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研究资本的规律。他始终在探究所谓的“资本运动规律”对普通大众日常生活的影响。他孜孜不倦地揭露关于不平等和剥削的社会条件,这些条件常常隐匿在统治阶级自我奉行的理论背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频频发生危机的特性尤为关注。1848年和1857年这样的经济危机究竟是由战争、灾害和歉收等外部冲击造成,还是由于资本内在矛盾使得这些破坏性危机不可避免?这一问题至今仍然困扰着经济研究。自2007—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全球资本主义又陷入悲观和混乱的状态,对数百万人的日常生活造成不利影响,此时似乎是重新思考马克思的好时机。或许马克思的一些见解可以用来帮助看清当下问题的本质。

然而要概述马克思的结论、理解其错综复杂的论据以及其繁复的理论构建过程并不容易。其中的一个原因是,他的大部分研究都未能完成。马克思思想中仅有一小部分最终以完整书稿形式出版,其他大部分思想都散落在大量零散而有趣的笔记和手稿中、自证的评论中、恢宏博大的思考以及针对各种真假批评的雄辩驳斥中。由于马克思的论证过程本身就是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深刻批判(包括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托马斯·马尔萨斯、詹姆斯·斯图亚特、约翰·斯图亚特·穆勒、边沁以及其他重要的思想者和研究者),所以在解读马克思的结论时,也需要了解其批判的对象。此外,要理解马克思的研究方法就必须懂得德国古典哲学,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思想并糅合了斯宾诺莎、康德以及自古希腊时代以来历代思想家的观点(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就以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为题)。马克思还采纳了圣西蒙、傅立叶以及蒲鲁东和卡贝等法国社会主义者的思想。正是在上述这些思想和理论的基础上,马克思构建了自己的宏伟理论。

马克思不是一个不知变通的思考者,他总是在不断调整自己的思想。他从海量阅读中汲取的知识越多(除政治经济学、人类学和哲学著述外,还有大量商业金融新闻报道、议会辩论材料以及政府报告),他的观点进步就越明显(或者有人会认为马克思改变了主意)。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古典文学,阅读范围涵盖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歌德、巴尔扎克、但丁和雪莱等文学大家。马克思也看重文学家对世界运转方式的独到见解并从文学表达方式中获得灵感,他在自己的写作中(特别是堪称写作典范的《资本论》第一卷)就大量借鉴了他们的写法。马克思还与说各种语言的各国旅行者保持密切联系,他通过1864年成立的国际工人协会(第一国际)积极与英国工会成员进行对话。马克思是充满激情的雄辩者,也是一流的理论家、学者和思想家。马克思曾为《纽约论坛报》定期供稿,这是当时美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之一,这段时间也是马克思收入最稳定的时期。他的专栏文章观点鲜明,同时也常常包含对最新时事的详尽分析。

近来有大量关于马克思个人情况、政治氛围和经济环境的研究问世。乔纳森·斯佩伯(Jonathan Sperber)和斯蒂德曼·琼斯(Stedman Jones)对马克思的生平做了详尽的探究,他们的研究在某些方面无疑是值得肯定的。Sperber, J., Karl Marx: A Nineteenth Century Life, New york:Liveright Publishing, 2013; Stedman Jones, G., Karl Marx:Greatness and Illusion. Cambridge, Ma: Belknap Press, 2016.但遗憾的是,他们似乎希望将马克思的思想及其大量论述与马克思本人一起埋葬在伦敦海格特公墓,因为他们将马克思思想视为属于19世纪的过时和充满缺陷的产物。在他们看来,马克思是一个有趣的历史人物,但即便其思想曾经符合时代的节拍,也已与当今时代完全脱节。然而这两位研究者都忽略了,马克思《资本论》的研究对象是资本而不是19世纪的生活(当然他对后者也发表了许多看法)。资本依然在我们身边,依然鲜活,在某些时候资本会出现病灶和失控现象,在某些时候则又显得膨胀而无所顾忌。马克思考虑了现代经济学的基础观念以及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性认识。而斯蒂德曼·琼斯和斯佩伯的著述却对马克思的资本概念一笔带过,更谈不上阐述如何在当今时代中运用马克思的观念。尽管马克思的分析从某些角度看可能已落伍于时代,但我发现许多分析对于现在可能较当初写作时更有现实意义。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资本主义还仅仅占领了世界的一个角落,但现在却是覆盖整个地球的主导经济体系并产生着惊人的效应和结果。在马克思的年代,政治经济学是远比现在开放的争鸣领域。但现在,一个自封科学、高度数理化和以数据驱动的经济学占据了正统地位,这是一个由各种自认为理性科学的知识组成的封闭体系,成为国家和资本力量掌控的私密领地。现在的经济学又有了计算机的辅佐,人们越来越倾向于使用不断提升的计算机运算能力(每两年翻一番)来构建、解释和分析与几乎所有事物有关的海量数据。一些获得大公司资助的有影响力的分析师甚至声称,技术的发展将创造理性管理的技术乌托邦(例如人工智能大行其道的智能城市)。这种幻想的先决条件是,如果某事无法用数据来衡量和表述,那么该事物就是无关紧要的或不存在的。但请不要过度自信,大数据尽管有用,但数据不可能穷尽所有未知的领域。大数据并不能帮助解决“异化”或社会关系恶化的问题。

马克思关于资本运动规律及其内在矛盾、其内在不合理性的深刻阐述要远远比当代经济学中单一维度的宏观经济学理论更加尖锐和深刻,因为现代经济理论在解释2007—2008年危机和长期影响时总是捉襟见肘。马克思的分析以及他独特的探究方式和理论模式十分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今时代的资本主义。他的见解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和学习。

那么我们能从马克思的资本概念和资本运动规律论述中学到什么?它又如何帮助我们了解目前的困境?这些都是本书将要探讨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