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从前是国子博士!因为守卫洛阳有功,自请做的寻阳太守!厉不厉害?”离容忙不迭地向陆南生介绍道,语气中有着不加掩饰的骄傲,“我跟你说过的,以前我住在高衍府上,隔壁就是国子学。我天天听他讲课,听了两年!”
陆南生笑着引季伯卿入帐,还命属下端来好酒。
“对了……”离容转向季伯卿,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隔墙偷听啊?”
“知道,当年就是我请崔夫人这样安排的。”季伯卿回答道。他为了让妹妹能听得真切,常常将自己的讲席设在最靠近墙根的地方。说实话,如果没有隔墙的耳朵,也许他备课都不会备得那样用心。
“白天讲课,晚上……”季伯卿突然鼻子一酸,嗓音变得有点沙哑,“晚上的《淮南子》,你也、听见了?”
这是他从万弗萱那儿听说的。
“嗯!”离容点点头,回想自己在高衍府中的岁月,真觉得累到不堪回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还能坚持读书的,“如果白天的事情没做完,晚上就得接着干活。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洗衣服,听到你在读《淮南子》,觉得很新鲜。……从那以后,夜里有什么缝缝补补的活儿,我都带到院子里做。”
陆南生在旁静静地听他兄妹二人叙旧。
“小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母亲就会读《淮南子》给我听……”季伯卿这话说到后半句,唇与喉都有些颤抖。
“母……亲?”
听季伯卿说出了“母亲”二字,离容没忍住,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喃喃地重复道:“母、亲……母亲……”
这是她最不敢问的问题。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
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就是觉得自己像无根的小草,像山神捏出的泥人,徒有血肉,却不知血肉来自何处。她飘飘荡荡,顾影自怜,觉得自己活着没人关心,死了也不知叶落何处。
她真想看看父亲母亲长什么样——但若是忽然与父母重逢,她恐怕也不知该如何与他们相处。
也许父母并不喜欢她?要不然,怎么会把她丢下呢?
“他们……都不在了。”季伯卿低头饮了一口酒,大概是为了掩饰泛红的眼睛。
“不在了?!”离容盯着季伯卿,真希望刚才是自己听错了。她才十六岁半,季伯卿也就二十出头,父母最多不过知天命之年,怎么竟然……?”
“你出生那年母亲得了怪病,父亲听信江湖术士之言,以为只有东海仙人才能治好她,所以顾不上襁褓中的你,偷了高府的财物,带上我一起出逃。”季伯卿解释道,“母亲产后体弱,本来就不宜奔波,又思念尚在高府中的你,身心备受煎熬。结果是我们人还没到东海,她就在客栈中病逝了。父亲因此自责,半年后亦郁郁而终。”
“那你……你、那时……还小,是……怎、么……谋、谋生的?”离容揪着自己袖口的布料,泪水不断,哽咽了好几次,才把这句话说全。陆南生在旁沉默,手搭上她肩头,揉了揉。
“为了合葬父母,我把所有盘缠都花了。没饭吃,便在徐州的一家米商做工。有一回,我跟人运米到冀州,途中被一伙儿马贼打劫。马贼看我机灵,没有杀我,反而让我跟他们走。”季伯卿苦笑,“说起来,我骑马射箭的功夫,还都是在山上跟马贼学的。一年后。那伙儿马贼劫了清河崔氏送女远嫁的一车货和两个女子,我想起崔夫人就姓崔,觉得姓崔的都是好人,于是夜里偷偷将那两个女子放了。女子念恩,很快便找来官府剿了马贼窝,把我救了出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崔夫人的侄女和她的婢女。我跟她们坦白身世,她们又写信给崔夫人说明了情况。最后,崔氏族人决定将我养在冀州。”
“原来……是这样……”离容吸了一下鼻子,尽量收起悲伤的情绪,接着问道,“你刚才说……母亲会读《淮南子》给你听……母亲、识字?她长什么样?她喜欢吃什么?我……跟她像吗?”
“母亲很聪明,她是崔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婢女。她喜欢吃酸辣面。我和你都像她。”季伯卿语气中充满怀念,“崔夫人没跟你提起过吗?她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情同姐妹。”
崔夫人从未跟离容提起过她的母亲,大概是因为早就知道了离容母亲的死讯,所以不愿让离容难过,宁可让她以为父母活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夫人没有提起过……对了——”离容擦干眼泪,说,“崔夫人认我做干女儿了。她让我跟她姓崔。小时候他们叫我纪离容,我一直以为是纲纪的纪……”
“你姓季,我的季,四季的季。”季伯卿道,“姓崔也无所谓,我们的母亲姓崔。她原本也是战乱中的弃婴,被清河崔氏收养,就跟了主人的姓。”
陆南生心想,姓崔姓季有什么区别?反正以后孩子都得姓陆。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嘴角勾了勾。
季伯卿见被晾在一旁的陆南生正顾自己傻笑,才想起自己此行的正事。
“差点忘了,陆兄,我是来宣旨的。”季伯卿拿起案上的圣旨,起身道,“陆南生接旨。”
陆南生立即跪下。
“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人伦之贵,忠孝为先。陆南生家世清廉,身无择行,于孝可谓承父志,于忠不忘报君恩。今关东倾丧,干戈难息,江淮不守,胡寇为虐。陆生拥军万众,楼船千计,兵倍王室,据形胜之地而无异志,处江湖之远而有忠思。经略深长,良可嘉也。今特以陆南生为徐州刺史,都督青、徐、兖州军事,领广陵太守。嘉谋鸿猷,使必上闻。奇谋异策,敬从高算。”
陆南生:“臣——接旨!”
“徐州刺史!?三州都督!?”离容晕了,“这官未免加得太大了。”
“江北残破,所谓青、徐、兖州,哪有一个真的在朝廷手中?”季伯卿道,“不过,虽是荒州刺史,若以他人居之,自然是虚衔,但既然是落在陆兄手中,相信陆兄应大有可为。”
“圣旨中说我据形胜之地,未免言过其实。广陵与京口之间江面宽阔,波涛万顷。广陵军所造轻舟只能勉强济之,若是遇到有风有雨的天气,又平添凶险。州兵只要在对岸的京口有所防备,我等必然过不了江。”陆南生笑道。
季伯卿回:“说得没错。广陵是个好地方,只要扬州刺史点头,你随时都可以出兵相助。若是扬州刺史有心拒你,你也难以轻易渡江。平乱有余,起事不足。陆兄屯兵于此,当真是用心良苦,‘经略深长’啊。”
“诶,先别说什么渡江南下了!”离容插嘴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次鲜卑段部损失大不大?朝廷准不准备兴师北伐?”
“北伐,呵……”季伯卿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摇摇头,说,“鲜卑段部是不行了,但——北边已被鲜卑慕容氏占据。对了,崔夫人已率坞堡中的几大家族南下。”
“什么!?”乍听之下有些意外,但离容转念一想,那令狐宛凤的地图也不是白画的,干娘应该是早就准备下江南了。
季伯卿叹了口气,道:“北方已经没法儿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