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串谜

叶知秋是师父的第九个徒弟,便得了个小名叫叶九。丢了手指头的第二天,叶知秋从落英院去大理寺,他大师兄秦抱鹤见了他笑说:“叶九,什么好事啊,红光满面的,捡着金元宝了?”

叶知秋说:“金元宝没见到,捡到个落难公主。”

秦抱鹤笑骂:“放你妈的屁!还想当驸马爷呢!”

叶知秋也不回嘴,搔搔头笑了。秦抱鹤的脸便僵了一僵:“九,你手怎么了?”

“给公主救驾赔进去的。”叶知秋说。

“滚,”秦抱鹤骂道,“正经问你话!”

叶知秋笑笑:“昨天去杜陵放鹰玩来着,没混熟,被鹰叼了一口。”

秦抱鹤将信将疑:“鹰呢?”

“就手摔死了。”叶知秋说。

“你也忒不小心了,多大个人,还这么毛躁?”秦抱鹤说。

“是,”叶知秋垂手道,“大师兄教训的是。”

秦抱鹤叹了一声:“按说该放你的假歇两天,但你看——”

秦抱鹤把公文丢到叶知秋手里:雍州府报过来的案子,他们办不下去了才转到大理寺,说近日有凶犯文心和尚混入京城。文心和尚在金州那一带作恶多端,前后杀了二十八个人,他是江湖人,门路多且邪,官府抓不住他,竟被他溜进西京,上面吩咐下来要即日查办。今年农事丰收,龙心大悦,等过完年开了春,皇上春猎的人数要比往年多出一倍,出了岔子谁也没好果子吃。

叶知秋看着公文眼皮直跳:文心和尚,江湖上有名的妖僧,荤腥不忌,酒肉全沾,一手绝活——佛门最艰深难练的般若掌,别人要练七十年方可大成,他如今四十五岁,一出手已经无人能逃出生天。

叶知秋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空虚:怎么看都觉得这些资料意有所指——有人在追查昨天盘桓落英院的“花和尚”,怀疑到了各项特征都符合的文心身上。

远在楚地的二流江湖门派万刃山,能有这么大能耐,一道命令直接从京兆尹发到大理寺?

“叶九,你怎么了?”秦抱鹤问。

叶知秋摇摇头:“我在想师父为什么不把幽冥钩传给我,害得我日思夜想。”

幽冥钩是师父单传给大师兄秦抱鹤的独门绝技。秦抱鹤闻言笑骂:“断了手指头还这么有精神!你要是明天把文心的头颅放到我案上,我就把幽冥钩传给你,师父的责骂我担着!”

至此,叶知秋还是将这一丝玩笑带来的淡淡愉悦强留在心底,他甚至揣上这份公文,迈着轻快的脚步,去资料库抱了一堆文书打算回去写年报,直到他回到官署,看见案上那封信。

他叹了口气,心想:真是无可奈何……

有一瞬间,叶知秋真想把那封压在青玉镇纸下、簪着露水桃花的信拿给秦抱鹤看一看——“大师兄你看,文心这个和尚太邪性了。他竟然邀我一聚,说什么不带武器,咱们干脆来个瓮中捉鳖……”

要是一年前,叶知秋会这么干的,因为那时候天底下和他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秦抱鹤算一个。

但昨天晚上,楚云君对他说:“最晚不出三天,就有人要走白道捉拿今天晚上在落英院留宿的人,不管什么事情,走白道都是最快的,而白道之中,天下断狱谁还能强过你们大理寺?知秋,你要提防那个把公文交到你手上的人。那个人和你,和张一丈都不一样,你们是误叩开我这小院的人,而那个人,一定对落英院了如指掌,也许,还打算一把火烧了这里。”

叶知秋看着秦抱鹤,他大他十岁,如今三十八岁,这是一个男人在仕途上最好的年纪,况且秦抱鹤有两房妻妾,一双儿女,正处在他一生中最丰满的段落里。他实在不太像一个阴谋家。

因此叶知秋忍不住问:“大师兄,这封公文是哪里来的?”

“雍州府啊。”秦抱鹤说。

叶知秋感到喉咙发涩:“直接……交到了你手上?”

秦抱鹤的目光难以觉察地变了一变,随即笑道:“怎么,还能直接交到你小子手上不成?”

叶知秋重重叹了一声:“昨天街上遇到雍州府的兵曹参军王暄,我反复叮嘱了那老小子,快过年了,把案子压一压么!我们又不是老母鸡,什么蛋都得替他们孵。我还打算年假里去洛阳看灯市呢!”

秦抱鹤这回是真笑起来:“看什么灯市!老老实实给我当差!有空的时候,你嫂子已经给你物色了几个好女孩子,你给我乖乖去相亲!”

叶知秋瘟头瘟脑地叹气:“唉,长兄如父……”

秦抱鹤也很委屈:“没办法,谁叫你长嫂如母老虎呢?”

兄弟俩插科打诨的时候,叶知秋却只觉得冷汗顺着后背缓慢而细密地渗出来:

楚云君昨天晚上的话简直像是特为今天、为秦抱鹤说的:“奸细不可能出在雍州府。雍州府办案有半年的限期,过了这限期才算疑难案件,方能转到大理寺。交接的同时要附处理过程,写明起止时限,以备查实。不到期限的案子须得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与你们的当家人大理寺卿一起考量,凑齐了‘三司使’共签,才能转交,那样的大案子其实早在转来之前你们也会有耳闻。而你今天刚掀起风浪,明日雍州府就出签把案子甩将出来,若走的是‘三司共签’,那一道道关口他能摆平?他是皇太子不成?如果他横着胆子伪造案子的起止期限,硬把案子塞过来,你们大理寺里尽是棒槌,听凭他雍州府说什么就是什么,平白地给人抬轿子?”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昨晚,叶知秋曾问楚云君。

“因为……”楚云君偎过来,她的吻缠绵得令人下腹蹿火。

“我能感觉到,你很喜欢现在的这个太平时节,”楚云君说,“我不愿意毁了你喜欢的东西。”

她的声音像梦一样:“叶知秋,我喜欢你,你的义气——那是像天光落在地上一样直白又清楚的好东西。我不喜欢阴谋。要是有的选,我也想当个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叶知秋觉得,楚云君说的也许竟是真的,毕竟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一辈子也实现不了的梦,而现实只会做一件事——把人无止境地拖入俗世的泥潭,越陷越深。

叶知秋想,如果没有那副双陆棋,说不定他真的就相信了那些话。

这也是叶知秋痛恨自己的地方:他始终只是半个江湖人。另一半叶知秋是个沾染了一身官僚气的公差,级别还很高,每年除了在大理寺走动,还常常被皇城金吾卫和同为九寺官署的卫尉寺借调,出入宫廷的机会很多,甚至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作为师父的关门弟子任性随行,从而出入禁苑。

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牛额——权贵们的爱好,会自上而下地传入民间,得到疯狂的追捧,似乎这样也就做了一场“贵族式”的幻梦。譬如斗鸡、马球,还有宫里女人们最喜欢下的双陆棋。

叶知秋还是个屁大点的小娃娃时,经常被宫里穷极无聊的贵妇们叫去,陪她们下双陆来打发时间。年幼的叶知秋曾靠着把玩棋子,度过了许多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现在想起来,哪怕是市面上最昂贵的双陆棋,比起宫里的式样和做工,也存在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矜贵差距。

那是骨子里的倨傲。

如今,楚云君也就因为这一丝倨傲,而露出了马脚。

那副她钟爱的云母棋,叶知秋拈入手的一瞬间,就掂出了来路。

就像师父说的,叶知秋是个笨人,他面部表情不多,常常显得不那么机灵。因此那晚一直到和楚云君下完棋,叶知秋的脸上也还是什么都没显现出来,但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很多想法,根据楚云君的年龄、样貌、谈吐之间流露出的那么一点情绪,叶知秋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

这个想法有点吓着他,但他脸上还是什么都没显露出来。

况且他还不能够确定。

直到他削去手指头,楚云君拿出一瓶没有任何药铺或医馆落款的金疮药。在打开药瓶的一瞬间,叶知秋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药膏所特有的味道,和云母棋来自同一个地方。

叶知秋偶尔会从师父或者哪个师兄的手里得到这样一瓶“好东西”,金疮药对于他来说就像外出时兜里的银钱一样必要,宫里御制的金疮药,当然最好用。

叶知秋想起一个传言:当年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在玄武门外逼宫,杀死了隐太子,随后又将隐太子妃、几个侧妃和一串儿女都斩杀于东宫。当时独有隐太子妃生的小女儿因去外婆家过寒食节而逃过一劫。后来二皇子派人去斩草除根,将那不足四岁的小女孩杀了。

但坊间传言,小公主被奶娘用自己年岁相仿的女儿偷偷调了包。

这么多年来,叶知秋一直都觉得这是好事者的无稽之谈。当年二皇子逼皇上退位成太上皇,他一登基称帝,就对朝堂进行了一番颇有效率的清洗,随后他做起表面文章,追封当年的太子为息王,谥号为“隐”,大演兄弟之情。自此,他对隐太子一系的追杀也平息了下来。

叶知秋觉得,如果不是确信绝没有漏网之鱼,那个连自己兄弟都下得去手的皇帝,是不会结束铁血追杀的。

但楚云君打破了叶知秋的笃定。

不仅打破,还在他心里掀起了一场弥天大雾,使得本来清楚的事情变成一道道可疑的鬼影:楚云君莫非就是当年被调包的公主?她是如何瞒天过海活了下来?她打算干什么?

而对于叶知秋本人来说,更可恨的谜团在于:楚云君说为了他而不愿破坏眼下的太平,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

如今看来,连由张一丈而认识了楚云君这件看似偶然的事,也深染了阴谋的气味,莫说楚云君,即便成了死狗的张一丈,也还与个永安镖局有秘密的关联。

叶知秋想,如果他不是被皇帝赐绯、赐鱼袋,任九品职而行五品事的大理寺太祝,楚云君是不是永远不会“喜欢”他?

但……她却又说喜欢了他“九年零七个月又二十一天”,叶知秋算了算,九年多前,正是他跟师父翻脸的时候,那时他死活不肯踏进大理寺的门槛,一心打算浪迹江湖,大师兄秦抱鹤还替他说情来着,陪他在师父房前连跪了两宿的雪地。

如今想来,那些明亮灼人的少年时光,竟杳如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