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些人嘲笑他,有些人可怜他,更多的人不置一词。学校在他失明的第二天就把他开除了,他连未来都一并失去了。
“没有办法。我的失明,是永久性的,治不好,治不好……”老头儿淡淡地道。
“我们来聊些其他的事吧。”唐尧叉开了话题,老头不以为然的往事,对他这个听者来说却是难以接受。
他听不下去了,失明,黑暗,无边无际,恐惧……
“呵呵……”老头儿应道,“好好好,我们,进入正题?”
“您请。”唐尧回答。
相比于上一任光阴收容师,唐尧的能力还远远不够,他总会很轻易地,被讲述者的往事光阴带入某一个情景。
而这是相当不应该的。
作为掌管部分光阴的人,沉浸于光阴是不可取的,只有脱离于往事的束缚,才能从超脱的角度去观赏人生。
“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光明,是多么遥远的距离,渐渐长到我看不见,也记不起。”
光,是什么?
大多数的时候,光是热的,只有夜幕上的那面镜子是冷的,它浅浅反射着太阳的颜色,却反射不了温度。
大多数时候,光是白色的,放在三棱镜下,就是彩色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万物吸收、反射,人的眼睛里自此有了颜色。
“白茫茫的……白色,是什么样子?我永远告诉自己,光明是白天的白色,而白色,是与眼前黑暗相反的颜色,可是光,却又不是单纯的白。”老头儿从记忆深处,勉强挖掘着自己想要恒久留存的东西。
时间太过久远,尘土封住了锁孔,钥匙派不上用场。老头儿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砸,去撬,终于,尘封的匣子逐渐启开一道缝隙。
光芒,射了出来。
速度太快了,老头儿老迈地转身,老花眼跟不上,看不清楚。等到他找清了方向,记忆里却只剩下光留下来的味道。
“小伙子,来,你告诉我,光……是什么颜色的?”老头儿想唐尧询问着,想要一个答案,却又表现得不想接受唐尧的答案。
唐尧迟疑了,他怎么去回答?
没有办法,老头儿敏锐地转动着耳朵,这让唐尧想起了美剧里那个身残志坚的夜魔侠。
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小伙子,你倒是说啊。”老头儿似乎很想知道唐尧的答案,再三催促道。
唐尧没办法,只好暂时敷衍道:“亮白色,应该是亮白色吧……”
盲老头儿嘿嘿笑了,道:“怎么和我记得不一样啊?”
唐尧说的,是白炽灯的光。而老头儿问的,很显然不是这个。在他尚未失明的年代,白炽灯还只是个向往。
“呃……”唐尧挠挠头,没有再说话。
老头儿似乎感觉出了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窘迫,不再追问。
“我记得……我记得……光是亮的,你想让它是什么颜色,它在你的眼中就是什么颜色。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光的颜色都是不一样的……”
老头儿的故事,其实还很长,他的成长,他的顽强,他的爱情,他的力量,他的人生。他这一辈子,被黑暗笼罩着,可他的心里还有光,光的颜色,他看得比正常人还要清楚。
上帝合上一扇门,就必定会留出一扇窗,光芒,还可以照射进来。
老头儿缓缓讲完了他的故事,唐尧虔诚地听着,品味着,那些苍老的回忆,就像是一碗浓汤,香气久而不散,又像是一张老琴,余音袅袅,绕梁三日不绝。
“您可以合上眼睛了。”
唐尧取出了光阴容器,将两张芯片贴在了盲老头儿双眼旁的太阳穴上,按下了容器的开关。
令人心安的轻音乐悠扬地响起,老头儿随着音乐轻轻晃动着。
“闭不闭上眼睛,对于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唐尧自知失言,低下头,缓声道:“老人家,抱歉。”
老头儿摆了摆手,示意唐尧没有关系。
他笑了,真心地笑了,毫无压力地笑了。容器抽取的,是他失明前九年的记忆,有些记忆,久远到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
他看到了父亲忙里偷闲,亲自下厨,铁锅里翻动着清炖鱼的香味;他看到了自己年少无知,上树掏鸟窝,被父亲一顿收拾;他看到了在记忆里早早退场的母亲,她在温柔地笑着;他看到了自己尚在襁褓中,朝着父母挥动着肉肉的手。
泪水,一滴一滴留下,终成两行,悲伤逆流成河,幸福也能溯流而上。
十分钟……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唐尧慢慢关闭了光阴容器的开关,盲老头儿,已经睡着了。
他安详地睡着,仿佛这世间一切的苦难都与他无关。
起身,收拾好容器,凝视着玻璃管中闪烁着的点点星光。唐尧没有去打扰老头儿,他转身捧着光阴容器,走到了柜台后面。
容器玻璃管里的,就是老头儿前九年及刚刚失明时的记忆。
唐尧看着看着,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像是橡皮糖一般,紧紧地黏住他,无论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虽然这个念头在外人眼中可能被认为会有些自虐倾向。
他想试一试,老头儿的光阴。
简单来说,他是想试一试,失明的感觉。
唐尧转头看了看盲老头儿,仍在安稳地睡着,这个老头儿还在这里,他实在是不好直接进入手中的这段光阴。
于是他缓缓地走到老头儿旁边,用手轻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
“老人家,已经结束了,醒一醒……”
盲老头儿略微颤抖了一下,很快就从梦中醒了过来。老年人睡眠浅,要是换了一个青壮汉子躺在这儿,唐尧自问是拍不醒的。
“已经结束了?”老头儿墨镜下的双眼半睁着,混浊无神,他四下里摸索着,想要判断唐尧的方向。
唐尧应了一声,帮助老头儿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是的,已经结束了。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老头儿摇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有事了。他说着扶过倚在一旁的导盲杖,支撑着站了起来。
“小伙子,谢谢你啊。我的这些记忆,需要多少钱啊……”
唐尧摆了摆手:“光阴收容所是做公益的,您不需要花钱。”
盲老头儿向外掏钱的动作停住了,他歪着头,似乎是没有听清唐尧的话,想要再问一遍。
“我是说,您不需要花钱,直接走就可以啦。”
老头儿放下了干枯的手,不停地点着头。
“好……好……”
两声之后,盲老头儿摇摇晃晃地摸索向门口,想要离开。唐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叫住了老头儿。
“老人家,请等一等。”
盲老头儿回过神来,凭借刚才的声音遥遥面对着唐尧。
“小伙子,还有什么事吗?”
唐尧拿起了纸笔,不好意思地问道:“方便留您的一下姓名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我叫时明。”
时明?唐尧不由得联系起了“失明”二字,难不成,这个老头儿命中注定了会变成盲人吗?
“在想什么?是不是在体会我的名字啊……”老头儿读懂了唐尧的心思,微笑着问。
“啊……”唐尧尴尬地笑了笑,“是……是啊……”
老头慢条斯理地回答:“这是我的命,我的命。就连上天都早有提示。”
唐尧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老头儿,他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只好站在那里,用笔慢慢记下了老头儿的名字。
时明。
“欢迎下次光临。”唐尧强行挤出一丝笑容,向老头儿告别。
盲老头儿转身摆了摆手,缓缓走出玻璃门。玻璃门倒映着人影,唐尧看见自己的影子与老头儿擦肩而过。
他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了门上。
低头翻动着手中的名单,唐尧没有去数人数,他知道,现在还远远不够。
放下笔记本,唐尧坐回转椅上,盯着面前的光阴容器,他正在与内心的自己,做最后一番交锋。
实验性,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