父意旨者。皆余之兄弟姊妹与母亲。”今之解者。或谓此系激于一时意气之言。非其本心。然彼以天父为主。以天父意旨所在而行博爱。其蔑视人伦之关系。自在意中。孟子所谓兼爱无父也。夫鸟知反哺。羊犹跪乳。子之爱其亲也。禽兽犹然。况于人乎。亲之不爱。是诚禽兽之不若。谓能博爱乎。耶教博爱而绝人伦。其为虚伪无当。殆可断言。(耶教之被卖。即食此之报。犹太者。昌黎所谓平居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也。又大学言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亦耶稣之谓欤。)乃者中世教士。惑于邪说。相率推波助澜。倡极端博爱之说。谓上帝即爱。爱即上帝。上帝无乎不在。斯其爱亦弥漫宇宙。吾人唯上帝之命是从。斯吾人宜博爱有情。无分封轸。如圣培兰(st. Bernard, 1090—1153)。如圣富兰西(st. Francis of Assisi, 1182—1226)其尤著者。然其结果。适至不通。该天下之事。推绝端则不可通。彼耶教有见于齐。无见于畸。有齐而无畸。故自陷于绝境。如圣富兰西主博爱。由爱人而至爱动物。于是见百灵则呼以姊妹。见绵羊则呼以兄弟。更推而至于爱植物。于是日涉园林。则抚花木而盘桓。闲步郊原。则执小草而温存。更推而至于爱无生物。于是履一石也。则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用杯水也。则小心谨慎。惟恐或污。充其操也。自必不履石。不用水。不杀生物而后可。然富氏所履所用所食。固未能离此数者。至此而博爱之不通。乃显然矣。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以仁心之所觉。定爱之差等。物我两得。无施不宜。若彼耶教之博爱。直不通之笨伯耳。恶足语于是哉。

综上所言。耶教为尼采詹美斯所言之第二类宗教。粗浅鄙陋。卑无足道。即其第一义谛之博爱。亦言之而不能行。行之而有害无益。且不能通。苟斯之解释为不谬。然后可以宣告彼之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