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江南,处处繁华,人土风情却比北国粗野之地更显得温馨而优雅,虽然连年战乱,可江南水土丰饶,百姓也能够安居乐业,这却是北国无法与之相比拟的。
南朝与北朝相比,人物似乎更显风流一些,衣着风雅之人处处皆是,背弓负剑之人明显要比北国少些,但手摇逍遥扇的人却更多了。而且江南的天气似乎要比北国暖和得多,处处花香怡人,酒家遍布,自然是一番繁华韵味。
丹阳(今江苏镇江),傍江而立,水路可谓四通八达,八月之际,更是繁华似锦,四处往来的客船、商旅,络绎不绝,此际北朝起义烽火四起,边关之将自顾不暇,让南国竟得以有近百年来最长的一次休恬。
丹阳距都城建康(今南京)极近,因此王公贵族极多,而南朝萧衍大力提倡礼仪,使得南朝文化空前繁荣,但在丹阳最有名的,当数徐府。
徐府之名无论是在南朝还是北国,不知之人却是极少。这并不是说徐府之主官大、势大,徐府老主人徐文伯并非什么王公贵臣,现今徐府主人徐雄曾任过南齐兰陵太守。而徐府之名是因为其世代为医,医术之精,当世之中,或许只有陶弘景一人可比。但陶弘景却久隐深山之中,凡人又岂能得见?只被世人传为已得道成仙而已。但徐府之人,却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更实实在在地替人们医治着奇难杂症,医术之精,可是有口皆碑!
徐府世代为医,早在人们心目之中定下了行医世家之名,就是当朝皇帝萧衍,对徐文伯也要礼敬三分,在王公贵族之中,徐府的地位也是不可抹去的。朝中御医也经常光临徐府求教,这使得徐府的地位更加尊崇,在丹阳,可谓是风光的一个大门户。
徐府的修建也极为考究,极为典雅。徐府极大,几有百亩之广。良田、美地更不算在其中。现今徐府之主徐雄更有万家生佛之称。
偌大的一个徐府绝对不只是几个文弱的医生。在当今这个时代,哪个富人会不养门客?不养高手呢?在徐府之中,外人知道的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便是藏龙卧虎。
今日,徐府之外,来了两个人,两个极高大且有气势的人。
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人却是头发微微有些灰白的中年人,一脸的沧桑之色却掩饰不住那双熠熠生辉而又深邃莫测的眼睛,没有什么可以掩饰得住他那来自内在的气势,来自内在的神采!
那年轻人负剑,一脸冷傲之色,满面风尘,总难以抹去那种若豹子般的野性。
这两人的装束与南方人的打扮似乎有些不同,明眼之人应该知道这是远来客人。
年轻人极为利索地跃下马背,大步行至门口,向那两名看门的家人沉声道:“速去通知你家老主人,便说二十年前北国故人求见!”
那两个家人见年轻人下马时的身法,与说话的语气,心头不由得暗惊,再看马背之上的中年人那种沉稳若山的气势,哪敢怠慢,忙应道:“请二位在门外稍候,我这就去禀告老主人!”说着转身快速转入府内。
片刻,府门之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一声高呼:“我家老主人驾到!”
那坐于马背之上的中年人这才跃身下马,其势犹如灵燕一般轻巧。
徐文伯那健硕的身形立刻出现在一座假山的转角之处,一眼便望到自马背之上跃下的中年人,禁不住加快脚步,欢呼道:“想不到兄弟你居然还记得这世上还有我这个老哥哥,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快!快去把马儿牵入府中!”显然后面那句话是对其家将说的。很快便有两人上前,将马牵入府中。
那中年人也疾行几步,那有力的双臂重重地搭在徐文伯的手背之上,有些歉意地道:“兄弟这些年来清心寡欲,本想寻块桃园独自清静,却不想时隔二十年仍要重入红尘,迟来给哥哥请安,还望恕罪!”
“哈哈哈……”徐文伯欢喜得大笑起来,像丈母娘看女婿一般仔细地打量了中年人一阵子,方开怀地感叹道:“兄弟,你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可哥哥你却神采如昔,可喜可贺呀!”中年人也极为欢快地道。
一旁的众家将和家丁们都看傻眼了,十数年来都没见过老主人如此开怀过,更没听说老主人还有个兄弟,这一刻突然听到来客居然会是老主人的兄弟,不由得全傻眼了。
徐文伯见众家将与家丁们这个样子,不由得自豪道:“谅你们也猜不到他是谁,我便告诉你们吧,他就是世上无人不知的天下第一刀蔡伤!”
原来这一老一少正是蔡伤与蔡新元两人,那些家将与家丁一听都傻眼了,有些不敢相信地打量着眼前这高大威武,而又充满了一种难测之气势的中年人,这与他们想象之中的天下第一刀似乎有些不同。
徐文伯不由得笑骂道:“还不去通知雄儿与其余众人前来见礼?同时给我摆好酒宴,可以允许你们开怀痛饮!”
那些人哪里见过老主人今日如此豪爽的作风,这还是十几年前少主人出世之时曾有过的场面,今日却重演了。
“哥哥不用如此大张旗鼓了,我可不想太过张扬。”蔡伤不好意思地道。
“兄弟,这有何不可?你二十年未来,人如闲云野鹤,难得相聚一回。何况,今日不同当年,当年你是我们南朝之敌,为兄尚且不惧,今日你身份超然,便是皇上知道你在此处,也不会对你如何。更何况你乃是皇上最欣赏之人,皇上常叹:吾朝无你这般神将,北朝知人不用真是可悲!若是皇上知道你来我朝,他定会亲自拜访。你又有何顾虑呢?”徐文伯认真地道。
“既然哥哥如此盛情,兄弟我也不必如此故作矫情了,我们进去再叙旧吧。”蔡伤也豪爽地道。
那些家将没想到会在这种场面相识被誉为天下第一刀、神话般的人物,都禁不住神往不已。见老主人与蔡伤如此亲切,自然不再以为怪事,反而认为是应该的。同时为这种人准备酒席,自然更是乐不可支。
蔡伤放下徐文伯的手,向蔡新元道:“还不快见过老爷子?”
蔡新元极为乖巧地抱拳鞠躬道:“晚辈蔡新元叩见老爷子!”
“这是令郎?”徐文伯怀疑地问道。
蔡伤神色一黯,道:“不是,这是我的书童,也算是我的子侄辈!”
徐文伯见蔡伤神色一黯,立刻知道他有隐痛,“哈哈”一笑,道:“今日咱兄弟俩可是要不醉不休哦?”
蔡伤被对方言语一激,也欢声道:“那自然!”
建康为大梁都城,其繁华之象比洛阳有过之而无不及。此刻正是树茂叶繁之时,虽然已是仲秋,可是江南的秋天却比北方要迟缓了许多。而建康乃是南朝文化聚众之地,文人骚客多不胜数,要比洛阳那种武风盛行之举热闹多了。在建康多为汉人,同一种族,更少了一种相互之间的种族矛盾,又加之战乱减少,使得人们之间和睦无比。
皇宫建设更是雄伟壮观,深宫高墙守卫严密无比。在街头便经常有官兵巡逻,皇宫之内更有“宗子羽林”与“望士队”两个可怕的近卫组织。这些人都是自军中严格选择出来的拔尖人才。每人深入江湖都可以算得上是高手。
在军中,以能进入“宗子羽林”和“望士队”为荣,这两支人马全都亲自由皇上指挥,更有皇上的亲卫高手。
皇城,一向是个很神秘的地方,没有人想过有一天会进去,也没有人敢冒险私入。
很多年以来,皇城都极为平静,因为萧衍的身边总有用不完的高手。
很多年前,在建康城中有个郑伯禽,现在更有彭连虎。
在十六年前,彭连虎便有南朝年轻第一高手之称,十六年之后,彭连虎隐然更胜过当年郑伯禽的声望。因为江湖上的人都认为彭连虎的武功已经超过了郑伯禽。
萧衍也极为看重彭连虎,郑伯禽甚至承认彭连虎更胜壮年的他,因为那不是耻辱,而是光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才是郑伯禽所想,才是郑伯禽所愿。也只有这样,他的门派才可以发扬光大。
但彭连虎却只崇拜一个人,那便是蔡伤!彭连虎极为直爽,极为诚恳地对人说过蔡伤的的确确胜他太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能有今日,蔡伤的功劳是不可以埋没的。那一刀,蔡伤没有杀他,但作为一个练刀的高手来说,一生之中,若是见过了那样的一刀,这一生他所受的益处便是不可估量的。没有人听彭连虎那般说后而因此小看他,因为蔡伤在世人的心目中早就定格成了无敌的位置。
彭连虎的地位在建康城中可以说与郑伯禽一般超然,只有当萧衍出巡之时,才会在一旁护驾,一般都只是住在自己的府中。
建康的夜却是很安静,也很安详。那悬于街头的风灯到很晚很晚才会熄去,但皇城的灯却是没有熄灭的时候,除非是白天。
黑夜的皇城更显出那种深沉之感,像静伏的怪兽,更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静,静得使人想到辽阔无边的冰原。
“梆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更夫的声音自远处遥遥传来,告诉人们夜实在已经很晚了。
夜的确很晚了,天上的月亮也有西沉的趋势,但就是在这深沉的夜里,一道幽灵般的影子在淡淡的月色中留下了一丝浅浅的印痕。
说这道影子似幽灵,并没有半点为过,因为那速度的确太快,快得让人以为是眼睛走神。
皇城外的十五丈范围全都是空地,想要越过这十五丈的空地进入皇城,似乎有些不可能。但这道身影却极为轻巧地进入了皇城,没有人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进入的,就像是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一般。一身漆黑的夜行服,更增添了他的神秘感。
这人似乎对皇城之内的各处都掌握得极为清楚,一开始便轻车熟路地绕过“望士队”与“宗子羽林”的巡逻,很轻易地便向西宫行去。
西宫,很静,只有太监和宫女仍未曾休息。这是一群可怜的人,也是一群可怕的人,可怕的不是宫女,而是太监。
就在这道幽灵似的黑影闪过一座假山之时,却被一名老太监发现,这是一个可怕的太监,也是一个很大胆的太监,只低声喝了声:“谁?”便再也没有呼喊,显然是怕吵醒了屋内休息的人。然后他便如一只大鸟般扑上那座小假山,只不过他并没有发现什么,似乎那真的只是幻影。
老太监正当狐疑之时,突然神色大变,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一柄剑的存在,存在于他的心中,他想要惊呼,只可惜,一股极沉的劲气已让他根本没有松气的机会,只要他将口中憋住的那口气呼出,他便会成为一具尸体,这是老太监自己的感觉,也是事实存在的。
老太监的手指立刻化为万点兰蕊,那丝丝缕缕的劲气汹涌而出,其功力之高的确是少有,但对方早料到他的功力高绝,否则也不会发现他的行踪。
老太监的招式全部落空,因为对方的身形已经不见了,而他心中的那柄剑却变得无比实在,是自四面八方刺来。
那老太监惊骇地低呼道:“黄门左手剑!”但他的声音却被剑气撕裂成无数片,根本没有传出去。
来人竟然使的是黄门左手剑,也只有使左手剑的人才会让那老太监失算,若非如此,对方绝对难逃那老太监指掌所罩的范围,而这一切似乎也在对方的意料之中,无论是武功还是策略,对方都占了先机,所以这老太监只能以输告终。
“哧……”那老太监竟在最危急的时候使出了两指,在险死之下,竟然夹住了自黑暗处刺来的剑。这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居然有人能在黑暗之中以两指夹住如此可怕的利剑!但这是事实,所以这个老太监的确很可怕。不过在他夹住这柄锋利得不能再锋利的剑之时,一根指头却刺在了他的玄机、巨阙、风府、哑门诸穴之上。
这才是真正的剑,真的剑不是剑,乃是手指!一个真正的剑手,什么东西都会是他的剑!
那老太监定住了,但他的神志仍是清醒的,心头的惊骇程度却是无与伦比。天下间能够暗算他而一招得手之人他几乎可以数出来,如果这人正是那几人当中的一个,就一定会是“哑剑”黄海!这老太监很清楚地记得在二十六年前,一个弱冠少年,一个倔犟而可怕的少年。他更记得这个少年当初把萧衍击伤,将萧衍身边的高手一个个击倒,后来还是天痴尊者出手,才没有让这个少年击杀萧衍。后来他才知道当年这个少年就是天下最可怕的剑手之一“哑剑”黄海。老太监更清楚黄海要来干什么,因为当年他正是那受伤倒地的高手之一。只是人事沧桑,眨眼间便过去了二十六年,二十六年后的今天,这个可怕的高手又回来了。怎么让他不惊?但他却不能说话了!
“看你是个人物,我便不杀你!”来人果然就是黄海,说完就转身向那仍亮着灯火的屋中掠去,可他的心却跳得十分厉害,二十六年了,一晃就是二十六年了,一切是否都已经改变,一切都是否……
黄海靠在阴暗的柱子之上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他有些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但他不想再考虑很多,不能做的他也要做,忍受了二十六年的痛苦,他必须在今日作一个了结。
萧衍的行宫他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想到每一次他都在这个窗口忍不住退缩而回的情景,黄海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在这些年中,不止十次来到这里,就只为偷偷地看上他心爱的女人一眼,只此而已。每一次都伤心而回,每一次都没法鼓起勇气进入这一扇门,使得咫尺之间无法相会,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
黄海咬了咬牙,望着那扇窗子,伸了伸手,却没有勇气推开。他知道,在这之中的只不过是几名弱质的宫女而已,他也打听到萧衍今夜在东宫歇息,这些年苦心向佛,可以说已是清心寡欲了,所以他并不担心萧衍会出现在这里。
黄海心一横,轻轻推开窗子,如飞鸟一般掠入窗中,刚刚关窗子,便觉一道劲风袭体。
黄海不由得一惊,对方的功力高绝之处并不下于他,而且剑势之凌厉也是他以前从所未见,只得就地一滚,手中的剑便如幽灵般自另一个空间标射而出!
“叮——”一声轻微的脆响,两人同时“咦……”地一声相互跃开。
黄海却呆住了,眼前的宫装丽人正是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六年之久的心上人。
“大胆恶贼,竟敢潜入本宫的寝室之内!”那宫装丽人娇叱道,同时手中的剑一抖,再一次刺到。
黄海竟忘了抵抗,呆愣愣地直望着那微显得憔悴,却仍美得让人心醉的心上人。
“哧——”那一剑只刺入他肌肤一分之时,竟停住了。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还手?以为本宫不敢杀你吗?”那宫装丽人冷漠地问道。
黄海被冰凉的剑锋及体,这才惊醒,不由得伤感地低呼道:“香妹……”
那宫装丽人陡闻如此亲昵的称呼,与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语调,不由得脸色“刷”地一下变得苍白,手一软,那柄剑竟“当——”地一下坠于地上,并捂着起伏剧烈的胸口软弱地倒退两步,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神秘的蒙面人,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你……你是海哥?”
黄海伸手撕下那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清奇而消瘦的脸容,苦涩地一笑,道:“正是我!”
“这些年来,你……你到哪里去了?”那宫装丽人扶着寝宫之中的玉柱,显得有些虚弱地问道,与刚才那种冷漠而凶狠的模样却成了两种极端的对比。
这宫装丽人正是黄海的师妹,万俟丑奴的师姐叶倩香。
黄海向一旁惊骇而又不敢出声的宫女望了一眼,知道这些人都是叶倩香的亲信,不由得叹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与蔡伤在一起,潜隐山林……”说到这里却不由得一声长叹。
“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连个口信也不捎给我?你可知道自从江湖中没有你的消息之后,我是怎么的担心难过吗?”叶倩香无限幽怨地道,眼神之中充满了无限的感伤。
黄海不由得凄然一笑,苦涩地道:“你贵为西宫,而我却只不过是一名江湖剑客,我怎么来见你?再说萧衍肯吗?”
“这皇宫挡得住你吗?天下还有你去不了的地方吗?”叶倩香声音之中微有责备地道。
黄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之中你怎知道我没来看你?每隔两年,我都会在这个日子来看你一次,别人不知道,我却知道今日是你的生日。可是每一次我都只敢在窗外偷偷地看你,只能在窗外静静地聆听你弹弦之声,有时还听你在萧衍面前欢笑,你却丝毫不知道我的来去。”说到这里,黄海也不得不扶住墙壁,有些虚弱而苦涩地接道:“每一次我离开后都告诫自己,永远都不要再来看你,因为每一次看到你,我就会在心头积压十倍的痛苦,可是我却无法让自己忘记你,更无法控制自己见你的欲望,哪怕只看你一眼,哪怕只听你一笑,哪怕远远地看看你的背影,我也心满意足了。所以我的告诫说了十二次,可是我却来了十四次,你知道吗?”
叶倩香不由得呆住了,眼角缓缓地滑下两行清泪,良久,再也忍不住地扑到黄海的怀中抽噎起来。
黄海的心中却激起了万千的感慨,无比的伤感,促使他将叶倩香搂得更紧、更紧。
皇城的夜极静,皇上三千嫔妃,却在静夜之中变得无比冷落。
宫门深如海,偶有夜巡之人走过,但有些地方,却是他们不敢跨越的,那便是嫔妃的寝宫。
黄海缓缓地推开已渐停抽咽的叶倩香,满眼柔情,温柔地道:“这些年来你可好?”
叶倩香幽幽地一叹,道:“何谓好?何谓不好?在世人的眼中,地位尊崇、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便是天堂日子,但在我眼中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他?为什么不跟我走呢?”黄海痛苦地问道。
叶倩香苦涩地一笑,幽然道:“我们可以走吗?我们的命是师父捡回来的,是他将我养育成人,我们能拗过师父吗?再说,若是我们一起走,能够自师父的手中行出去吗?”
“这就是你的理由?难道你一点都不爱他?”黄海的声音有些冰冷。
“要说对他一点爱也没有,那是骗你的,但你当初为什么不给我考虑的机会呢?为什么不给我辩解的机会,便匆匆地走了?你不觉得你太过冲动吗?”叶倩香缓缓地移开身子别过头去,显得极为平静地道。
黄海像是被雷击一般,呆立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命运与我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一切都是我的错。香妹,我们可否能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叶倩香不由得凄然笑了笑,又问道:“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们大可找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对于我们来说,天大地大何处没有桃花源呢?”黄海有些激动地伸出手搭在叶倩香的香肩上,眼中充满希望与向往地道。
叶倩香避开黄海的目光,凄然一笑道:“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黄海的手缓缓松开了她的肩头,怆然问道:“难道你想在这深宫中寂寞一辈子?”
“师父他老人家和师弟还好吗?”叶倩香错开话题问道。
黄海神色一黯道:“师父他在今年清明之时升天了,与烦难大师及佛陀同入天道,飞升于北台顶之上。师弟他现在还好!”
“师父终于修成正果,可喜可贺,若师兄有机会代我向师弟问声好!”叶倩香声音极为平静地道。
“师妹不觉得这种生活太虚伪太累了吗?”黄海问道。
“红尘之中能有不累不虚伪的生活吗?人一旦进入这个世界之中,谁不是每天提心吊胆?在这战乱纷繁的时代,谁又能够独善其身呢?”叶倩香幽幽地道。
“萧衍后宫三千嫔妃,你觉得这样值得吗?你大好的年华便在这寂寞的宫院中虚度,这不可惜吗?”黄海气恼地问道。
“他是个好皇帝,能将这江山治理数十年而不衰,便已经不算差了。我的心中没有什么值不值,可不可惜,我只不过是一个女人,你要骂我贱也好,你要笑我痴也好,我都不在意。就像师兄这么多年来,你难道觉得值?”叶倩香想了想道。
黄海像是被人在心上刺了一刀,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无比,惨然笑道:“对,是我贱!是我痴!亏我还异想天开地想着一宫之主,是我错了,对不起,是我不该来!外面那个太监,我只是点了他的玄机、巨阙、哑门三穴,相信师妹你伸手便可解开。我这就告辞,你多保重!”说完转身便向窗外掠去。
叶倩香似料不到黄海说去便去,不由得凄然呼道:“师兄!”
黄海正掠向黑暗中的身影,听到如此凄切而悲怆的呼唤,不由得心一痛又一软,立住脚步,却不回头地冷漠问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叶倩香心头一痛,倚着窗子惨然问道:“师兄恼了吗?”
“我还没那个胆子,若是姑娘没有别的事情,黄某就要去了!”黄海满怀怨愤地道。
叶倩香忍了忍,终未让眼中的泪水滑落,幽怨地道:“师兄要到哪儿去?”
黄海惨然笑道:“何处青山不埋骨,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说着,低吟道:“风云变幻我犹定,世事沉浮,痴心未改,负剑狂歌,沧桑未尽,天心何在?在心头!黯然销魂天涯路,孤独总是过客。谁与我同伤,剑心悠悠,谁与我同伤,剑心悠悠……”歌声未尽,黄海的身影已经没于黑暗的深处。
“师兄——”叶倩香一声惨呼,身子顺着窗子缓缓滑倒,泪水如泉水般涌出。
“娘娘——”那几名一直未敢说话的宫女,此时见叶倩香滑倒,全都惊呼着跑来。
“黯然销魂天涯路,孤独总是过客;谁与我同伤,哈哈哈……谁与我同伤……”叶倩香又哭又笑地低念着,声音凄切得让几名宫女脸色吓得惨白。
“快,快去叫御医来!”一名宫女稍稍清醒地吩咐道。
“不要你们管!全都给我退到一边去,谁传御医,便以宫法伺候!今日之事,谁也不可外传,知道吗?”叶倩香怒道。
那几名宫女全都一呆,她们从来都未见过娘娘发这么大的火,不由得一个个吓得低头小声道:“奴婢知道!”
“全都给我退下!我要好好地静一静!”叶倩香烦躁地吩咐道。同时又低低地叨念着黄海刚才所吟的那一段词,神情憔悴到了极致,却仍不忘跃出窗外,向那假山之后掠去。
黄海的身影如钉子一般立在黑夜之中,便如魔神一般,浑身散发出难以抑制的杀机。
“黄海,你终于还是来了!”一个极为淡漠的声音传了过来。
黄海依然没有应声,只是冷冷地望着自黑暗之中走出来的数人,刚才被他点倒的老太监也在其中。
“不错,是我来了,我黄海输给你萧衍了!”黄海声音极为冷漠地道。
“想不到黄海也会有认输的日子,真是难得,也让本皇受宠若惊呀!”萧衍得意至极地笑道。来人正是萧衍,灯笼早已将四周照得很亮很亮,四周的侍卫一个个都张弓搭箭,竟似事先设好的陷阱。
“哼,输便输,有什么好笑吗?我黄海也不过是个凡人,你想怎样?黄海岂是输不起之人?”黄海不屑地道。
“好,果然有豪气,只是深夜入我后宫却似乎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哦!”萧衍悠然地笑道,眼神之中透出一丝狠辣的杀机。
“天下偷鸡摸狗之辈又何止我黄海一个?我黄海从来都未曾当自己是个什么正人君子,古之圣贤之书,对于我来说,却是狗屁东西!你爱说我黄海是怎样的一个人,便是怎样的一个人!”黄海冷傲地道。
“放肆!敢对我们皇上如此无礼!”几名老太监怒叱道,同时就要飞身扑上,但却被萧衍伸手拦住了。
“哼,在我黄海的眼中,只有天与地,其他一切,我都不会放在眼里。无论你是北国皇帝还是南朝大王,我只当你是个人而已,有什么尊不尊、敬不敬的。黄海生为一人,死为一鬼,世间唯有长剑随我行而已!”
“你不相信我有杀死你的实力?”萧衍冷然地问道。
“我为什么不相信?只凭你眼前的实力,我黄海便难逃一死,大丈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明知必死何必学一只摇尾乞命的野狗呢?”黄海神态不变地答复道。
“你也可以不必死的!”萧衍淡然地道。
“我可以不死,你愿放我走?”黄海诧异地道。
“不,如果你愿意追随我的话,便可以不死,而且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萧衍郑重地道。
“还不快谢主隆恩,我们皇上宽大为怀,念你是个人才,你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一旁的老太监喝道。
“哼,荣华富贵对于我来说,便如粪土。若想要荣华富贵,我黄海还有必要在深山之中苦隐二十六年吗?黄海虽然不才,却也不想做人走狗,更何况我对你从来都未曾有过好感,只要见到你,我便有气。更何况追随你?我看等来世再去考虑吧!”黄海毫不客气地道。
“你真的一点考虑的余地都没有?”萧衍似想作最后的挽留问道。
也的确,黄海被誉为天下最可怕的剑手之一,几可与蔡伤、尔朱荣这当世两大神话般的高手相提并论,无论是谁都不能够小看他的可怕之处,若是能收罗这般高手为己用,只会是如虎添翼,甚至比获得数万军队更有价值。萧衍又岂会不想招纳呢?
“想要我说假话那很容易,但我黄海却不是说谎话的人,这二十六年来也活得腻了,到黄泉路上去闯闯鬼门关或许比活着更有趣,要杀便杀吧!”黄海淡然傲笑道。
萧衍淡然一叹,道:“我本来念在尊者和仙长的分上不杀你,但是,你太固执了,若是我不杀你的话,将无法向天下交代,更会被世人所耻笑!”
黄海仰天一阵大笑,道:“来吧!”
“咝……咝……”
所有的灯光竟在同一刻之间灭掉。
“别让他跑了!”萧衍喝道。
“萧衍,你去死吧!”黄海一声暴喝。
“快,保护皇上!”那老太监高呼道。
“叮叮……”“呀……”兵刃交击声、惨叫声立即变成了皇城内的主要基调。
黑暗之中,那些准备充足的弓箭侍卫竟不敢放箭,一明一暗之间,根本就不知道黄海在哪里。这一刻萧衍自己却成了最主要的累赘,使得众侍卫与众高手不得不守护着他。因为天下没有人会不知道黄海的可怕,况且刚才以暗器击灭灯笼的人也绝对是一个可怕的高手!光凭在同时击灭如此多的灯笼,那惊人的手法,便可看出这人的暗器手法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若是此人乘着黑夜伤着了萧衍,那这些侍卫就得不偿失了,更有无法担当的责任!
惨叫之声大大地超出了众人的想象,显然对方乘着暗夜洒出了暗器,才会使这么多人同时发出惨叫。
惨叫之声不仅掩盖了黄海的剑啸,更掩盖了他逸走的方向,萧衍自己也是一个顶级高手,这一刻被众属下护着,反而根本没有出手的机会。
火光一亮,却又灭了。显然是那发暗器之人的杰作!当众人在黑夜中看清楚东西之时,侍卫已乱成了一锅粥,死的死,伤的伤,连黄海的影子都未曾看到。
“不好,正宫起火了!”有人惊呼道。
“皇儿!快!快去救火!”萧衍急喝道,起火之处正是太子所住的地方,萧衍中年得子,其宝贵程度更胜于他的性命,此刻太子寝宫起火,让他慌了手脚,明知这可能是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却不得不坠入其计之中。
那些侍卫正手慌脚乱不知黄海所踪的当儿,这一刻又有了目标,很快便聚合拢来向太子寝宫跑去,萧衍自己也加入了行列之中,只不过仍受着数十名高手的环护,拦截黄海的计划就此泡汤了。
且说,黄海正准备拼死一战的当儿,突觉有些异样,就在灯火突然同时熄灭的刹那间,他以最快的速度向侍卫堆中冲杀,同时故意高喝扰乱众侍卫与太监的心神。他很明白,在这突生变故之时,萧衍的安全可比他的命有价值多了。
那些侍卫突然遭变,已乱了心神,黄海的剑法展至极限,这些侍卫又岂能挡?更因为人多,碍手碍脚。在那神秘人的相助之下,黄海竟然闯过了数道人墙,当奔跑了十来丈之时,便立见一个娇巧的身影向他招手。
黄海根本没有多想,明白正是这人暗中相助,忙追在那人身后疾行,此刻皇宫之内已经大乱,呼喊着上正宫救火,更助了黄海行动的便利。不多时,竟转到皇宫的外墙不远之处,那娇巧的人影也已停下,看得出是个女人。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黄海微微有些感激地问道。
“这里是通往宫外的秘道,你快走吧,我只是奉人之命行事,你也不必知道我是谁。”那娇巧的身影伸手向一座假山石上一摸、一扳之下,竟滑出一道窄小的洞口。
“是不是倩香派你来的?”黄海冷静地问道。
那娇巧的女人犹豫了一下,道:“正是娘娘派我来的,她叫你以后不要来看她了,这是她交给你的信!”那女人从怀中掏出一封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的信,轻巧地递给了黄海。
黄海冷冷地望了那女人一眼,冷漠地道:“告诉她,我永远都不会再来看她,否则便会像这柄剑一般!”说着竟将手中的长剑碎成两截,同时伸手接过信,将两截断剑递出,冷漠地道:“将这交给她,愿她好生保重!”说完头也不回地跃入了那暗门之中。
那娇巧的女人不由一呆,没想到黄海竟会如此冲动、决绝,愣了良久,才记起将石门掩上,有些茫然地掠入黑暗之中。
翌日,建康城内城外几乎被扰得天翻地覆,只为了搜寻黄海的下落及他的同党!
建康之人更知道黄海昨夜大闹皇城,皇城之中还死了不少兵卫,而黄海依然逃之夭夭。
黄海的名字,听说过的人很多,就是普通的老百姓也知道,在很多年前便有这么一个厉害人物,特别是建康城中传得最多,而此刻再次传出黄海的故事,竟如此厉害,如此轰动,不由有些老百姓猜这个人是什么三头六臂的魔神,就像是猜测蔡伤一般。
大街之上到处都贴着通缉黄海的皇榜,但却没有任何人知道黄海的下落。
这是江湖中最后一次听到黄海的故事,也是这个传奇人物最后一次在江湖中出现!从此,黄海真正成了江湖的一个谜,就连蔡伤也不知道黄海究竟去了哪里,直到……
有人猜测,黄海是被人害死了;有人也猜测黄海去了海上的一个孤岛;还有人以为黄海被关在萧衍的皇宫之中。不过,谁也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但蔡伤却可以肯定一点,那就是黄海仍然活着,也不会在萧衍的皇宫之中。因为少林寺的高僧戒痴交给了他一封信,那正是黄海的手笔。而戒痴更告诉他黄海没有死,而是不想让世人知道他的行踪。
蔡伤可以不相信很多人,但却不能不相信戒痴,他相信戒痴便像相信自己一样。
蔡伤收到这封信时,已是次年春天。
这是一个极为灿烂的春天,也是一个极为惨烈的春天,对于整个北魏来说,的确惨得可以,战争的烽火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破六韩拔陵的气焰依然极凶,唯一让朝中心安的却是阿那壤愿意出兵相助,愿出兵十万,这的确是一个让朝廷震惊之事。只不过,谁都知道阿那壤岂是易与之辈?虽然答应出兵相助,但北部六镇肯定会在战乱之中变得更加破败不堪。没有人相信如野狼一般的柔然人会空手而退。
朝中依然没有丝毫的空闲,莫折大提的起义军来势凶猛,歧州已岌岌可危,都督元志已多次告急。
敕勒首长胡琛的高平义军,除了赫连恩这位勇猛的战将之外,又多了一名几乎战无不胜的猛将万俟丑奴。连战连胜,其声势已超过赫连恩!
在秀容川(今山西忻县),有乞伏莫于的起义,其声势也不能小看,就像是插入了北魏心脏的一根毒刺。虽然人数无法与胡琛及莫折大提的相比,可是,有吕梁山群盗相呼应,水陆两路又极其方便,所造成的威胁也让满朝文武头痛不已。
蔡伤悠然地踏入胡府,神情始终是那般落寞而清傲。所到之处,仍是那么优雅而清幽的小楼,洛阳的确处处惊魂,但是胡府却依然那么安宁,只因为今日的太后权倾天下,而胡府的主人还是她的胞兄,又有什么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