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知书更知易

青霜堡数丈厚的城墙内,方框型的楼宇一层套一层。最外层住五百户,中间层住三百户,内层住九十户。大抵北面范氏,西面崔氏,南面邢氏,东面蔡氏;壮年在外,老弱在内。流亡的冀州刺史冯云与其部下也寓于其中。

坞堡中心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平时用作少年读书之所,非常时期亦方便各族长老前来集会。

担负统御之责的是邢氏庶子,名量远。他虽无从戎经历,但喜好骑射,且身高八尺,姿貌秀伟,是少有的人杰之表。在中楼教书的是范氏排行第五的公子,叫范濬。范濬是嫡出,其家门又以儒学著称,因此他本人颇有几分骄矜之气,似乎跟邢量远不大处得来。

离容住在中间层,四楼,西面最北的一间,隔壁就是范濬。清晨,夜半,都会不时听到范濬房里传来琴声。离容当然不会弹琴,但她从前在洛阳城中见过太多善于操琴的名士佳人,耳濡目染之下,多少也能听出几分琴意。范濬琴音正如其人,胶着,顽固。

她初来乍到,隔壁的这位范氏公子并不清楚她的底细。他若知道了,恐怕要大闹一番,决不能容忍自己跟一个奴仆之女比邻而居。

离容识趣,总是对其避而远之。但今日崔夫人派人把她喊到了青霜堡正中心的二层小楼中,这是范濬的地盘。

离容印象中的崔夫人是年轻而温柔的,时隔九年,她杏眼四周多了细细的纹路,人也清瘦了几分。可能因为颧骨高且鼻梁挺,年轻时不显得青春稚嫩,年纪大了也没有显出老相。即便是岁月确实留下了一些沧桑痕迹,也丝毫无碍于她的美丽,反而更添难以言说的风韵。

她二人现在正穿着款式稍异的青色衣衫,同样的丝麻交织的布料,使崔夫人和离容看上去像一对母女。

范濬先对崔夫人行了礼,接着匆匆扫了一眼离容,面露不解,问:“夫人到书斋,不知有何吩咐?”

崔夫人牵起离容的右手,向范濬介绍道:“这是小女,你叫她离容就行了。”

离容听崔夫人这样说,惊得险些“啊”一声叫出来。崔夫人拍拍她的背,补充道:“是干女儿,她不姓高。随我,姓崔。”

不管是姓高的还是姓崔的,总归都是小姐。范濬随即对离容也揖了一揖。

说起来重修这废弃的前朝坞堡,最初是崔夫人的主意。她派人向各著姓豪族募款盖房时,没有少受这些人的白眼。谁知局势的发展不幸被崔夫人料中,除了率族南迁的,余下各族不得不避入青霜堡与秋山坞中。虽则坞堡中的生活不及原来富裕,但能免受鲜卑屠戮,诸人已是感恩戴德了。

崔夫人没有立刻回答范濬的问题,只是笑对离容说:“你看看这里,觉得如何?每日卯时开课,每月初一、十五休息。”

范濬脸色微变,心想之前崔夫人让那个庶人令狐宛凤来这里读书,已是挑战他的底线了,这次难道还要加个女学生?他愠愠道:“崔夫人,在下知道崔夫人‘有教无类’,但在书斋里听课的学生已经太多了,而教书的只我一个。在下不比孔夫子,能教诲桃李三千。希望夫人不要为难我。”

“哈哈,不为难,不为难。”崔夫人将离容轻推上前,说,“老身就是体谅范公子的辛苦,才遣小女来此。她不是来听课的,她是来——教课的。”

范濬与离容二人都因惊奇而一时没有出声。

“这——如何使得!”范濬气得挺起腰板,又强迫自己弯下去,尽量恭敬地回绝道,“崔夫人,男女授受不亲,听课不便,教课更——哼……”

“女子教课早有先例。”崔夫人笑容不变,但语气强硬,“前朝太常韦逞母宋氏,于家中立讲堂,置生员百二十人,隔降纱幔而授业——”

“彼时《周官》失传,唯有宋氏习其家学,得《周官》音义。”范濬反驳道,“非宋氏无以传其书,此乃非常之举,怎可与今日之事相提并论?何况令媛不过是……”

离容不只是弱质女流,而且年方十五,有什么资格教授生徒?范濬是这么想的,离容也是这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服。”崔夫人显然是有备而来,“记得上个月你曾去野人岭寻一位隐居的先生,想让他出山授课,结果如何?”

崔夫人指的是阳蛟山以西,野人岭中的孤云叟,“孤云”之称自然不是本名。此人原是关东大儒,在冀州丧乱之前便已入山遁世,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范濬知道,可惜他请不动。

“孤云先生出世之志颇坚,晚辈无力扭转其心意。”范濬怏怏答道。

崔夫人转头看离容,说:“那就……让小女请他出山。”

范濬禁不住将讶异的目光投向离容,心想崔夫人何以对这个干女儿有如此信心。而就在这片刻之间,离容的心态已从畏怯转为一往无前的坚决。她不想让崔夫人失望。

“好!”范濬一振袖,提高嗓门道,“只要令媛能请孤云先生出山,在下便心服口服!只是——在下尚有一问。”

崔夫人本已打算转身离开,听了范濬后半句话,又停住了脚步,示意他说下去。

范濬斟酌了一下用词后,方开口说:“崔夫人……晚辈听闻崔家亦世代习儒,尤精《易》学。应知乾坤有序,阴阳有别。何以混淆士庶在先,颠倒乾坤在后?”

混淆士庶,指的是允许庶人令狐宛凤来书斋读书。颠倒乾坤,是说让女子在书斋教课。

崔夫人柳眉一挑,先瞧了一眼范濬,接着走到书斋边缘,看着栏杆外怒放到有些刺目的盛夏花卉,幽幽道:“《易》者,变也,穷则思变。何谓‘穷’?穷,就是尽头,如盛极,如衰极。好比这满园瑶芳,开到最盛时,便是枯萎的前兆。又如你所自矜的士族身份——它现在正在最显贵的时候,却已现出衰败的迹象——士族子弟,凭父荫可做官,无军功能进爵,于是乎不思进取,得过且过,居庙堂之高而不以世务经心,处江湖之远而不著文墨传世。远的不提,就说这坞堡之内,竟只有范公子一人有能耐在书斋讲课,其他人呢?这难道还不算人才凋零吗?范公子不妨想想,当轴者视政事为俗务,去官位如脱屣,这般景况,安得久长?当大过之时,为大过之事。望公子独立不惧,切勿墨守成规,随波逐流。”

范濬本对崔夫人的安排十分不屑,但对方这一席话说出来,却渐渐使他后背沁出冷汗。

鲜卑人占有冀州,使高门豪族龟缩于坞堡之中,是崔夫人事先料中的。那么今后是否也会如崔夫人所言,尊卑失序,士族将衰,而寒人崛起呢?

他回过神来时,两个青色的背影已消失在围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