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句谎

叶知秋在北堂等文心出现,足足等了七天。这七天里,叶知秋吃住都在北堂,北堂也就七天没开张,老鸨宋二爷的脸都熬绿了。

七天以后文心出现了,叶知秋见他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我大师兄过头七。”

第二句话是出刀时一起说的:“我要拿你的人头去祭他!”

“啊呀!我的花梨木八仙桌啊——”宋妈妈的一声尖叫拉开了两人死斗的序幕,偌大的明间里两道人影迅如闪电,和尚的海青上下翻飞,猎猎作响,叶知秋的唐刀刀光霍霍,杀意横生。

叶知秋轻功过人,拼尽全力追上文心,刀尖直挑文心后心右侧。文心肩膀侧过,使一个粘字诀,蹭着刀光滑过去,左掌从右腋底下传出,一招穿花拂柳——粘字诀与“穿花拂柳”都是江湖杂学,可见文心此人武学上也和他的性格一样百无禁忌。他使出穿花拂柳后内力一吐,紧接般若掌中一式——“无相灭度掌”,此掌取《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佛告须菩提关于涅槃与灭度一段,意在于“看破虚相,则成诸佛”,因此这一式外在的招式很平常,简直如小孩打架一般,伸掌便推,但叶知秋却觉得一股浑厚内力像狮子开口一般吞没自己的刀刃,顺着手腕迅猛袭来!

叶知秋招式立变,在宋二爷一声凄厉的“老娘三百二十七两白银的顾长康真迹啊”中,刀变刺为撩,避开内力最劲处,一边运内力相抗,一边向文心和尚脖颈间抹去。

“无量寿佛,我并未杀你大师兄。”文心和尚一边说一边还招,两人刀掌相错,三百二十七两的顾长康真迹便成了漫天飘洒的“纸钱”。

紧接着是一整套岳窑宝相莲花纹青瓷套杯,掌风掠过,稀碎。

叶知秋对文心说:“何许人呢,也不是你杀的?你是吃斋念佛天底下最最无辜的一个得道高僧了?”

“无量寿佛,”文心说,“我的确也没杀何许人。”

“放屁!”叶知秋怒道,“那你给我寄鹤羽是为何?”

“无量寿佛,”文心说,“我最近未曾给你寄过任何东西。”

舞场一侧平时摆设着的一只鼍鼓,正经蒙的鳄鱼皮,被唐刀戳了个对穿。

“信带露水桃花,你还敢抵赖?”叶知秋说。

“以内力催生桃花开放,天下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做得到。”文心说,“只是个癖好,不是凭证。”

一对岳窑平底实足青瓷美人瓶,被般若掌掌风撩动,摔了个满堂彩。

叶知秋唐刀刀尖对准文心喉头。

文心站定:“小叶,若我真是凶手,给你寄了鹤羽示威,如今却又为何矢口否认?”

叶知秋语塞。

文心捡起一张坐席,抖抖灰坐下来:“小叶,第一次见面我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喜欢和人动手,太累。尤其是和你这样的好手。”

叶知秋不答也不动,他在想:如果那封信不是文心和尚给他的,会是谁给他的呢?

“你有什么仇家没有?”叶知秋问。

“江湖上多的是。”文心说。

叶知秋没奈何,转而问:“何许人和你去我大师兄府上又是怎么回事?”

文心说:“若我说是去救秦抱鹤的,你信么?”

叶知秋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大师兄有难?”

文心微微一笑,并不回答。龙有龙道,蛇有蛇道,没人愿意平白分享自己的人脉,叶知秋也无法强求。只听文心说:“我和秦抱鹤素无来往,得了信便约何许人扮作你混进去。去时却发现秦抱鹤已死,出来时粘上暗哨,过了一天,何许人便也死了。若不是为了周旋,我也不至于耽搁到现在才来见你。”

叶知秋说:“我却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你说要杀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另外四个是谁?”

叶知秋早就向雍州府核实过,文心出现以来,西京并未发生过一宗命案。

文心用尾指指甲轻搔眉毛:“江湖上传闻我杀了二三十人,大理寺的命案卷宗里却可曾有过一桩人命案与我有牵扯?小叶,我杀的并不是人,是活着的鬼。说实在的,我也并不是杀人,不过是替阎罗王收一些不肯归入地府的孤魂野鬼罢了。”

叶知秋盯着和尚的脸,似是想从中看出这番话的真意。

文心却不容他多想,说:“或许以后有机会让你亲眼一看,虽然我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小叶,比起化解你的猜忌,我倒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想出问题的答案了?”

“什么?”

“我们约定的问题:什么是江湖。”文心说。

叶知秋说:“那等附庸风雅的游戏不玩也罢。倒不如我问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文心低头笑了一笑:“无量寿佛。我是什么人?我是个修佛法的出家人。”

叶知秋也笑了:这世道真有趣,和尚坐在妓院里谈佛法。

而且是侃侃而谈:“小叶,我曾立下宏愿,渡一切众生脱离苦海,我的所作所为,事事为此,时时为此,以证菩提心。”

叶知秋不由得茫然,这荤和尚竟说得跟真的似的,他倒不好公然冷笑出声。只听文心说:“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你问我是什么人——我也正想问问你,把那封拟我手笔的假信交到你手里的,是什么人?你大师兄的头七祭台上,还空落落的罢?”

楚云君低下莹白的脖颈,细嗅桃花香气的一幕在叶知秋眼前一晃而过。

他曾对她说过文心和尚的奇异行径,那封簪着露水桃花的信。

而她交到他手里的那封信,除了桃花和白信封,里面并没有能够证明文心身份的半个字迹。

叶知秋觉得太阳穴突突跳起来,但他随即否定自己——不对,那朵桃花!三九天气,楚云君上哪里去弄一朵盛开的桃花来,她又没有功夫,即便有,以内力催发桃花也不是随便哪个江湖宵小能办到的。

刺痛的心绪稍稍平复下来,下一秒,却被更尖锐的痛苦攥住了——她低下了头!

那朵桃花始终握在楚云君手里,叶知秋并没有经手触摸过花瓣,到底是真花还是逼真的堆纱假花,他其实并不能确定,但楚云君低头嗅花香这个小动作,却使他下意识地认定这就是一朵开在隆冬的桃花!

叶知秋正要奔出北堂,却被宋二爷叉腰拦在门口,惨重的损失催生出了她的万丈霸气:“总共四百三十九两银子,去零存整,四百四十两整。叶使君是官家人,别欺负我们老实做生意的小老百姓,赔钱!”

“赔钱!”

“赔钱!”

“赔钱!”

不知何时起,满北堂的莺莺燕燕都聚在了二楼勾栏处,那些平日里千娇百媚的女子柳眉倒竖,显示出风尘里讨生活挫磨出的那种泼辣与彪悍,同仇敌忾地讨伐楼下将她们的地盘毁坏成一片狼藉的混蛋——“赔钱,赔钱!”

叶知秋汗出如浆。

他和文心掏遍了身上所有口袋,总共凑出了八百多——铜板。

最后写了欠条,叶知秋一看宋二爷在欠条上还写了一天三钱银子的利息,腿肚子发抖,涎着脸以打扫“战场”为条件,好说歹说才把利息给抹了。

直干到深夜才打扫完,归置了笤帚与抹布,老鸨却还挡在门口。

叶知秋声音发颤:“宋二爷,我也得回家……”

“有人给你送了封信。”宋二爷说。

谢蓬莱从千牛府差人送来的,消息很简单:查过,人当年就死了,确定无疑。

在北堂这几日,叶知秋百无聊赖之间,曾传密信让谢蓬莱帮忙搜寻当年皇帝追杀隐太子小女儿一事,他想知道楚云君的身份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样。隐太子一事是皇帝的忌讳,叶知秋即便以大理寺的名义也无权翻看卷宗,这才想到托七师兄——千牛卫谢蓬莱。

叶知秋笃信,谢蓬莱的消息绝不会出错。

如此说来,当年逃过宫变修罗场的小公主最终没能逃过皇帝的斩草除根。

楚云君不是她。

那么云母棋与金疮药——就是为了冒充公主,特意让叶知秋看见的,并不是露出了马脚。

为什么?

她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她为什么知道自己当年和公主的一番对话?

接近叶知秋,伪造文心的信笺预言了秦抱鹤的死亡——叶知秋不知道她是否也参与了杀害大师兄一事,原因又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冒充隐太子的遗孤,肯定不打算安分。

“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太平时节,我不愿意毁了你喜欢的东西。”楚云君说过这样的话。

沉沉的怒意在叶知秋嘴里泛出阵阵苦涩:如果自己没那么愚蠢地轻信所谓的“喜欢”,他早就应该看清——她说的是反话,她所谋划的,正是要毁掉眼下的太平。这女人如此倨傲,甚至胆敢把最隐秘的丑恶阴谋如此堂而皇之地丢到他面前,包裹以情意的撩人纱衣。

叶知秋一脚踢开落英院的门扉。

平时吃饭的西厢房亮着灯,叶知秋依然踹门而入,楚云君守着一桌子菜肴坐在灯下,见了他先是微微蹙眉,然后才一笑:“七日未归——北堂比这里好么?当天你走之前我说晚上有话对你说,你却只当耳旁风,是笃定我不忍对你……”

叶知秋看着她的笑脸只觉万分厌恶:“如果你从现在开始对我说真话,我保证进了大理寺不对你用刑,让你舒舒服服去死。否则也不用进大理寺了,千牛府的私堂有些什么花样,我可说不好。”

楚云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我建议你从那封信和我大师兄的死因说起。”叶知秋说,“但我最近耐心很不好,我数到十。一,二——”

“我说。”楚云君叹了一声,吩咐早已吓呆的丫鬟,“翠袖,你出去,把门关上。”

温暖的灯火下,楚云君掠了掠鬓发:“从哪里说起好呢……不如,先说说我对你撒的第一个谎罢,”她歉然一笑,这歉意里也含着天生的妩媚,“说来也真是对不住你,我对你说的话里,竟然多半是谎话。”

叶知秋只是厌恶地冷觑着她装腔作势。

“这第一个谎……是说我喜欢了你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楚云君说,“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她微微低下脸,涂着丹蔻的纤柔手指虚托着腮:

“知秋哥哥,你长大以后当将军还是当宰相?要不,你当千牛卫罢,这样我就能天天见到你了!”

“我才不稀罕那些!”

“那你稀罕什么?我叫皇爷爷都给你。”

“他?他也就能差使差使我师父,我要的,他可没有。”

“你要什么?”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李太白的《侠客行》……你要当个侠客?”

“嘘,嚷什么!我师父听到会揍人的!”

“哦哦……他为什么要揍你?”

“鬼知道。”

“知秋哥哥,我让皇爷爷封你当天下第一侠客!”

“噗——你傻死了。你家老头子可管不了这个,侠不侠客,江湖上说了才算。”

“江湖……是什么样的?很热闹么?”

“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主要还是痛快。”

“那知秋哥哥,你什么时候去‘江湖’?”

“这哪说得定啊,怎么也得等我把‘春潮生’的心法背熟罢!”

“那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走得带上我!”

“带你?你能干什么?卖了换酒钱?……哎哎哎,你瘪什么嘴啊!哎哎哎,你怎么说哭就哭啊,别哭别哭,憋住!老子还不想挨师父板子呢!再哭我走了啊!……好好好,我带你,带你行不行啊!”

“拉钩!”

“好好好,拉钩……真晦气。”

楚云君像个得了癔症的疯子,梦呓般喃喃自语地说完这一篇话,当最后一个字化在澄澄灯晕中,她回过头,看着叶知秋:“不是九年,知秋哥哥,是喜欢了十九年,到今天晚上,是九个月又十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