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阳光穿过树叶凋落后的空隙,投射到灰白的梧桐大道上,地上立刻铺设出一大块一大块的金黄。
许是太久没有这般晴明爽朗的天气,路上学子们的步子都随着跳跃的光点灵动起来。
步履迈开,又不知无意间踩碎了几片落叶。夏兰笙瞥见身旁未被风吹去的叶片残躯,忽然冷不丁地问向身旁:“子阑,你说这算不算是死无全尸啊?”
韩子阑明显的愣了一下。
夏兰笙自己都感到有些搞笑:“最近心脏看多了,脑子里老出现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连着几日观摩心脏搭桥的改良手术过程,夏兰笙感觉脑子都凝滞了许多。原是京都医科大学内来了几位交流学习的外国名师,说是要公开授课一周,分享手术经验。国内学术界在医学领域向来自信力不足,对这做法自然十分热衷,夏兰笙作为心脏外科首推的青年医生,此时显然肩负重任。
夏兰笙还记得日前被院长叫进办公室,扣着老花眼镜的龙钟老人的热切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身上,微颤着手激动的道:“小夏啊,院长知道你看不上咱这医科大学的水平,毕业后肯定想去国外进修,这不正好有个机会让你跟国外专家交流,你可一定要好好表现,给咱们院里争光。你可不知道,上次我跟副院长喝茶,他竟然说我们这心脏外科后继无人,迟早要没落……”
夏兰笙当即笑笑点头,不过只有他知道,这笑里有几分真诚,又有几分讽刺。
院长的话不假,他对这学院本就有些不满,但碍于临近毕业,平日里面子上表现得还是中规中矩的。但是他的确没有继续进修的打算,京市的资源不足以支持他深造,而他也不想离家太远。毕业了,以他的资质,直接就能被推荐到京市最好的医院,这应该是不错的选择。至于进修,等以后生活安稳些,有了更多的手术经验,他也希望能有机会再深造,减少患者遗憾的同时,也不用再体会无能为力的绝望。
“夏兰笙,你最近有点奇怪啊。”
夏兰笙斜眼看了看韩子阑:“怎么这么说?”
“你以前话很少的。”
韩子阑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肯定地道。
“哦,是吗?”
脸上微有些涨红,可能连夏兰笙自己都没意识到,陈辛泓的出现对他而言,并不只是生活中多了一个人,多了一份影响那样简单。那触动,就如同揭除了一个个封印,释放出了洪荒巨兽,试图强行占据他的所有领地。
正如韩子阑所说,换作以前,每日按部就班地学习工作,白天图书馆实验室两点一线,夜里寝室休息几个钟头后又开始下一轮几乎不会改变的安排……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淡然自处,冷静……甚至是冷漠……这就是夏兰笙在外人面前显露的全部。
可跟他处了几年,韩子阑却发现,在那坚冰锐刺的重重防备后,蕴养着的赫然是极度灼烈的渴求。而现在,这份渴求似乎越燃越旺,有了爆炸的趋势。
夏兰笙凝视着韩子阑不容置疑的神情,竟愣了一瞬,而后就听得韩子阑嘴唇嗡动:“接电话呀。”
“小远,怎么了?”夏兰笙接过电话,刚在韩子阑面前尴尬过,语气自然谈不上好。
高三的学生都在忙着复习高考,夏澜远却显得格外悠哉悠哉,隔三差五偷偷去陪着木木不说,有时还打电话跟他东拉西扯个没完。
若不了是他成绩没有下滑,有几次还涨了数十个名次,夏兰笙绝不会这般纵着他,此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瞧着夏澜远老实听话也就由着他了。
电话那头,夏澜远欢快的语气让人完全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哥,我跟木木在医院,你要过来吗?她父母都在,正和医生交谈木木的手术事宜。”
夏兰笙沉吟片刻,就点头答应:“好,我一会就到。”
木木就诊的京市市一医院离京都医科大学很近,夏兰笙告别韩子阑,小跑着很快就到了。木木的病房他已知道,就自己循着路找了过去。刚敲门进去,就听到夏澜远哈哈的大笑声。
“医院内禁止喧哗,小远你会吵到木木休息的。”夏兰笙没好气地道。
夏澜远挠挠头,木木却有些袒护地道:“小远跟我说些好笑的,也能让我开心一点。”
夏兰笙撇了撇嘴,觉察到自己站在这里似乎有些不自在,就奔着木木的主治医生的诊室走去。
接近那门旁时,眼前忽然恍惚闪过一幕幕模糊的影像,夏兰笙背靠墙,深呼吸了几次才伸出手拂去额前沁出的冷汗,止住恶心的冲动,又缓了一会,才轻敲了敲门进去。
大致还是聊了聊木木的手术安排详情,在这交流的过程中,木木的父母对夏兰笙也表露了感激,瞧其神情,对木木和夏澜远二人的事情也已经知晓,担忧之余,更多的还是祝福和期待,这让夏兰笙的心也宽慰许多。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夏兰笙才回去木木的病房,可病床上空荡荡的,仅有留下的余温暗示着二人刚离去不久。
夏兰笙走到窗边,轻手打开窗户。
这说是向着阳光,人的心境都会变得敞亮,所以木木就选择了这里养病。
沐浴着阳光,夏兰笙都觉得温暖了一些。探头下去,就看见木木倚靠在夏澜远身上。
夏澜远冲他招招手,暖意十足的笑示意着他下去。
竟然下雪了。
先前打开窗户时,就有着几片白絮飞卷上他的衣袖,此时来到楼下,看到雪花稀稀疏疏地随风而舞,夏兰笙才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最为鲜活灵气的感动。
阳光还倾洒着,丝毫没有影响雪花在其间穿越,交错之间,莹润的白与那光洁的灿金交融起来,相辅相成着,完成一副清美的画卷。
而夏兰笙,就在这画卷里。
痴迷、沉沦着。
雪下的还很少,夏澜远揉不成雪球,只能捏起零星的几小团碎雪合在一起,趁着夏兰笙出神,猛地塞进夏兰笙颈部衣服的空隙中。
“夏澜远,你找死啊!”散发着凉意的雪花触及夏兰笙身体的温度,顷刻间就凝成液滴,冷意却刺激着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夏兰笙伸手抓住企图逃跑的小人儿,搂进怀里就一顿胖揍,解了气才提溜着夏澜远的衣服领子来到木木身旁。
木木掩嘴轻笑,从夏兰笙手里接过夏澜远,低声说了句活该。
夏澜远卖着一脸蠢萌,将头埋进木木的帽子里,嘴角却掩饰不了轻扬的暖意。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我们进去看吧。”夏兰笙提醒道。
在他们说笑时,太阳陡然敛住光芒,隐没到了云幕后面。得不到控制,雪量就随着大了起来,不一会儿,地上就铺上一层薄薄的灰白毡毯。
夏澜远得令,抱起木木就朝医院里走去。碍于木木身体还比较虚弱,这又快要做手术了,所以还是预防着点好,免得染了风寒后期处理起来又麻烦。
医院门口向来最不缺少的就是来来往往的人,虽然外面还飘着愈发繁重的雪,但看病治病可不分天气状况,雪地上反复轧过的车轮印正证实了这一点。
夏兰笙刚迈上台阶,后面就传来医护人员急切的喊声:“让一让,让一让!”
侧身就看到病床上担着一个人正往医院里面快步疾行,夏兰笙被护士挡住了视线,只瞥见那人大腿部伴着滴落在床沿的黑红色裂开的血红伤口。
夏兰笙没多在意,什么样的身体伤害他都看过,说不上冷漠,但实在习以为常,况且医生本就应该时刻维持着头脑的冷静,这才是对患者的负责。
追上木木和夏澜远的步伐,听到木木小声嘀咕道:“那人看着好像是为我提供肾源的哥哥。”
“你们之前见过?”
夏澜远不解时,夏兰笙的手掌就落在他的脑袋上:“术前双方肯定会进行交流啊!”
可他也隐隐有些担心,如果肾源的身体受到创伤,可能会对之后的手术时间和流程造成影响,于是出言道:“我们明天早上去他病房问候一下,再了解具体状况吧。”
到了明天,那位患者应该也能清醒了。
木木二人本来就没什么主见,正好顺着点点头。
在木木病房又聊了一会,夏兰笙就起身离开了。
学校里还有点事要处理一下,为了给第二天腾空,今晚可能需要加紧完成。
正在路上走着,口袋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夏兰笙拿起一看,是翟子夜的号码,斟酌片刻还是接了起来,那头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夏兰笙,我们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