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江湖?
第一次相遇,文心就问了叶知秋这个问题。
英雄。
侠义。
叶知秋每说一个词,文心就用他小拇指的指甲刮一下眉毛。他把小拇指的指甲留得有寸许长,精心修剪出弧度。
叶知秋感到脸上微微发烧,他搜肠刮肚地使劲想了一下,想出了一个不错的答案:
自由。
叶知秋说:只有自由,是江湖独有,而别处没有的。
文心从怀里摸出六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
一碗酒作价三钱。
他喝了两碗,叶知秋喝了一碗。
他没有给叶知秋付酒钱。
那时天快要下雨。
文心走入了灰蒙蒙的水汽里,像融化了一样,慢慢地走远了。
那次文心杀了四个人,叶知秋没能抓住他。
文心曾和叶知秋打了一个赌。
他说:我问一个问题,你回答出来,我就跟你走,走堂供的时候你问什么,我答什么,一个字也不会骗你。你要是回答不出来,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北堂”再见,你告诉我新的答案。
叶知秋说:答案在你心里,我可能永远也答不出来。
文心的目光顺着厅堂里一根立柱看上去:我已经把答案写好了,就放在那里,你可以上去检查。
叶知秋说: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偷偷去看答案?
文心细而弯的眉毛蹙了蹙:俗。
叶知秋心里抖了一下——绝不是怕,他只是还没看惯——当差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第一次碰到气质这样冶艳的妖僧,这妖僧眉心却还有一粒猩红的观音痣。
叶知秋永远也不会去偷看答案,就像他答应了不和文心动手,就一定会做到。
功夫略逊文心一筹不是原因。
原因是,文心说他在这个江湖混了一辈子,太厌倦和别人动手了。
这个赌打在年末,那时叶知秋刚接到抓捕文心和尚的任务。文心和尚杀了二十八个人。那天叶知秋刚从资料库抱了一大堆文书打算回去写年报,吹吹自己今年的丰功伟绩,多得点年赏。当他穿过廊道,推开官署门,却见桌上放着一只雪白的信封,不是用箭钉进来的,它乖乖地压在叶知秋的青玉镇纸下面,信封上还簪了一朵带露珠的桃花,粉红色的,正娇嫩,与青玉镇纸相映成趣。
镇纸、花、信封,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放在一起,却极可爱。
文心邀请叶知秋去“北堂”一聚,他在信里说:无量寿佛,叶知秋,我不是来示威的。北堂之约,你要是来,不要带别人,最好也不要带武器,我也一样。
语气平实得像普通人往来传递的家信。
北堂是平康里最出名的妓院。因为平康里位于长安城北,北边最好的妓院“月云轩”,三年前把名字改成了“北堂”,店堂增扩三倍,雕梁画栋粉饰一新,贴以金箔,这么一衬,平康里其他妓馆全成了蓬头垢面的村妇。从这时起长安城的青楼客们开始管老鸨宋妈妈叫“宋二爷”。北堂的生意又上了一个台阶。
叶知秋走进北堂开阔的明间时,一个亮晃晃的光头从坐席上站了起来,向叶知秋招了招手。叶知秋注意到这只手的动作很软,很灵活,又很稳。如果这个人会武功,那么他的内力一定很醇厚。不知道和自己比起来怎么样。
文心招手过后,歉然地对叶知秋说:“没订到雅阁。我没想到北堂今天生意这么好。”
“金吾卫包了这里办尾牙,晚上的雅间都给他们订去了。”叶知秋竟然像个老朋友那样和文心交谈,这一点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他还以为双方怎么都要“夯”一下,这是捕快的行话,互相掂掂斤两,大部分时候都只动嘴皮子功夫,偶尔也露一两手。像今天这种情况,还要探探虚实,看双方有没有像信里说的那样没带武器,掂掂彼此的诚意和勇气。
但文心把场面弄得像老朋友出来打牙祭。
这样叶知秋就有点丈二的“文心”——摸不着头脑了。
两个人就这样聊着天,欣赏舞姬跳舞,随口地定下了约定。
在闲适地走入即将下雨的傍晚天色之前,文心还对叶知秋说了一句话:我今天打算杀四个人。
叶知秋霍然起身,拔刀——刀没带,腰上是空的!
文心用指甲搔了搔细弯的眉毛:无量寿佛。真是急性子,你把别的客人吓着啦,小叶。
“小叶”二字被他叫得极轻缓,像刚咽下去一口温温的黄酒。
叶知秋想起了刚定的约定,僵硬地慢慢坐下。
文心说:其实是五个。
叶知秋顿时心跳如擂鼓!
但那第五个,我今天亲眼见了,觉得不想杀,所以只打算杀四个。
文心不紧不慢地走入昏杳的暝色,过了一会儿,叶知秋听见他用传音入密把声音传过来,就好像他微微散发出酒气的唇贴在叶知秋的耳郭上:小叶,有人要杀你,你要小心一片雪,一朵云——
和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