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后的院子湿漉漉的,散发着独特的草腥味。
下午六点,皆川留美子用竹扫帚打扫着院子。她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回味着昨晚同丈夫的对话。
当时她应该正在准备晚饭。
这时门铃响了。留美子赶紧跑到门口,原来是收报纸费的。她小跑进客厅,拿起钱包又回到门前。
她边闲话家常,边从钱包里拿出零钱数起来。钱还没数完,从她刚刚出来的客厅,又响起了电话铃声。
留美子心里忍不住想咋舌。
不过丈夫和女儿都在客厅,他们应该会接电话。于是留美子回头继续应付收款员,可电话却响个不停。
响到第八声,留美子只好对上门收款的男子说句“失陪一下”,跑进了走廊。
可就在她推开拉门的瞬间,电话就像算准时机似的,挂断了。
眼前,丈夫正穿着居家服闲躺着。三女儿亚由美刚才还在旁边悠闲地剪脚指甲,不知她什么时候出了客厅,现在不见人影。
留美子不禁叹气道:“你接个电话总行吧。”
连她都被自己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
丈夫孝治却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上班接的电话已经够多了,不想回了家还得接。”
留美子心想,我不也一样吗?不过她忍住了没说出口。
现在,留美子在一家测量事务所打零工做会计,离家不远,可以骑自行车上下班,收入绝对算不上高。虽然是朝九晚五的工作,不用加班,但工作期间几乎没有休息。上班时自然要接电话,有客人上门还要端茶倒水。
虽然工作形式不同,不也一样劳动了八个小时吗?凭什么就我不仅要出去工作,回来还要做家务,就连电话都非接不可?
但她清楚,就算对丈夫抱怨,也会被他一句“薪水不一样啊,薪水”,不耐烦地打发回来。
唉,果然不该辞职啊。想到这里,留美子一下子泄了气。
结果,她也没反驳丈夫,出了客厅,又回到门口。
留美子强装笑脸,照例付了一个月的报纸费。
这就是昨晚的经过。
她也自知没有意义,事到如今犯不着为这种事受伤,奈何心里仍是刀割般的痛。
——我的人生,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出了错?
是二十五岁那年冬天,在联欢会上和丈夫坠入爱河的瞬间吗?还是第二年夏天,意识到避孕失败的那一刻呢?抑或是经丈夫介绍,和姑子们第一次见面,即便被当面叫作“不检点的女人”,也坚决表示“我绝对要跟他结婚”的时候呢?
就算大姑子们不痛快,留美子还是顺利生下了三个孩子。
幸好她的工作单位很好请产假,孩子满六个月就能送去熟识的托儿所。就算三个孩子都是女儿,就算姑子们背地里骂她生不出儿子,留美子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往心里去。
女儿也没什么不好。如今女人也能工作,后嗣云云早就脱离了时代。而且这个家本就不是名门望族,也和遗产无缘。留美子一直带着这样的想法,对大姑子们的冷嘲热讽嗤之以鼻。
不过在生下三女儿的九年后,留美子第四次怀孕。
检查的结果,是个男孩。
留美子自己都没想到,这消息会让她如此激动。姑子们欢天喜地,嚷嚷着终于有了后。留美子却毅然拒绝,对她们一顿斥责:“这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谁也别想动他。”
同一时间,她离开了长年供职的公司。
她想为了来之不易的长子排除万难,辞职也是想尽量减轻母体的压力。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得不承认。
留美子苦涩地咬住了腮帮。
就算是为了亲儿子,也不该辞掉工作。只要还留在那个公司,就能保证和丈夫同等的收入。再加个班,甚至赚得比他还多。
金钱并不代表一切。
可是不能否认,收入确实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之一。
——现在,我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丈夫明知她被姑子们刁难,却不帮她说话,甚至连电话都不愿接。眼看着肚子一年大过一年,头发倒是越来越少。大女儿只有认真这一个优点,乏味无趣。二女儿脾气倔又不听话。三女儿则是娇生惯养,总跟人发生冲突。
——到头来,我就只剩下这些而已。
我就是为了这些,放弃了本想奋斗一生的事业吗?
“要抱怨,就像从前那样跟我挣得一样多吧。”丈夫这样吼道。
“你要哭哭啼啼到什么时候?!再哭时间也不可能倒流。我不管你是更年期还是抑郁症,总之别当着我的面哭,烦死了。”甚至还对她如此恶言相向。
其实留美子心里清楚。
丈夫孝治是个弱者。留美子会跟他结婚,是相信自己可以包容他的软弱。然而那一天的事故,抽去了她的全部力气。
然后,一切都变了。
从那天起,留美子不再努力成为“好母亲”“好妻子”。
她完全打消了当个贤内助的念头,放弃为女儿们营造良好的环境,也不再笑着送她们出门。
现在留给她的,就只有孝治这个不做家务不管孩子,甚至连电话也不接的丈夫。
还有大女儿琴美,沉默寡言只是听话而已。二女儿美海怎么都不讨人喜欢。三女儿亚由美心智堪比小学生。就只有这些而已。
——没了那孩子,这个家已经名存实亡。
苍白空虚的客厅,空荡荡的男孩床,塞在纸箱里的游戏机和游戏卡,供在内厅的佛龛和遗像。
一切的一切,她都不想再看到。
当然,理性上她也明白。
不应该对家人有这种想法,剩下的这些人,现在正是需要相互扶持的时候。那孩子的死,打击的不只是自己。她心里非常清楚。
可是,感情上却调整不过来。她总是泪眼模糊,动不动就情绪起伏。一闭上眼,就会闪过幼子的笑脸。
留美子停下手中的扫帚,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用扫帚竿杵着额头,只觉身体又倦又沉。这也难怪,她已经好几个月没睡过好觉。
葬礼那天,刺骨的寒冷。
道路两旁是除雪车铲开的积雪,堆成高墙耸立着。放眼望去,一片银白的世界里,唯有葬礼布幕的黑色格外醒目。
现在,她的视野里并没有那片白色。
梅雨时节刚至,早晚还有些凉意,不过树木逐渐加深的绿色,预示着夏季将近。
只是,即将来临的夏季,已经没有那个孩子——智未。
去年为止的快乐夏天,再也不会到来。家里、幼儿园、街道和公园,也不再有爱子智未的身影。
看着院里盛开的牵牛花,和儿子相视而笑的记忆,已经逐渐模糊。
院里精心设置了花坛,方便智未上小学之后写绘画日记,或是做自由研究。可今年别说花盆和支架,就连种子都没买。
留美子继续垂着头,又是一声叹息。
突然,小小的脚尖进入了她的视野。
只见稚嫩的小脚上穿着白袜子,在脚踝处印着动画形象的图案,却没穿鞋,就这么踩在柏油路上。
留美子抬起头来。
顿时,她瞪大了双眼。
在她眼前,站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
男孩穿着卡其色的裤子和运动衫,打扮很普通。
可是衣物并不合身,衣服松松垮垮,看起来大了不止一号两号。可仔细一瞧,衣袖裤脚的长短却都合适。
他是太瘦了。
这孩子瘦得厉害,体重和身高简直不成比例。按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脸蛋本该胖乎乎的,他却干瘪凹陷,从袖子露出的手也是皮包骨头。
看他的衣服不像便宜货,不过似乎有段时间没洗了,袖口衣领都是污垢。刘海也油腻得粘在一起,指甲又脏又长。
男孩微微哆嗦起嘴唇。
“……厕……”
“什么?”
“请借我……上个厕所……”
男孩声如细蚊,脚不停打着哆嗦。
留美子猛然回过神,连忙推着男孩后背为他带路。
看来已经是刻不容缓。虽然院门离玄关并不远,也难保来不及。
智未也常这样,突然叫嚷要上厕所。像这样刷白了脸,意味着他已经憋不住了。
“快,跟我来。那儿就是玄关,开了门旁边就是厕所。”
“给您,添麻烦了。”
“客气什么,快,赶紧——”
留美子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男孩突然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他的裤裆眼看着一点点变湿。几秒后,水滴就顺着裤管淌了下来,在两腿之间积成了小水洼。
留美子目瞪口呆。
院子里本是灰色的铺路石,眼看着变黑。印着动画形象图案的袜子,也跟着打湿变了色。
伴随着水声,最后响起了呜呜的轻声啜泣。
男孩哭了。他紧握双拳站在原地,羞于自己的丢人,无声哭泣起来。他喉咙一阵阵抽搐,气都接不上来。
这模样,让留美子不由得揪心起来。
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是这种哭法。不能让小孩子这样当着别人的面,忍着声音流下屈辱的眼泪。
太不像话了。这孩子身边的大人们,到底在干什么?
“没关系的。”
留美子蹲下来,伸手想摸男孩的头。
只见男孩的肩膀微微一抽。
他的反应让留美子不由得停下手来。
男孩的身体明显紧张起来。留美子改为轻抚他的背,想让他安心。
“你只是没忍住而已,不要紧,你并不是故意的。既然不是故意弄脏,就没关系。我不会生气。”
“对……不起……”
“没事了。”
留美子忍住了想拥抱他的冲动。
男孩的脸颊留着清晰的泪痕。看来他确实很多天没洗澡了。满是污垢的脸经过泪水的冲洗,出现了好几道白线。
这孩子的父母到底在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清晨六点,让小孩子鞋也不穿到处徘徊,已经很不寻常。更别说还把他瘦成这样,澡也不洗,连厕所也不让上。
——难不成,这是在虐待儿童?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叫什么?”男孩摇了摇头。
“那你住哪儿?知道电话是多少吗?”男孩仍是摇头。
留美子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只能暂时把他带回家保护起来了。先给他洗个澡,让他吃饱饭,同时联系警察就行。
按他的体格,儿子的衣服应该能穿吧。虽然可能有些短,松紧应该正合适。
这样想着,留美子也意识到刚刚的叹气只是装装样子。
说来奇怪,她心里很是雀跃。
她已经有半年没照顾过这么大的男孩子了。和自己儿子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大小,就连长相都好像有些相似。
清澈的眼睛是内双眼皮,小嘴始终微微撅起,虽然远远称不上一模一样,却有某种能让她联想到儿子的地方。
“你肚子饿吗?”留美子问道。
男孩边哭边点头。
“这样啊,那就进屋吃些东西吧。你先换身干净衣服,我给你做早饭。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吗?或者是吃了身上会痒痒的。”
男孩听了摇摇头。
留美子松了口气,看来他并不挑食,也没有过敏。
留美子重新看向男孩的脸。
“小朋友,你叫什么?”
这次他做出了回答:“……巳。”
“什么?”
“朋巳[3]。山口朋巳。”
留美子不由得露出了笑脸。
“这样啊。”
她的声音在哆嗦,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翘,抓着男孩消瘦胳膊的手也忍不住用力起来。
留美子露着微笑,压低了声音。
“那阿姨就叫你‘小朋’,好吗?”
2
“美海,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皆川美海听到同学结衣的问话,扭过头来。她边用垫板扇着脸,边回答:“嗯,有空。不如说随时都有空。”
结衣一下子绽开了笑脸。
“太好了。其实今天是B班小樱的生日呢。”
“什么,不是吧?”
我都不知道呢,美海心想着,不由得睁大了眼。
“完了,我什么都没准备。这可怎么办?我总是借小樱的笔记,经常麻烦她呢。”
“大家都一样,而且我也是刚刚才听木下说起。”
“啊,这样啊。”
“嗯。所以是临时决定大家一起帮她庆祝,就去问她想怎么过。结果小樱说想唱卡拉OK,所以我想问你有没有空一起去。”
“卡拉OK吗?好啊。说起来我最近都没去唱过呢。”
美海边搭腔,边收起桌上摊开的自动铅笔和彩色笔,一把放回文具盒。
夏末潮湿的暖风刮进敞开的窗户,掀起教室里褪色的窗帘。“那美海也参加咯?能待到几点?”
“随便几点都行,我家没门禁。”
“啊,对哦。美海家这方面很宽松呢,真羡慕。”
结衣说去转告大家,转身走开了。
美海望着她的背影,嘟囔道:“才不是你想的那么好……”
其实,美海家的管教绝对算不上“宽松”。
如今姐姐琴美已经是大学生,还被伯父带话,严格要求她“十点前必须回家”。妹妹亚由美从小学一年级到现在读初中二年级,都被奶奶要求“一出学校就每隔十分钟给妈妈发一次短信,直到回家”。
姐姐长相随父亲,被父方亲戚当成宝。妹妹则是奶奶的心头肉。而年纪小很多的智未弟弟,又最受母亲宠爱。
兄弟姐妹中,只有美海不上不下。
就她没人袒护偏爱,在众人的遗忘中,长到了十六岁。
多亏这样,她才确实像结衣所说,享受着“宽松”“自由”的高中生活。
不过,放她自由并非出于信任,纯粹是没人关心而已。
这份宽容,只是印证了家里没有任何人在乎美海的事实。她在那个家里,简直被当成透明人。
——不过,整个大家子的关系好歹取得了平衡。
美海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美海多少受到冷落,至少皆川家很好地维系了这种平衡。
弟弟出生前,奶奶疼爱的亚由美在家里享尽优待,从而保证了婆媳间的和睦。等有了弟弟,奶奶又把他当作“继承人”,逢人就夸,反过来讨了母亲欢心。
可如今,家里已经没有奶奶,也没有弟弟。
两人都已经不在了。
奶奶今年初春住进了养老院,这是她本人的要求。
弟弟现在正躺在冰冷的坟墓里。他死于事故。幼儿园在进行野外教学时,疲劳驾驶的卡车撞了过来。
那是光天化日下的惨剧。
连同幼儿园老师在内,有十二人重伤,两人死亡。死掉的其中一个,就是当时年仅五岁的皆川智未。
美海光是想起当时的情景,至今仍是指尖冰凉。
要知道,智未的遗体即便做了修复,依然无比凄惨,甚至在葬礼上都没打开棺材。
——那种经历,她不想有第二次。
就在她不禁捏住眉头的瞬间,从头顶传来了声音。
“美海。”
她猛地抬起头。
“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我没事。”
她连忙回过头,同班的真绪正担心地盯着她。
“我听说今天美海也会一起给小樱庆生。”
“嗯,对,我去。”
“这样啊,太好了。”
真绪笑了,像是松了口气。
同时,美海胸口一揪。
像这样让周围的人有所顾忌,总让美海过意不去。已经过去半年了,可直到现在,同伴们对她仍是“特殊对待”。
“不如说,是两层意义上的‘太好了’。”
真绪压低声音凑了过来。
“如果美海不来,说不定岩岛也不来了。”
美海一愣,涨红了脸。
“你……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我去不去又没差。”
“不是你,是岩岛。”
“岩、岩岛又怎么——”
美海话到一半,不禁语塞。
真绪看着美海满脸通红支支吾吾的模样,呵呵笑了。
“你也知道,岩岛会带气氛,这种场合没他怎么行?当然,美海也要为了小樱好好出席哦。我没别的意思。今天是去庆生,要是被放鸽子,小樱会难过的。”
美海不知说什么好,这时上课铃响了。
“那放学之后我来找你。”真绪挥挥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小樱,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生快!”
“生日快乐!”
狭窄的卡拉OK包厢里,大家举起手里的瓶子罐子,七嘴八舌地送上了祝贺。
因为大家都是穷高中生,所以选了可以自带食品的店,饮料零食都是在附近的便利店买好带来的。
只有生日蛋糕略显豪华。
这是有心的女生跑到市内的人气蛋糕店,稍下血本买来的。虽然时间仓促,还是在巧克力牌上写了“给小樱”的文字,总算有个庆生会的样子。
“先插蜡烛吧。”
“咦,谁有打火机或者火柴吗?”
“没有没有。”
“今天这些人都不抽烟呢。”
“去服务台要打火机如何?可是这里不能点火吧?”
美海不管大家的你言我语,自己拆起了便利店买来的纸盘纸杯。
她正一二三地点着沙发上坐着的一大排人。
“啊,我也来帮忙。”
身边有人对她说话。
美海正要抬头,又赶紧缩回了脖子。
是B班橄榄球社的岩岛尚基。
她和岩岛从初中开始就同校,不过从没在过同一个班。可是从初三的春天开始,岩岛就经常在走廊上和她打招呼。
当时,美海班上姓皆川的有两个,所以每当在走廊上擦肩而过,岩岛都会用体育系特有的大嗓门叫她:
“很多‘mi’的皆川同学[4]!”
“什么啊,别这么叫我。”
“可是很好懂啊。”
“Minagawa Miumi,你的名字全是‘mi’,很有趣。”岩岛说着露出了爽朗的笑脸。
橄榄球社的岩岛人高马大,性格开朗很受学长学弟喜欢。虽然不说话时有些可怕,不过笑起来皱着脸非常可爱——从前女同学对他的评价就一直不错。
就是他“皆川同学,皆川同学”叫个没完,不知不觉周围的气氛也完全变了。
“都说了,我跟他没什么。”
“他又没说过要跟我交往,再说,我们根本就没单独出去玩过。”
可是就算她一再解释也没用。
“那你就跟他出去玩啊。”
“要不了多久,他绝对会跟你告白。”大家反而起哄。
周围的反应让美海咬牙切齿,岩岛本人却笑了。
“很多‘mi’的皆川同学,下次来看我比赛吧!”
——不过,我倒不是讨厌他。
美海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们还没熟到谈得上喜欢还是讨厌的程度。虽然知道彼此的手机号,也从没私下发过短信。
“皆川同学?我说我也来发纸盘。”
算不上熟的岩岛在旁边提醒她。美海慌忙说声“谢了”,把还没拆的纸盘套装塞了过去。
天气还有些凉意,岩岛却早早穿起了短袖。
从袖口露出的胳膊满是肌肉,晒得黝黑。每每快要碰到他的胳膊,美海都会无意间拉开距离。
岩岛不禁苦笑:“干吗啊?皆川同学,你别躲得这么明显嘛,很伤人啊。”
“什么?我没躲……只是担心撞到。”美海嘟囔着回答。
没错,美海并不讨厌岩岛。
只是有些不擅和他相处。岩岛性格直爽,不管当着谁都能毫不在乎地搭话。还有像这样,从极近距离直视对方的眼睛,都让美海难以招架。
这让美海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如果换了亚由美妹妹,肯定一回家就会对奶奶和盘托出。奶奶则会勃然大怒,认为对方是在诓骗孙女。
“班上竟然有这么轻浮的男学生,班主任是怎么教的!”
“留美子,你去跟学校要个说法。”
像这样把全家都卷进去,上上下下乱成一团。
要是琴美姐姐,更是一开始就不会来这种地方。姐姐今年刚进大学,每天课一上完就直接回家,从不破例。就连迎新会,也全部当场回绝。
美海忍不住问她:“姐姐,不去恐怕不好吧?”
“大学不是交朋友的地方,只要拿到学分就好了。”她只是这样冷淡作答。
“喂,皆川同学,那边的纸杯也给我些吧。”
近在咫尺的低语让美海吓了一跳。
看来在她陷入沉思时,岩岛已经发完了纸盘。美海嘟囔了一声“抱歉”,把便利店的塑料袋连同整包纸杯递给了岩岛。
“喂,别光顾着吃,谁来点歌啊。”
“欸?可是第一首必须是大众歌,要不会被抱怨吧。”
部分声音传进话筒,通过音响在房间里回荡。
有人在认真翻歌集,有人在琢磨菜单,有人霸占了点歌机,有人忙着切分剩下的蛋糕。大家各行其是,“主角”小樱则笑眯眯地坐在寿星的座位上。
岩岛起身发完纸杯,又“啪”地坐回美海身边。
看来有人点了歌,房间里响起了欢快的前奏。
“你弟弟的事,很不好受吧。”岩岛低喃。
美海垂下头,没有搭腔。
“抱歉,我也知道这种话轮不到我说。不过,真的很遗憾,那完全是场灾难……抱歉,我比较笨,到现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用力挠着头。
“可是,你肯定很难受吧。”
美海把头埋得更低了。
他就是这种地方让美海为难。做出好心的样子,贸然揭人伤疤。好不容易大家都快忘了,他却偏挑这种时候提起弟弟。
岩岛交叉起手指,慌张的模样有些不合他的形象。
“真的很抱歉,不该对你说这种话。可是我很担心,皆川同学是不是再也不会出席这种场合了。我知道这么说很奇怪,可我就是着急,忍不住会乱想。”
“想什么?”
“我会想,皆川同学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笑笑闹闹了,该怎么办啊。如果真成了那样,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啊……我一直在想能为你做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好。”
美海哑口无言。
岩岛垂着眉,似乎有些为难地盯着她。
美海又埋下头,心里嘀咕起来。
明明完全不熟,却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不照顾我的情况和心情,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丝毫没考虑会让我反感为难。
——所以说,岩岛让她感到难以相处。
美海鼻头一酸,下意识地咬紧了腮帮。
她正要开口,可就在这瞬间,校服口袋里设成静音模式的手机震动起来。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美海打声招呼,连忙出了房间。
不知道会是谁。平时会给她发短信打电话的,现在基本都在这个卡拉OK包厢里。其他知道她号码的就只有家里人,除非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否则不会打她电话。
因为美海是皆川家的“透明人”。
也有过例外——没错,正是半年前的那一天,弟弟遭遇事故的那个寒冷冬日。
美海慌忙跑到走廊尽头,这才确认了来电人。
是琴美姐姐。
美海浑身的血液都失去了温度,指尖冰凉。难不成,难不成家里又有谁出事了?
“姐姐!”
美海把手机放到耳边大叫道。
“怎么了,姐姐,这次又出什么事了——”
3
一小时后,美海哑然坐在客厅。
她身边是妹妹亚由美,正埋头理着头发的分叉。再旁边是竖着眉的姐姐琴美。接着是父亲,正绷着脸抱着胸。
母亲则坐在正中央。
她护着一个坐在身后的小男孩,就像在保护他远离众人的攻击。
那是张生面孔,应该不是附近的孩子。可他现在穿的衣服并不陌生,无论是牌子还是款式,都不只见过,而且再熟悉不过。
——是弟弟智未的衣服。
那件印有飞机的衬衫,曾是弟弟的最爱。就算让他换睡衣,他都会抱怨“还是这件好”,甚至到了硬脱就哭的程度。
——妈妈竟然会让陌生孩子穿那件衣服。
这在之前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智未既是最小的儿子又是长子,说他是母亲的全部也不为过。母亲一怀上他就辞去工作,和年轻妈妈们一起进行孕期游泳,奔走于培训班。等孩子生下来,更是一反从前的不屑,拼命进行什么“早教”“音乐教育法”。
幸好智未本人并不怎么适应这一套,等他三岁过后,母亲对英才教育的热情才终于告一段落。
可是母亲对他的溺爱却丝毫不减,不如说一年更胜一年。
她没把智未像三个姐姐那样送进托儿所,而是让他接受测试,进了据说县内排名第二的“高水平、重教养”的高级幼儿园。
对此,父亲没给过好脸色。
“我拿自己婚前存的钱给他交学费,这下你没意见了吧?”
母亲毫不退让,最终让父亲闭了嘴。
结果,就是那次事故。
那之后,母亲眼看着衰老下来。漫画或者电视剧里常说,人要是太烦恼,会长白头发。母亲的头发倒没变白,却越掉越多,稀疏到能看清头皮。
她不再保养皮肤,满身是疮,嘴角眼角也起了鳞屑。她开始总穿同一身衣服,背也驼了。简直变了一个人。
家务也只做最低限度,家里转眼就脏了起来。灶台布满油污,排水口堆着厨房垃圾,她都视而不见。
可要是琴美或者美海看不下去,准备打扫,她又会涨红脸大叫:
“干吗,你们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一点小事就让她歇斯底里,突然说哭就哭的情况也多了起来。
母亲失去智未之后,简直变成了一具陌生的形骸。
这样的母亲,现在却拿出弟弟的衣服,让一个陌生孩子穿上。美海实在难以置信,同时也颇受打击。
然而母亲并不知道美海的心情,继续把她晾在一旁,进行着家庭会议。
琴美姐姐僵着声音说:“妈妈,我们知道这孩子很可怜,你不想让他回去,我们也理解。可他不是小狗,不是随便就能领养回家的。”
“我又没说要领养他。”母亲平静地回答道。
“我已经带他去过荣町的派出所。那儿的巡警说‘应该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吧,可以先等一等他的父母’。可又不能一直把他放在派出所,要不就只好先送福利院了。”
“因为你去的是派出所吧。”琴美慌了。
“都说那个派出所的巡警不负责,妈妈你也是知道的吧。为什么不直接带他去公安局,那里有女警可以照顾他。”
“公安局也差不多。”母亲摇摇头。
“反正结果都一样。最多笔录详细一些,说的做的还是那一套。要是送去福利院的话,这孩子就完了。”
“我说妈妈。”
琴美叹了口气。
“你对福利院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先不说过去如何,现在福利院的员工会手把手照顾孩子,跟政府机构和医院也有合作。妈妈你们是八卦节目和肥皂剧看多了,对福利院还是老印象。”
“呵。”母亲冷哼了一声。
“你又没看过,怎么知道。”她一句话就堵住了长女的嘴。
琴美无言以对。
一旁的父亲满脸不痛快,亚由美则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直勾勾地盯着一直打开的电视。
美海看向母亲身后。
男孩一动不动地坐着,努力把本就瘦小的身躯缩得更小。
看他年纪应该在四五岁,小孩子不该有的瘦削脸颊,加上皮包骨头的手,实在惹人怜悯。那双手,正紧紧揪着母亲的衣角。
美海不知如何是好。
姐姐说得的确在理。可是看看这孩子的模样,难道仅仅因为在理,就真忍心不管他吗?
照母亲刚才的说法,男孩名叫朋巳,又饿又脏,连厕所都没地方上,大清早的就在路上徘徊。
他满身污垢,肋骨胸骨瘦得清晰可见。内裤也没有,直接套着工装裤,而且连鞋都没穿,怎么想情况都不寻常。
“这么小的孩子来求助,你们就一点不觉得可怜吗?”
母亲挨个瞪了一遍所有人。
她眼白通红,眼球鼓得溜圆。
可是,母亲即便正在气头上,她的视线却一如既往,没在美海身上做任何停留。
美海不由得转过脸去。
胃部涌上了苦涩的滋味。
即便是这种时候,母亲仍然对她视若无睹。丈夫和长女持反对态度,小女儿事不关己。有可能和她站到同一阵线的,或许就只有二女儿而已。然而就算是这种场面,母亲也丝毫没有询问她想法的意思。
——到底为什么,妈妈会这么讨厌我?
美海并不记得自己闯过什么大祸。
虽然父亲偏爱大女儿,奶奶溺爱小女儿,倒也没有刻意排斥美海。只有母亲,对她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她应该并不是从小就不受母亲待见。
她当然也有过快乐的回忆。最为清晰的是她右手牵着父亲,左手拉着母亲,在菜花盛放的花田里漫步的情景。
放眼望去,仿佛遍地都铺着鲜黄色的绒毯。还有荠菜散布其中,宛如给绒毯镶上了绿色和白色的花边。
那是童话般的光景。既快乐,又美丽。年幼的美海双手暖暖的,高声欢闹着。
返程时,不知在哪儿的店里,她吃了扣着香草冰淇淋的大苹果派。嘴里又热又凉,口感又松又脆,刚放上舌尖就甜甜地融化了。
不知为何,画面里既没有姐姐琴美,也没有妹妹亚由美。
姐姐比她大三岁,妹妹小两岁。单从年龄看,理应是三个人同行才自然。
然而在美海的记忆中,只有她和父母而已。
所以记忆中的自己才会那样开怀吧。或许,那是某种特别的回忆吧。无论如何,对美海而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得以独占双亲的唯一记忆。
“再说了,你擅自把孩子藏起来,会被当成拐骗。”
姐姐提高的嗓门让美海回过神来。
“如今这世道,就算是出于善意,也会被当成坏人。妈妈这种岁数的人没什么危机意识,要知道日本正在成为不输美国的诉讼社会。要是有孩子迷了路在哭,你牵着走几步,说不定都会被当成人贩子,被抓了也百口莫辩。”
“就是为了避免误会,我才先带他去了派出所啊。”
母亲冷冷地说道。
“虽然我成不了他的亲人,但至少留了笔录。起码有记录能证明清白。”
琴美耸耸肩:“是吗?有记录就好。那应该很容易联系儿童福利院了吧。我们家确实拿这孩子没办法。”
“儿童福利院?”
长女的话让母亲横眉竖眼。
“联系那种地方干什么?那种地方没有任何权限,根本帮不上忙。你该不会连新闻报纸都不看吧?那些被打骂杀害的孩子,大半都有邻居或警察通知过儿童福利院。结果呢,还是没避免孩子被害,这就是现实。顶多就是个政府部门,你期待他们会办事?”
母亲语气激昂,琴美变了脸色。
“你也别太过分。”
父亲给了长女台阶下。
“跟你女儿又没关系,你冲她发什么脾气?而且,琴美本来就没说错。听好,就算只是小孩子,他也是个人,不是简简单单说收留就能收留的。”
接着是数秒的沉默。
躲在母亲背后的男孩,眼看着肩膀发起颤。他的小手揪着母亲衣角,也抖得好像能听到哆嗦声。
既然美海看到了,琴美姐姐和父亲肯定不会看不到。
母亲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寂静。
“那你来动手把人家赶出去啊。”
她压低了嗓门。
“你来抓住这孩子的胳膊,硬把他拽起来,拉到门口就行。打开门把他推出去,大骂‘你饿不饿死关我什么事,给我滚’,不就结了?你来动手,现在立刻做给我看,快啊!”
“你在说什么……”
可是母亲咄咄逼人。
“怎么?你现在倒犹豫了,想装好人了?该不会连赶他出去也要让我来?开什么玩笑。想赶走他的是你和琴美,那就该你们动手。我明明想保护这孩子,你们难道要推给我?”
母亲看向琴美,催促她动手。
“你不是想赶这孩子走吗?那就弄脏自己的手,自己做到底吧。你看这孩子瘦成什么样,你只要抓起他的胳膊,拖到外面去就行。然后跟他说,‘去找政府,再也别来我家了’。你要能当着这孩子的面说出来,就尽管说。”
接着是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母亲急促的呼吸,在客厅里回荡。
最终,父亲先转移了视线。
“随你的便……”
说完他起身拉开拉门,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美海不禁松了口气。
她忽然看向母亲身后的男孩。眼看着大人们吵成这样,他肯定吓坏了吧。美海自己也体会过,那种无比害怕、如坐针毡的难受心情。
然而这一瞬间,美海感到了异样。
从母亲身后窥视着的男孩,眼中是无比的平静。
那双眼里没有恐惧,仿佛淡然接受着现实,有种异常的成熟。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冰冷的石块。
——就在刚才,他明明还被父亲吓得手直发抖。
美海心里纳闷,一旁的琴美姐姐正说得起劲。
“好吧,就当是暂时必须藏着这孩子吧,不过一定要定好期限。就算他父母一直没来接他,也不能一辈子留着这孩子。”
“我有数。”
母亲应道。
“谁说一辈子了,这是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可能嘛。反正,只是很短一段时间而已。”
美海看到姐姐欲言又止,最终抿紧了嘴。
恐怕,姐姐跟我想的一样。母亲表面上说得斩钉截铁,什么“时候到了自然会放手”,其实她丁点儿也没有这样的念头。
那孩子和夭折的智未年纪一样,身高一样,连名字的读音都一样。而且就这么巧地选择了向我家求助。
母亲显然是把这当成了命运的安排,她的侧脸露着藏不住的愉悦。
姐姐摇摇头,站起身来。
临走时,她稍稍瞥了眼美海。
美海却默默别开了脸。
我能做什么,我甚至连发言权都没有。而且我也丝毫不想帮父亲和姐姐背黑锅,亲手把那个骨瘦如柴的孩子赶出去。
拉门静静合上了。
4
“爸爸呢?”
琴美姐姐边问边把心仪的坐垫拉过来。
“他说在外面吃。”
“哦。”
琴美简单应了声,拿起了筷子。母亲似乎无意多说,注意力又回到身边的朋巳身上。
美海从锅里舀起味噌汤,像平常一样坐到了饭桌一头。
来吃晚饭的有琴美和美海,再就是朋巳和如影随形的母亲,这四个人而已。
亚由美妹妹回家时扬了扬带有“M”标记的袋子,说了句“我买了麦当劳”,把自己关进了卧室。
父亲本来就很少在家吃晚饭。他在医疗器材厂跑业务,忙着加班或者接待客户,每天都很晚才回家。
儿子出生后,母亲催他说“家里要是少了爸爸,不利于情商教育”,父亲这才开始争取尽早回家。不过最近已经完全回到了从前的生活模式。
“小朋,牛肉饼的酱汁还够不够?味道淡不淡?”
母亲对朋巳说话时满是溺爱,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孩的脸,贴身照顾着他。
桌上摆着牛肉饼,淋着买来的甜酱汁,还有土豆沙拉和现成的玉米浓汤。简直就是商场里的儿童套餐。
朋巳来到皆川家已经三周了。
第一周母亲还会换着花样摸索,不过最近已经固定成了这几道菜。
因为朋巳挑食挑得可怕。
首先,他完全不吃鱼类。不管是炒是煮,还是用煎的,都不行。刺身也一样。肉类除了绞肉就没什么喜欢的。
咖喱或者炖菜里的肉,他勉强可以下咽。不过换了姜汁炒肉或者煎肉,就绝对不碰。虾也只吃奶汁烤菜里去过壳的,其他一概不接受。即便这样,如果炸虾不是像棍子一样笔直的,他会觉得“很恶心”,照样拒绝。
至于蔬菜,90%都不吃。他能吃的就只有黄瓜、生菜、卷心菜和土豆而已。而且土豆要么做成沙拉,要么是可乐饼[5]或者炸薯条,否则也不吃。如果用来做肉菜或者味噌汤,会被他视为完全不同的食材。
鸡蛋也一样。他能吃厚蛋烧[6]、煎蛋、蛋包饭,换成蒸蛋羹就碰也不碰。
自然而然,饭桌上就只有朋巳爱吃的了,牛肉饼、蛋包饭、可乐饼、炖菜、煎蛋和奶汁烤菜轮着来。
父亲喜欢就着凉拌或腌制的小菜,吃刺身或者烤鸡肉串,再来上一杯,也难怪他不想回家。
——可是,智未并不这样。
美海暗自嘟囔。
智未弟弟是个几乎不挑食的孩子。虽然他也会避开辣味或者芥末味太重的食物,不过除此之外都和大人们吃的一样。
而且,他非常爱笑。
每天晚饭桌上,他都会天真爽朗地告诉大家今天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
他总是挥舞着筷子当指挥棒,直到被母亲制止——不过即便手上停下来,他也照样满脸笑容滔滔不绝。
所以,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现在母亲身边这个机械地吃着饭的孩子,和弟弟没有一丝相似。
然而母亲却不这么看。
她一口一个“朋巳”地叫着,没完没了地问他这够不够,那要不要,添不添饭。
“可乐饼加牛肉饼配土豆沙拉,这些啊,”琴美嘀咕道,“完全是哪家超市都有的小菜吧。”
她并不是在和美海搭话,对姐姐来说,不过是“自言自语”。美海心里明白,所以只是默默动着筷子。
电视一直开着,画面从国会直播切到了新闻。主持人打着恶俗的领带,呆板地念着报道,画面中出现了某个廉价公寓紧闭的窗户。
“二十四日,神奈川县平冢警局逮捕了居住在当地的一名男性消防员。该男子涉嫌对交往女性的孩子施加暴力,致其严重受伤。”
“被捕嫌疑人从上月至本月初,疑在交往对象住宅内,对六岁男童施加掐脖、扔下楼梯等暴行,致其身受重伤。男童或需一个月才能康复。警方称,嫌疑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表示‘小孩子不听话,所以想教训他’……”
声音突然没了。
原来是母亲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
她用异常快活的语调哄起朋巳。
“哎呀,就快吃完了啊。”
“再一口,再吃一口。”
“小朋真了不起,今天也努力吃了好多呢。”
母亲拍着手对男孩赞不绝口。还伸出手指擦掉他嘴角的酱汁,舔进自己嘴里。
这下连美海也深感无语。母亲对朋巳的态度,与其说是儿子,倒更像是小恋人。
不过可以肯定,母亲也是在以她的方式,让朋巳别去在意刚才的新闻。
——单亲妈妈,和她的情人。
这正好是美海对朋巳双亲的印象。
朋巳刚被皆川家收留时,又瘦又脏,不过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没有内出血或者烧伤的迹象。
“看来是被遗弃了吧。”
琴美姐姐低喃道。她当时的口吻依然只是自言自语。
朋巳照样沉默寡言。
他对父亲只字不提。或许并不是不想说,而是无从说起。不过,他倒是会稍稍提起母亲。
“妈妈一定会来接我。”
他只是这样坚持己见。如果多问几句,他就会顽固地闭紧嘴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绝不会说任何对母亲不利的话。
不知男孩是被谁置之不理,生父还是养父,抑或只是母亲的情人。不过可以肯定,他和母亲之间确实存在牢固的纽带。
——但无论如何,他的母亲都是个弱者。
美海这样认为。
毕竟是她对男人言听计从,弃亲骨肉于不顾。是她这个做妈妈的,让学龄前儿童清早六点到处游荡,不带他上厕所,连内裤都没备足。
而且,估计她给孩子吃的,全是超市现成的小菜和速冻食品。
朋巳与其说是偏食,更像是害怕尝试没见过的食物。而且比起家里做的菜,他更喜欢市面上卖的酱汁或者调料包的味道,也从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不过这对留美子而言,或许求之不得。
就美海所知,母亲留美子的厨艺并不好。可以说她就没有哪样擅长的家务。
从前她还在上班时,曾一连加班好几天,换洗衣物都堆到周末才洗。早饭和便当全都是奶奶在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扔垃圾成了琴美和美海的工作。经常是奶奶做好了饭菜放着,一家人各自饿了就吃。
在智未出生之后,她才开始提倡什么饮食教育,一天要吃三十种食材,力求做个“贤妻良母”。
可是就算有干劲,厨艺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母亲并不是突然喜欢上做菜,最终也没练出值得夸耀的手艺。其实她巴不得都像朋巳这样,最喜欢吃现成的,还有冷冻食品和市面上卖的酱汁。
——开个玩笑,确实有些恶毒了。
美海悄悄在心里做了反省。
或许正是因为我会这样批评母亲,才不得她欢心吧。也可能是由于母亲的冷淡,我才会对她有意见。
这就像是在问先有鸡还是先有蛋,根本没有答案。
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超过十年,就算再怎么烦恼,事到如今又能有什么改变。
“我吃好了。”
姐姐放下筷子,收起餐具正要起身。
“姐姐,先放着吧,我一起洗。”
美海头也不抬。
“是吗,谢了。”
琴美搁下这句话就离开了房间。
美海硬是咽下剩余的白饭和味噌汤,三两下吃完了饭。
这味噌汤,是今早美海自己用冰箱里剩下的蔬菜做的。朋巳只喝粉末冲泡的速食汤,母亲自然也不会准备朋巳不喜欢的东西。这样一来,谁想吃就只能自己去厨房做了。
不过,这对美海来说并不是什么负担。
说白了,现在还轻松些。
智未还在时,谁都不能擅自碰菜刀。哪怕想做一丁点家务,都会被母亲恶狠狠地瞪着,质问“你对我的做法有意见吗”。那段时间,只要稍微偏离她心目中的“理想家庭形象”,她立刻就会翻脸。
那时她对美海照样不闻不问,不过听说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催父亲和亚由美,让他们“尽量准时上桌吃晚饭”。
吃饭必须全家人到齐,否则不利于智未的教育。这是母亲当时的主张。
然而,在智未死后,就好像是反作用的集中爆发。
她对家务完全应付了事。可是怪脾气还是照旧,容不得别人插手,结果谁都不敢过问。加上奶奶也去了养老院,母亲的精神状态眼看着恶化起来。
——跟那时候比,现在要好多了。
像这样,母亲的全部精力都投注在智未,不对,是朋巳一个人身上。要好太多太多。
“小朋,你不喜欢吃胡萝卜吗?那就吐出来吧。来,吐到这张纸巾上。”
“今天真乖,吃了好多。来,说‘我吃好了’。”
“想吃甜点吗?要布丁还是冰激凌?”
美海听着母亲对朋巳无微不至的关怀,端着两人份的盘子起了身。
5
美海的房间算不上有情调。
准确地说,是“没有太多情调”。
她的房间既不像姐姐的那样整洁,也不像妹妹房里那样堆满了东西。要说算得上家具的,就只有桌子、床铺和一个小书架。
不过,窗边摆着绿萝盆栽。固定式的壁橱和抽屉里,放着朋友送的生日或者圣诞礼物,按年份收得整整齐齐。
窗帘和床单是统一的薄荷色,书架上排放着她喜欢的小说和少女漫画。在美海看来,“还算是有女高中生的风格”。
美海从扔在桌上的书包里取出手机。
未读短信的提示灯亮着,是美绪发来的。
“【主题:明天要抽查】”
“正文:明天轮到美海的学号了,估计英语课要被抽问,记得预习哦。这不是重点啦,我们上上周去过的那家咖啡馆,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我想跟男朋友一起去,可是想不起来。有店名我就可以搜地图了,你如果记得就跟我说一声!”
嗯,说来是去过呢。美海回忆起来。
那是家新开的咖啡馆,紧挨着地铁站前的大马路。店名不知道是不是法语,总之很长一串,有些装腔作势。不过,她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对了,说不定记笔记本上有。
美海翻了翻书包,可是没找到笔记本。
她心生诧异,又拉开了抽屉。
熟悉的粉色封面立刻出现在眼前,美海松了口气。她不禁奇怪,不知是什么时候把本子放进了抽屉里。
美海继续把抽屉往外拉,却顿时瞪大了眼睛。
——不见了。
本该一直放在里面的东西,不见了。
美海用百元店买来的透明塑料板,把抽屉分成了五格,用来分别存放几件小东西。
有为了今后打耳洞准备的耳钉,结衣送的仿珍珠尾戒,真绪送的串珠兔子,两个18K金的吊坠,还有同样是留到将来的全新假指甲。
其中,尾戒和串珠兔子不见了。
美海的第一个反应是“有小偷”。不过她立刻打消了自己的想法。
要真是有小偷,应该会偷现金,或者更值钱的东西。
比如母亲的珍珠项链,姐姐的手提电脑,或者妹妹让奶奶买的名牌鞋包等等。这些东西要真被偷了,家里肯定早就炸开了锅。
——哪会有小偷放着珍珠和名牌包不偷,只偷串珠?
假设真有,那会是——
忽然,朋巳的脸从脑海一闪而过,她连忙甩甩头。
怎么会,这不可能,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太恶劣了。
首先,那么小的男孩子才不会想要这种东西。会稀罕珍珠戒指的,也就只有女高中生了。
所以,是我想多了。多半是被我放到其他地方,或者弄丢了。反正肯定就在房间里,不去管它自然就会找到。
美海自我安慰着,翻开了笔记本。
果然没错,在上上周的笔记里,记着咖啡馆冗长的店名。
美海用拇指按下手机,开始给美绪回短信。
可是在那之后,美海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她寻思着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不安,回过神来却被自己吓了一跳:“不安?对什么不安?”
美海把脚伸出浴缸,绷直了小腿。换气扇的效果好像不太好,浴室里全是白花花的蒸汽。
因为美海洗澡时间很长,所以她基本上都是最后一个入浴。
反正父亲今天多半不会回家,应该可以把水放了。先洗头抹护发素,趁清洗之前把浴缸擦了。对了,差不多该给排水沟倒去污液了。
美海刻意在脑海里列着要做的杂务,省得胡思乱想。
不安也好,疑虑也好,犯不着为这种抽象的担忧发愁。正常人谁会费神和这种虚无的幻觉较劲呢?
美海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担心、会不安。
不用说,当然是因为小弟弟智未的死,还有奶奶的离去。突然间就失去了两个亲人,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不过,我们已经在逐渐走出阴影。
生活习惯也在缓慢恢复。
虽然现在父亲埋头工作,亚由美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过从前就是这样,对他们来说,这才是常态。
最黑暗的时期已经过去。母亲受的打击最大,现在也因为朋巳的出现,逐渐走出低谷。
拯救母亲的不是家人,而是别人家的孩子,其实并不值得高兴吧。不过怎么也好过之前那样,要好太多太多。
如果母亲继续恶化下去,自己和姐姐肯定迟早会神经错乱。
笼罩在家中的空气浑浊不堪,虽然照样能呼吸,却让人喘不过气来。无论如何大口吸气,肺里却总好像缺氧。家中的那种冰冷沉闷,现在终于逐渐散去。
美海轻轻将额头抵上墙壁的瓷砖。
睡意突然来袭。
她不由自主地闭起眼,意识一下子朦胧起来。
合拢的眼睑里侧,有光线不断明灭,最终变换为鲜艳的色彩,“啪”地炸裂成三色。
满眼都是黄色、白色、绿色。
是花。眼前是一片花的绒毯,双手暖暖的,有人在笑。头顶是朗朗晴空,稍远处好像有座风车。
简直就像异国的景色。
天气真好啊,真快活,真舒心啊。父亲一声声地叫着“美海、美海”。
“美海,Miumi——很多‘mi’的皆川同学。”
美海赫然惊醒。
她意识到水已经没过了鼻尖,慌忙坐起身来。
好险,差点就睡着了。
听说洗澡时犯困是不好的征兆。具体的记不住了,不过之前电视上说过,什么血压心跳云云。
美海正想起身,不经意瞥了眼旁边。
只见磨砂玻璃门的对面,有影子一闪而过。
“谁啊——姐姐?亚由美?”
没人应声。
不过,美海确实听到更衣处拉门的轻微滑动声。
“爸爸?你回来了吗?”
父亲喝醉之后,偶尔会来卫生间洗脸。“拜托,女儿在洗澡你还是回避一下吧”,每次亚由美或者美海都会对他抱怨。
可是,如果真是父亲,不会这样鬼鬼祟祟。最起码,听到问话会吱个声。
美海确认更衣处没有动静后,战战兢兢地打开了浴室门。没人。可是,视野里总有些不协调。
一开始,美海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她看来看去,终于发现了异样。
是衣物篮里的换洗衣服。
美海习惯把毛巾放在最上面,往下依次是睡衣、胸罩和内裤,这几年来都是如此。可现在,内裤被放到了毛巾下面。
美海瞬间打了一个寒战。
倒不是因为恐怖,而是生理上的厌恶感。她全身不寒而栗,脖子后面的汗毛倒竖起来。甚至可以感受到,连脸颊和太阳穴都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可是,怎么会?
难道是?
不知何处,响起了木头的嘎吱声。
她不由得肩膀一抽。
美海斥责自己冷静下来,刚刚只是房子的声响,没什么奇怪的。这里是我的家,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而且,就算真是朋巳,他也不过是个年幼的孩子,不可能抱有歪念,肯定只是想恶作剧而已。
美海小心翼翼地回到浴室。
她在心中反复默念,没事的,绝对不会有事。可是,背后的寒意却始终无法消失。
美海频频回着头,三两下冲干净身体洗了头,身后的动静让她一刻也放不下心。
最后她匆匆擦了擦浴缸,连忙冲出浴室。
平时她会在卫生间吹头,今天却完全顾不上。
美海盯着门迅速穿好睡衣,悄悄爬上楼梯,逃也似地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6
大女儿琴美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
“好诡异的女人。”
不过下一秒,琴美就为自己的反应感到羞耻。
因为琴美相信,不应该以貌取人,也自认并不是这种人。
比起感性的想法,人更应该注重理性的判断,这是她的信条。
“感情用事是女人的天性。”
“不是靠脑袋而是靠子宫在思考。”
琴美最讨厌男人像这样大放厥词,所以时刻警醒自己,绝不能成为他们口中的女人。
随时保持理性——这条座右铭反而蒙蔽了她的眼睛。琴美硬是咽下内心深处涌上的厌恶,对本能发出的忠告置之不理。
而这,是她最大的失误。
银丝般的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个不停。
那天,琴美下午三点之前就下了课,右手撑着塑料雨伞走在回家的路上。
最近,回家已经不像之前那样痛苦。
原因很明显,多亏了那孩子。小儿子智未的夭折,给这个完整的家留了个巨大的窟窿,现在却被那个孩子填上了。
按理,不应该让非亲非故的陌生孩子来填补空缺。
琴美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治愈了母亲不断恶化的创伤,现在琴美是打从心底里感谢他。
琴美忽然想起昨晚美海的那番话。
在走廊擦肩而过时,小她三岁的妹妹难得停下了脚步。
“姐姐,你……对朋巳是怎么想的?”
她这样问道。
琴美以为她是在问“姐姐还嫌朋巳碍事吗”,所以摇了摇头。
“放心吧,我已经不想赶他走了。”
美海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只留下句“这样啊”,就匆匆离开了。
看反应,她似乎相当意外。
朋巳来家里那天,琴美和父亲确实强硬地拒绝了他。
父亲会反对,应该只是出于一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不过琴美自认是为男孩着想,才表示了拒绝。
那时,她认为应该交给政府处理,让他去福利院,和有相同遭遇的同龄人在一起。
当他意识到并非只有自己受苦,或许可以减轻那种被世界所抛弃的无助感。现在回过头想,琴美也并不认为当时的判断有错,那时的心情也是实实在在的。
不过——
不过从结果而言,得救的反而是我家。
亲人的离去摧毁了这个家,现在却几乎回到正轨。
父亲照样埋头工作鲜少回家,爱撒娇的小妹依然娇生惯养。不过,这才是原本的模样。
这一个月里,家里再没有响起母亲歇斯底里的叫骂,或是毫无预兆的呜咽。
皆川家正逐渐回到从前宁静愉快、让人安心的状态。
不管怎么说,家庭的核心到底还是母亲。
或许不该有这种想法——希望那孩子能一直留下来。
虽然不应该,却又忍不住去想。
琴美不自觉地咬住腮帮。
如果朋巳不在了,恐怕母亲又会回到之前的状态。
光想想就让人绝望。
当然,不可能一直维持现状。朋巳始终认为“母亲会来接我”,她们也不可能抢走别人家的骨肉,更别说收养。
——但求尽量往后延。
哪怕只是一分一秒,她也希望让那孩子多留一段时间。
这是她的真心话。遗传自父亲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义,开始在琴美心中蓦然抬头。
家里还是和和睦睦的好。母亲的反常,在精神上给人巨大压力。要想避免重蹈覆辙,就不能没有死去弟弟的替身——也就是朋巳的存在。
——昨天还是该叫住美海好好聊聊啊。
琴美有些后悔。
妹妹小琴美三岁,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好。
不过,也并非彼此反感。美海不笨,只要好好跟她说话,沟通不成问题。这和小妹亚由美不一样。
小妹的头盖骨里没有脑子,而是塞满了生奶油,只能进行最低限度的对话。大概要怪奶奶无止境的溺爱吧,亚由美的字典里没有忍耐这两个字,完全成了娇生惯养的少女。
她会聊的无非是明星啦,名牌啦,时下流行的款式啦,仅此而已。蠢得就像泡沫时代[7]的女人来到了现代。如果没有血缘关系,可以说她就是琴美最为厌恶的那种人。
——但她并不讨厌美海。
没错,绝非讨厌。
只是……怎么说,好像有些遥远。和她面对面时,琴美会不由得畏缩。
要说理由,她自己也似懂非懂。
琴美依稀有些印象。说起来,是母亲不知何时将美海排除在了家庭成员之外。所以,她也随之和妹妹拉开了距离。
琴美第一次在心理学的书上看到“黑羊”两个字时,不禁心想,这就是在说妹妹啊。这才是我家妹妹本该有的姿态。
没人爱的孩子。被家人无视、忽略、欺负的对象。这样的孩子,因为得不到关爱,屡屡在外惹是生非,只身承担了全家人的扭曲,逐渐堕落。
但美海并不是这样,她甚至有种超然的感觉。
她朋友成群,很受欢迎。“虽然家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外面却多得是”,她总是这样,一脸的满不在乎。而妹妹的这种性格,让琴美非常棘手。
“听说你是皆川美海的姐姐?”
“不是吧,完全不像。”
每当被同学这样说起,她都会感到丝丝屈辱的苦涩。
——打住,别想这些有的没的。
琴美暗自嘟囔着甩甩头。想来想去,没跟美海商量才是对的。
我并不讨厌她。
不过,也谈不上喜欢。
现在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恐怕才是最好的。
今后她会交上男友,结婚成家。到时候不管愿不愿意,都会逐渐疏远。除了红白事,应该连面都碰不上。这样就好。她完全不介意这种关系。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家门口。
听说冲绳已经早早结束了梅雨季节,不过这里还是接连不断的雨天。空气闷热潮湿,黏糊糊地缠绕着身体。
石头门柱上镶着“皆川”的门牌,上面停着一只小小的蜗牛。
琴美正准备收起雨伞,突然看到了站在房前的人影。
是个女人。
她背对着琴美,长发,穿着华丽的白色连衣裙,一只手里撑着蕾丝伞。很明显,那不是雨伞,而是阳伞。
“请问——”
女人听到琴美的声音,回过头来。
琴美刚看清她的长相,吓得忍不住倒退一步。
女人化着惨白的浓妆,厚到看不出原本的肤色。与其说是化妆,倒更像舞台表演使用的油彩。
仿佛用刷子刷出的底妆上,勾着粗重的眼线,几乎覆盖住了双眼。嘴唇也是一样。这已经不叫化妆,而是在脸上另外画了张脸。
琴美哑然。女人就像腰被折断了似的,对她深鞠一躬。
“你好,这么长一段时间,我家朋巳受你照顾了——”
这句话,终于让琴美回过神来。
既然是“我家朋巳”和“受照顾了”,看来这女人就是朋巳的母亲。
“呃……你,竟然能找到这里啊。”
琴美好不容易才憋出句话。
“是在派出所问到的。”女人回答。
她畏畏缩缩地抬起头,脸上确实覆盖着厚到异常的浓妆。
朋巳的母亲按说应该在三十岁左右。不过,如果孩子生得晚,超过四十岁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从这张化着浓妆的脸,完全看不出她的年龄。
而且不只是脸,从脖子到胸口,都仔细涂满了白色。恐怕只有歌舞伎,才会这样大面积涂白吧。
如此闷热的天气,她穿的连衣裙却是长袖,还带有大量褶边。更有甚者,她还戴着手套。是开车防晒用的那种直达胳膊肘的长手套。她的肩上背着小挎包,同样满是蕾丝和褶边。
女人或许是意识到了琴美讶异的目光,这才回过神似地掩住了脸。
“抱歉。我这样子,肯定吓到你了吧。”
“可我身上全是这样,实在没办法。”女人说着,有些犹豫地伸出手,稍稍卷起了长手套。
露出的皮肤上,是大片内出血造成的瘀青。
瘀青已经变为黑紫色,周围开始泛黄,看来就快痊愈了。这颜色让琴美不由得心里一惊。
——她挨打了。
朋巳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可她不一样,她是经常性地挨打。
看不出本来肤色的浓妆,还有长袖和手套,肯定都是为了遮掩周身的瘀青。想到刚才反射性地怀疑她“不是正经人”,琴美暗自为自己的短浅深感羞耻。
大学课程里就有“男女社会性差异论”,其中就涉及家庭暴力的内容,除此之外,琴美还主动看了不少论文和书籍。
所以她很清楚。
受害者反而会自责,“错不在他,是我不该惹他生气”。并且,暴力之后会迎来“蜜月期”。面对男性加害者的甜言蜜语,软弱的女性受害者会轻易屈服。她在书上看到过太多太多这种例子。
——既然她来接孩子,肯定是被男子暴力相向之后,到了关系缓和的时期。
于是,她决意这次一定要和孩子重归于好。
如果真是这样,现在就不能轻易让她把朋巳带回家。“蜜月期”结束之后,男子肯定会重新对她施加暴力。不能放任这种状况。
“朋巳还精神吗,他还听话吗?”女人微弱地问道。
琴美点点头:“是的,他很好。也很懂礼貌。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真是感激不尽,让你们照顾他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我也想早些来接他,可是很难有机会出家门。今早才好不容易——”
女人咬住了嘴唇。
从她涂着浓妆的脸上,很难看出表情。
但她的声音在发颤,是呜咽声。
她说话颇有礼貌,举手投足也不乏气质。而且,最吸引人的是她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甜美,“声如银铃”简直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形容词。
不谙世事的女性,牵扯上不三不四的男子,成了牺牲品。琴美毫不费力就能想到这种剧情。
“我多个嘴,要不,你可以用我家电话联系娘家。”
女人摇摇头。
“多谢关心。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法指望娘家人。”
“跟那个人结婚时,发生了很多事——”说到这里,女人欲言又止。
琴美皱起了眉。
看来她不仅被打被踹,被软禁起来,甚至不允许照顾孩子,而且还无法求助家人。
琴美的生长环境,从来都和暴力无缘。
母亲、奶奶、三姊妹,家里全是女人。父亲几乎不在家,而幺弟还没来得及发挥男孩子的淘气,就夭折了。
她在书上无数次读到,男性的力量、暴力性。不过琴美还从没亲眼见识过。
这是琴美平生看到的第一个“肉体暴力的受害者”,她被完全震撼了。
——我现在,能做些什么?
应该先给她介绍女性庇护所吗?或者可以联系大学,通过教授问到合适的机构。
不过这样一来,连同朋巳也会被保护起来。
这就意味着,家里会失去那个孩子,他会从母亲眼前消失。我们跟他非亲非故,即便有朝一日他能离开庇护所,也没权利打听他的下落。
这下子真不知道母亲会怎样。有十二分的可能,母亲会变回从前——不,是比从前更糟。
琴美虽然动摇,心思倒转得飞快。
派出所里,只有之前那个派不上用场的巡警。不过公安局距离这里,还不到二十分钟车程。
加害这女人的不知是她丈夫还是男友,不过就算他找上门,只需要抵御十五到二十分钟,就能让警察抓现行。
不然,还可以用我的零花钱装个家庭安保系统。只要不再有女性被殴打,孩子能得到保护,我才不介意每月花上五千日元。
私愤和义愤,还有利己的利害得失,在她脑中打着转。
琴美犹豫了好几分钟,终于开了口。
“这样如何?要是你没有别的去处,不嫌弃的话——”
幕间·1
“不好意思,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榊充彦刚看到像是买东西回来的老爷子,就在路上叫住了他。
老年人要比年轻人更容易停下来,对邻里的闲话也更熟。说句不礼貌的话,孤独的老人会更容易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开口。
尤其是一手提着超市袋子的老年男性,这种人独自生活的概率要比相同条件下的女性高得多。这种戳人软肋的心情并不好受,不过现在他也是迫不得已。
而今天他叫住的男性,也如他所愿地停下了脚步。
“恕我冒昧,我是干这行的。”
他立刻递上名片。
名片自然是真的,上面印着真名、真实住址,还有实际的工作单位。
“您要是看我可疑,完全可以打公司电话核实。虽然我现在正停职,不过应该可以确认我是在籍员工。如果您还不相信,我可以提供社保卡和驾照。要不还可以给您复印件。”
其实,大多数人只要看过名片,都会挥挥手说“不用了,我信”。而今天的对象也不例外。
“有什么事吗?”
男性透过眼镜瞪着充彦。
充彦立刻作答。
“其实我想打听个事,就是以前住在这附近的三浦家——”他话没说完,老人就眼看着变了脸色。
老人绷紧满是皱纹的双颊,脸上一下子没了血色。不过充彦连眉毛都没动弹,对方的反应完全在他意料之中。
老爷子歪了嘴。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开玩笑还是好奇心——你最好别再提那件事。”
这是命令的口吻。
充彦静静地摇了摇头:“我没有开玩笑,也不是想从中找乐子。否则不会不惜停职,也要追查真相。”
“你是媒体的人?”
“并不是。”
充彦直视着老人的眼睛:“我是当事人之一。”
老人瞬间愣住了。
从他的额角到脸颊,都在微微抽搐。
年老泛白的眼珠摇摆不定,那里面浮现的色彩太过强烈,充彦选择不去解读。
“来我家吧。”老爷子简短地说道。
老人家里散发着些许霉味,不过比想象中收拾得更干净。
“老太婆死掉之后,我就没有泡茶喝的习惯了。”
老人说着从冰箱中取出瓶装茶,轻轻放到桌上。
“所以,你想打听三浦家的什么?”
“想打听那女人。”
充彦回答。
老人再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怯意。
他犹豫几秒之后,叹息着开了口:“你见过那女人吗?”
“不,没亲眼见过。”充彦摇头。
“当时我正好考上大学,就离家搬到别的县一个人住。那女人,是在我离家期间出现的。就像三浦家一样,不知不觉就被她溜进了家……最后,落了相同的结局。”
一阵沉默。
“这样啊……”老人嘟囔着看向窗外。
紫阳花行将开败,正从艳蓝色转为黯淡的褐色。
老爷子打开了话匣。
“三浦家……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家里有老母亲、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孙辈。大的是女孩,在读初中。小的是男孩,才刚上小学。婆媳关系很融洽,一家人非常美满。”
“那女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只能说,等回过神来,她就在了。我当时正好是居委会的会长,最初应该是接到别家太太的紧急报告,我才知道有这么个女人。”
有个自称是占卜师的女人,赖在三浦家不走了——一名中年妇女阴森森地对他说道。
“记不清说她是看手相还是面相的了,总之就是这类把戏。可她自己呢,连毛孔里面都填满浓妆,大夏天还戴着手套,简直就是个妖怪。说实话,当时我只当是那太太夸大其词。”
“其实却正像她所说吧?”
老人点点头。
“听说,是婆婆和媳妇非常信那女人的占卜。说是占卜吧,其实怎么说,差点就快赶上宗教了。婆媳二人简直把那女人当成教祖在崇拜。”
“那家的儿子是什么态度?”
“最开始他也劝母亲和媳妇,还经常听他叫骂呢。邻里有意见,我也去调解过好多次,结果被他凶神恶煞地赶出来,说是‘家务事你管不着’。可你也知道,这儿的警察都是官僚作风。”
“是说不插手民事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
老人揉着眉心。
“之后呢,估计儿子也是心灰意冷,渐渐地就不回家了。可惜了刚改建的漂亮新房子,最后就完全不见他人影了。”
老人喝了口瓶装茶。
“其实我也亲眼看到过一次,那女人和三浦全家出门散步的样子。不对,不能说‘全家’。是婆婆媳妇小孙子,还有那女人和一个没见过的男青年,总共五个人。看他们一团和气,简直就像‘一家子’。”
“一家子吗?”
“没错。然后呢,我不由得看着他们。结果怪了,小男孩居然冲那女人一口一个‘妈妈’地叫。我心里吃惊,忍不住看向一旁的婆媳。可她俩都没责备孩子,反而呵呵笑。身边就是亲妈,居然是这种态度?真是怪事。”
他皱起眉,频频摇头。
充彦发问了:“跟他们一路的那个男青年,该不会自称是那女人的弟弟吧?”
“听说是,可他俩完全不像。”老人一脸不舒服。
他摘下眼镜,又用力揉起眉心。
“然后过了大概半年吧,差不多快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那天我正在街道巡夜,就见街灯下面,孤零零地站着个女孩子。大冷天的,我心里奇怪,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三浦家的孙女。”
眼看就要入冬,少女却是一身夏天的水手服。
她光脚穿着凉鞋,踉踉跄跄一脸呆滞地走来走去,怎么看都不正常。老人说道。
老人问她要去哪里,想先带她回家暖暖身子。少女却固执地摇头。
“我受够了。全家人都疯了。那个家已经毁了,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少女哭着甩开老人的手,冲进了夜幕。
老人没追上,连忙跑去三浦家。他不停按门铃,屋里却只是一片寂静。
没办法,老人只好去了派出所。
上了年纪的巡警却说,“是家里闹矛盾吧,只是暂时离家出走吧,叛逆期的孩子不奇怪”,根本不当回事。
他又联系学校,对方说会给他回电话,然后就没了音讯。
说白了,他和少女非亲非故,既没行事权也没知情权,又完全没想到联系儿童福利院或者民生委员。
没辙,他只好制作了传单,写上“如看见三浦家的小姑娘,请联系居委会会长”,夹在街道的传阅板里。除此之外,他也一筹莫展。
焦急的等待中,又过了两个月。
某天清晨,他正在清扫垃圾堆放点,一个背影映入眼帘,看来应该是“那女人”。
她照旧撑着阳伞,穿着长长的华丽衣裳,步履优雅。
女人右手戴着手套,牢牢牵着走在身边的男孩,恐怕是三浦家的小孙子。就女人和男孩两个人,像是要去什么地方。
老人犹豫着该不该叫住她,最终还是没开口。
因为不知怎么地,他不想靠近。
那女人实在太过诡异,全身仿佛散发着奇怪的毒气,一旦接近就会被腐蚀。
而那天的一念之差,让老人在今后的岁月里后悔不已。
半个月后,在三浦家发现了家主老妇的遗体。
发现人是她的儿子。他离开数月之后重新返家,刚进客厅,就见亲生母亲呈大字形躺在地上,已经断了气。
她已经死了大约两周。
因为正值隆冬,尸体几乎没有腐败。解剖的结果,死因并非他杀,而是自然死亡。不过警方到底做不出“排除犯罪可能”的判断。
这是当然,毕竟整个房子里的家电、家具、服饰等等,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屋里空空荡荡的,就像刚搬了家。
彻底到什么程度?就连电灯泡都被挨个从灯伞下摘掉,日式房间的榻榻米也被悉数扒光。
这下儿子才终于提出搜索请求,让警方寻找自己的孩子——读中学的长女,还有小学低年级的长子。
然而,已经太迟了。
线索早就全断了,连他的妻子也杳无音信。
“之后怎么样了?”充彦问道。
老爷子摇摇头。
“谁知道?没听说有谁被逮捕,也没听说孩子们找到了。出事之后,儿子立刻处理掉房子搬走了。后来有传闻,说看到儿媳在什么地方的温泉旅馆当招待,也不知是真是假。至少我不信。”
“男孩,被那女人带走了吗?”
“谁知道,这也不好说。”
老人移开了视线。
不知谁家的电话响了,刺激更远处的狗狂吠起来。接着是女人对爱犬的训斥声,能听出那声音里包含着些许笑意。
晴空万里,远山的绿意仿佛晕染眼底。
这简直是田园牧歌式的光景。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这片土地上曾发生过那种事,那女人曾在这里自由来去。
充彦开口了。
“我家里……有母亲和外婆,还有和婴儿没两样的弟弟。虽然父亲不久前出事故过世了,不过乡下治安还好,我不在家里也没什么不放心。所以啊,谁能料到,趁我不在期间,家——我的家,竟被陌生男女侵占了。”
充彦垂下头,陷入沉默。
老人欲言又止,暂且没出声,不过最后又改变了主意。
“那你的家人怎么样了?”他轻声问。
充彦缓缓摇了摇头。
“外婆被当作自然死亡,母亲是自杀。弟弟,下落不明。”
他伸手从西服后兜摸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老人。
“这是我弟弟。虽然是婴儿时候的照片,应该能看清长相吧。”
“嗯。”
老人瞥了一眼照片,毕恭毕敬地还给了充彦。
“据我调查,那对男女选中的家庭有相似之处。首先是家里没有父亲,或者父亲的存在感很弱。孩子全是姐妹或者幼儿,没有十多二十岁以上的儿子。也就是说,是缺乏男丁的家庭。所以如果我没考到外地读书,一直留在家里,我家或许就不会出事。”
充彦低声说道。
“怎么会?”老人提高了音量,“别说这种话。你没有错,全是那两个人不好。”
“是吗?”
“那还用说。像他们那样挨个吞噬别人的家,完全就是寄生虫或者说寄居蟹。”
“寄居蟹……”
接着是数秒的沉默。
“其实,我一直在找弟弟。”
充彦低语。
“那女人还有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看上的小孩子带走。不知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或许会被她玩腻了扔掉,或许会连内脏一起被卖到国外。可我始终还是抱着一丝希望。”
他放在膝上的拳头微微发颤。
“说不定,我弟弟还被那女人带着,跟她一起活在什么地方。说不定那女人会让他叫‘妈妈’,在新的寄居目标里充当帮凶。”
充彦抬起头。
“一想到这里,我就无法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