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如经年

另外的,因为是短篇,所以就不另写一本了。

简介:多年后,谢清总会想起那场灯会,少女一袭红衣,手中提着一盏琉璃花灯,巧笑嫣然。她对他说:“天下多大啊,我有你即可。”每每想起,总觉得那嘴角翘起的弧度,愉悦又真诚。

说客

明庆三年,清风山。

此时已是初冬,山下的村落也失了往日的喧闹。前几日刚下了一层薄雪,浅浅地铺在地上,只有零星几个脚印。

在一片寂静中,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一家门前。

两匹马停在一户农家门前,马上下来两个女子,为首的女子身着大红披风,冷风簌簌地灌进,将披风下的铁甲擦出冷冽的光芒。

后面的女子对其颇为恭敬,率先上前敲开了柴门。

一个农妇将门打开一个小缝,隔着柴门,怯生生地问:“二位姑娘有什么事吗?”

敲门的女子生硬地扯出一个微笑,问道:“大姐知道清风寨怎么走吗?”

农妇狐疑地打量了二人一眼,看到后面女子身上的铁甲后,神情严肃起来,指着西面的小路说:“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到头就是了。”

女子正想出言感谢,那农妇忽然把门猛地关上,她神情有些讪讪,摸摸鼻子,对身后之人道:“郡主,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被唤作郡主的女子摇头:“目前也只能信了,算了,先走吧。”

二人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那妇人所言属实,一个时辰后,二人已经走到了头,在枯树的枝丫的掩映中,一块刻着“清风寨”三字的牌匾隐约可见。

二人下马,先前问路的女子自觉地去叫门。

不出意料,她被挡了回来,她有些发窘,只好把目光投向了郡主,后者慢腾腾地在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给她,淡淡道:“阿然,把这玉佩交给他们,让他们传话,宋氏阿言来见。”

阿然点头,又向大门走去,郡主——也就是宋言站在原地,她抚摸着爱马的鬓毛,忽然身旁传来另一声马鸣,她一转身,一匹四蹄踏雪的黑马已窜到她面前。

她觉得这马有点眼熟,稍稍顿了一下,试探地唤了一声:“追风?”

那马也颇通灵性,用头蹭蹭她的手臂,她轻轻拍拍马头,既然追风在这儿,那么那个人也在了。

宋言侧头张望,这时阿然的声音也在不远处响起:“郡主,他们寨主没在寨里。”

阿然踏在雪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一个白衣男子正与郡主对视,二人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那男子先开口:“许久不见,阿言。”

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却是礼貌又疏离。

宋言却别过头,一脸苦笑,轻声道:“许久不见,谢清。”

招安

宋言捧着热茶,茶水氤氲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摆摆头,就看见了谢清脸上的淡漠,格外清晰,她的心忽然一痛。

但她还是强压下情绪,若无其事地开口:“谢寨主,今日我来,便是想请寨主带领清风寨接受朝廷的招安……”她还没有说完,忽然瞥到谢清脸上的笑意,似无奈,但更多的还是嘲讽。

谢清忽然起身,室内只燃着几支蜡烛,把他的影子扯得很长,几乎把宋言全都笼罩在这阴影下。他凑近宋言,轻柔地说出她没有说完的话:“若我顺从,朝廷自会赦免我的罪过,还会给寨中的人们土地,减少赋税;若我不从,你们军队早就聚集在山下,怎么也逃不过一死。我说的对吗,阿言?”

他最后一个“言”字念的千回百转,仿佛情人之间的呢喃,却让宋言不寒而栗。

但她还是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平静道:“谢寨主真是通达,自古都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寨主何不做了那顺时势的英才呢?”

谢清冷哼一声,抓起另一个茶杯,轻抿一口,淡淡的:“顺他就真有好下场吗?阿言,不,常宁郡主,你可是我大周第一女将,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吧。”

宋言脸色变的煞白,她猛地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清的眼睛:“宋言的事,还不劳寨主费心,寨主只要回答是否接受招安就行。”

谢清却不以为然地笑笑,他轻轻抓起宋言的手,在烛光下仔细观察。

宋言先是一愣,接着用力想挣开,可她没有成功,谢清也抬头看着她,他的眸子是墨一般的黑,把她清楚地呈在他眼中,他道:“只是三年,阿言你的手竟变成这样。”他仔细摩挲她的掌纹,遇到伤疤,更是满眼心疼。

“是为了你姐姐吗?”他放开她的手,宋言快速后退几步,闻言一愣,面色也渐渐冷下:“与你无关。”

谢清眯起眼,淡淡地扫视她一眼,叹了口气:“确实与我无关,不过阿言,招安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宋言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一言不发。

可她总想起出发之前那人的允诺:“你若成功,我自会待阿语好。”她偷偷抬头,看见谢清一脸无奈,咬咬牙,又挤出一句:“就当是为了我不行吗?”

这一句,却是把谢清气笑了,他嘲讽道:“你是谁?我凭什么为你接受招安,你明知……”尖利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但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许久以后,还是谢清淡淡地开口:“阿言,我知你的处境,但招安……江城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抱歉。”说完,他走到门前,轻轻拉开门,又忽然停住,冷风从缝隙中钻进,吹得宋言打了一个寒颤。

她忽然听见谢清低沉的声音:“那日我说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说罢,他才转身离去,离开前不忘将屋门轻轻带上。

天色已渐渐晚了,屋内早已染上了一片黑色,那几只蜡烛燃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灯花的爆裂声。

宋言有些迷茫,她抓起茶杯,却早已没了原来的热度。

一切都会变的,就像谢清与她,早已与原来不同。

可她眼前总是浮现出那个暖意融融的春日,熟悉的少年身着战甲,牵着黑马,略带羞涩地对她说:“阿言,待我得胜归来那日,定向皇上请旨娶你!”

那日春色明媚,几瓣桃花调皮的落在少年肩头,她想伸手拂去,却被吹散在风中,少年上马离开,只剩几瓣桃花留在地上。

如今也有三年了吧,宋言感到了一丝寒意,不由得裹紧了披风,屋内摆着炭盆,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宋言”,她自顾自地喃喃,“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朦胧之中,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梦境

当日因为天色已晚,谢清让二人在山上留宿。

宋言心情不佳,阿然也不敢出口询问,一夜无话。

第二日,宋言想要离去,却被谢清制止,他道:“昨日你冒雪上山已属不易,今日雪稍化便下山更是危险重重,不如先在山上歇息几日,待雪化全了再下山也不迟。”

宋言心中平增一丝暖意,她压下心头的窃喜,淡淡道:“多谢寨主好意,宋言却之不恭。”

谢清有些呆滞,他忽然伸手抚上宋言面颊,后者有些惊讶,抬头望他,他却触电一般地缩回手:“抱歉,刚刚那里沾上了胭脂。”他将右手攥成了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是我唐突了,望郡主见谅。”

宋言脸上舒开一个笑意,摆摆手:“无事。”

阿然轻哼一声,却收到了宋言的一个眼刀,她不服气地小声嘀咕:“还沾了胭脂,我们郡主自三年前上战场后,连战甲都没脱过,哪有心思涂脂抹粉。”

宋言的声音染上了薄怒:“阿然,休要多嘴多舌。”

阿然只好悻悻地闭上了嘴,但她还是狠狠地瞪了谢清一眼。

后者并不在意,仿佛刚刚的尴尬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他脸上还是一贯温和的笑容:“阿言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在山寨里四处逛逛,这里的景致可是与京城大不相同呢。”

宋言稍稍迟疑,也还是应下,她想起江城的承诺,就算这是谢清的一个陷阱,她也只能往里跳。

谢清以处理寨中事务为由,先一步离开,只留宋言二人。

宋言畏寒,宁愿待在屋中,阿然是个坐不住的,宋言便让她出去逛逛。

屋中的炭火烧的很旺,许多火星四处迸溅,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宋言染上了困意,渐渐睡去。

在梦中,她看见白衣少年背对她挺然而立,她有些呆滞,不可思议地轻声唤:“谢清。”

少年微微转头,漂亮的眸子里满是温柔,嘴角微微翘起,显出主人愉悦的心情,他道:“阿言,我在。”

风划过树梢,奏出一片乐音。

忽然,一阵尖利的兵器碰撞的声音响起,破坏了眼前的宁静,少年绝然离开,她想伸手去抓,却被狠狠地打在地上。她捂住手,却惊异地发现身下的草地已变成了鹅卵石路,再抬头,那张温柔的面庞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兵甲的漆黑。

她听见一个阴狠的声音响起:“信王意图谋反,忠毅侯暗中协同,圣上龙颜大怒,特令我等剿灭余党,信王一脉已经诛灭,但圣上念安宁长公主旧时恩情,特赦长公主与二位郡主之罪,并将忠毅侯府改为长公主府,自此以后,世上再无忠毅侯。”

明黄的圣旨扔到她脸上,她呆呆地拾起,身后的母亲与姐姐已经泣不成声。

她摊开圣旨,一字一字地咬出口,当最后一字读完,她顿时感到喉中一片腥甜,“江城,你可真狠心。”

“朕并不狠心,只是被逼上了绝路。”身披黑甲的军队裂开,簇拥着一身明黄来到她眼前。

她感到一双冰凉的手抚上她脸颊,托起她的头,让她直直地望着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他对她轻声道:“阿言,你若早早嫁与我,又怎会有今日呢?”

“而且,”那人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像极了情人的呢喃:“我会履行婚约,不过我不能给阿语后位,赏她一个贵妃如何?”

她费力地打掉他的手,回头,却看到了姐姐怨毒的眼神,她似乎在说:“宋言,这是你欠我的!”

耳旁似是炸开了一个惊雷,她感到自己的右手被紧紧攥住,身后传来姐姐带着哭腔的祈求:“阿言,我求你,再帮姐姐一次,就一次,皇上说若你这次成功,他会对我和年儿好的。”

她僵硬地转身,对上了姐姐哭得梨花带雨的面容,后者见她无动于衷,忽然用力甩开她的手,厉声道:“你是想逃避吗?宋言,如果不是你,每一个人都会比现在幸福,这是你欠我的!”

一瞬间,谢清微笑的脸,江城阴狠的脸,姐姐哭泣的脸,全都消失不见,转而变成一句尖利的“这是你欠我的!”

宋言猛地睁开眼,呆滞地看着屋顶上的裂痕,眼中才慢慢恢复了神采。

木炭还在燃烧,屋外的雪反射出的白光落入屋中,打在她脸上。

她起身,裹紧披风,深吸一口气,才用力推开门。

她忽然很想出去转转,看看这个谢清待了三年的地方。

朝夕

屋外是一片雪白,看上去比昨天似是厚重了许多,她忽然忆起半梦半醒中,似是听到了“又下雪了”之类的话语。

又下雪了吗?宋言踏上新雪,厚厚的,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不知是否是天公作美,但她确实有借口留在山寨了。

但她怕是只能再辜负谢清一次,为了她的姐姐,为了她刚出生的侄儿。

她有些低落,又感到冷风寒了几分,薄薄的披风已不能御寒,铁甲上甚至结出了一层冰霜。

忽然,她感到身上一阵温暖,原来身上被人披上了一张白狐斗篷,温热的呼吸打在她耳边,驱开了寒气。他道:“阿言是想看雪景吗?”

宋言微微点头,谢清走到她身侧,抓起她的手,放到嘴边哈气,动作无比娴熟,三年前,每次冬季外出,他都是这般为她暖手。

宋言低下头,忽然用力将手收回,她脸上已结出寒霜:“多谢寨主好意,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她的话还没说完,嘴唇已被谢清的手指抵住,他眼里还是一片温柔,一如三年前的春日。

他道:“阿言,我想对谁好,是我的事,你不必紧张。”他放下手指,转身背对她,轻声道:“况且,我自作多情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时无话。

最后,还是谢清转身,脸上满是笑意,却不达眼底,他说:“罢了,我还是带你在山寨逛逛吧,这与京城可不相同。”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可宋言却感觉自己已听了无数遍。

你与以前也不同了。她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谁能一直和以前一样呢?谢清不能,江城不能,她也不能。

她已不是一直躲在他身后的娇小姐,也不是他始终宠溺的心尖恋人。

她目光渐渐放空,无声地叹息,“青梅竹马”,多好的词语,却只是从前。

谢清一直与她并排行走,有时也会为她解说,清风寨并不只是一个屯兵的驻地,里面也生活着百姓。

他们见了谢清二人,都发出了善意的微笑。

其中也有大胆的,凑到宋言身旁笑嘻嘻地喊:“夫人。”谢清都是微笑着呵斥他们,只是太调皮的,才会轻打他们的头。

宋言微愣,她没有想到谢清可以和这些人如此熟稔,就仿佛他自幼生活在这里一般。

谢清与他们打闹着,忽然看见手足无措的宋言,他笑道:“他们都是开玩笑罢了,不用当真。”

宋言摇头,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道:“无事,我只是觉得你与他们关系很好。这样很好。”

谢清忽然直勾勾地看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发毛,不自觉地摸摸脸,却被谢清抓住了手,他道:“既然很好,你也可以与他们相处的不错,跟我来。”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跑入人群,熟练地与他们聊天,和小孩一起玩耍,帮老人做家务,甚至还让宋言帮一个失去手臂的老兵做饭……

不一会儿,宋言便与他们熟悉起来,谢清先前已经解释过他们之间并无关系,几个热心肠的大娘居然想为她说媒,甚至还拿出了寨中所有青年男子的名单,顺带连他们的外貌,性格,家庭都详细介绍了一遍,弄得宋言哭笑不得,还是谢清黑着脸,才将她从大娘的热情里逃出。

天色已渐渐晚了,谢清与她一起吃完晚饭,便送她回房。

路上,宋言一改前一日的少言寡语,叽叽喳喳地围在谢清身边述说她一天的经历,可后者却一反常态,只是轻声“嗯”“噢”几声表示他听见了。

宋言自觉失言,于是只好闷声不语,到了卧房,她对谢清礼貌地表示了感谢,便打算送他离开,可谢清却忽然开口:“阿言,你觉得你今日过得怎样?”

宋言一愣,忽然想起了一些有趣的事,轻笑着回答:“我觉得很好,大娘们很好,孩子们很好,山寨很好。”你也很好。

“那如果让你一直住在这里,与他们朝夕相处,那你也觉得很好吗?”谢清追问。

宋言的“当然”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谢清捧起她的脸,让她看清他眼中的认真,他道:“阿言,留在我身边。”

决绝

宋言有些讶异,但她很快低下头,双手攥成拳,小声道:“对不起,谢清。”

谢清盯着她,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他轻声道:“我不强求你,但还是想请你陪我过完上元节,之后……”他顿了一下,转过身,拉开门,侧身道:“你我再无瓜葛。”

“好。”良久以后,宋言轻声道。

这是真的好,于他于她都有好处,可她的心还是不免一痛。

他与她,终是渐行渐远。

之后的日子平淡起来,因为已经笃定谢清不会同意招安,她也放松下来,离别的日子不远不近,她便利用这少有的空隙,去真正体验寨中人们的生活。

一日,她同往常一般,去给那个残疾的老兵做饭。

军中物资匮乏,她以前在军营时就会做一些简单的菜肴,如今给一个老兵做饭更是毫无压力。

一切都与平时一样,可她总觉得那老兵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阴狠。

是错觉吧,她摇摇头,将做好的饭摆到桌上,唤那老兵来吃。

忽然,她感到颈上一阵凉意,低头一看,一把泛着冷光的匕首架在她颈上。

“谢伯,你这是何意?”战场上见惯了生死的她很平静,她很想知道原因,是江城,还是谢清。

“皇上有令,命你快些解决清风寨的事,若实在不行,便杀了他。”

宋言感到手中被塞了一个小包,那“老兵”将她推开,在她的注视下,那张苍老的脸竟生生变成了一张少妇的脸,正是阿然问路的那个农妇,她对她笑:“常宁郡主,贵妃娘娘在宫里天天念着您呢,你可要令她如愿啊。”

宋言低头看看纸包,许久以后才轻轻地点头,她说:“好。”

那人满意地笑笑,出门离开。风卷起薄雪,将她的身影淹没。

几日后,便传来那老兵死在住所的消息。

听闻这件事,谢清幽幽地望了她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渐渐的,年关越来越近。

除夕那日,家家户户早早地贴上了桃符,小孩子也换上了新衣,在寨子里蹦蹦跳跳。

“什么?你有喜欢的人了?”宋言有些吃惊,险些将刚喝进嘴的茶水喷出来,她面前站着阿然,正扭扭捏捏地绞着衣角,她这才注意到阿然早已换下战甲,身上居然是她最讨厌的桃红色衣衫。

阿然的脸上飞出一片红霞,她扭了扭身子,有些害羞:“啊呀,郡主为何说的那么大声,人家会不好意思的。”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兴奋道:“而且阿生对我很好,他说年后就会娶我。”

宋言才发现门外藏着一人,应是阿然口中的阿生,这人她也有些印象,据说是谢清的贴身小厮,已跟了他许多年。

她敛起笑意,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一会儿,才点头道:“若你们真是两情相悦,那我也勉强允了吧,不过谢清那面……”

阿然抢白说:“谢公子已经答应了,他还命人为我们建了新房。”

宋言无可奈何地摆摆手:“随你去吧。”

阿然兴奋起来,将门前的的阿生扯出来,恭敬地给宋言扣了个头,口中还不住道:“郡主真是大好人!”

宋言脸上的笑意微微凝固,好人吗?她好长时间没有听人这样说过自己了。

三年前,谢清领兵出征,自己满心等他回来娶自己,结果迎面而来的却是谢父谋反,自己父亲暗中协同,二人双双被杀的消息,她不敢相信,却被那张圣旨砸碎了期待。

江城对她说:“如果不是你执意要嫁给谢清,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他迎她姐姐入宫,却不是婚约上正妻的身份。

他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与她姐姐一同入宫,后位为她而留。

这是对她姐姐的侮辱,也是对她死去父亲的践踏。

她选择了第二条。

她穿上战甲,上阵杀敌,用军功为姐姐在后宫铺出一条路。

她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有外敌,有内奸,也有对宋城的皇位有威胁的忠臣。

午夜梦回,她总会听到各种尖利的咒骂,她知道那些人恨她,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

可她不能退缩,她早已无路可退。

阿然不知何时已经离开,谢清懒懒地倚在门上,说不出的潇洒。

他浅笑,吐出的话却无比伤人:“又想起那些事了吗?我才知道,这些年你的变化不小。”

宋言抬头,冷冷道:“人总是会变的。”

“那你就变成这样冷血无情的怪物了?”谢清的声音带了隐隐的愤怒,他快步走到宋言面前,双臂支到椅子的扶手上,将她圈进自己的影子里。

他道:“我原不想逼你,可我如果不主动,你是不是真的想与我形同陌路?”他托起宋言的脸,让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回答我,宋言。”

“是。”宋言的眼睛一眨不眨,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我错了,”谢清苦笑:“是我错了,我原以为你会念着旧情,或许可以留下,果真是我自作多情了吗?”

不是的,宋言心中大喊,却说不出一句话,她感觉脸上有点湿漉漉的,一摸,居然是眼泪。

谢清转身,大步离开。

蜡烛随着他带起的风闪了几下,最后又恢复了平静。

宋言忽然难受起来,她感到心中闷闷的,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她冲出门,山寨里已陆陆续续地放起爆竹。

“噼里啪啦”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宋言缓缓蹲下,捂住脸,低声啜泣。

她断断续续道:“谢清,我是真心想与你好。”

她背后的房屋旁,一个黑影握紧了拳。

变故

除夕很快过去了,转眼便到了上元节。

宋言婉拒了阿然打算陪同的想法,她不想因自己破坏了阿然的姻缘。

她换上邻家大娘为她缝制的红衣,去赴谢清之约。

约定的地点在寨子门口,谢清一改往日的白衣,竟穿了一身大红,宋言快步向他跑去,身后还有着寨中人们善意地议论:“真是般配呢。”“怪不得宋姑娘看不上那些人,原来心中早有了寨主。”“寨主还不承认,是害羞吗?”

宋言闻言,不由得一个踉跄,谢清赶忙出手扶住她,身后更是一片笑声,阿然还高声道:“郡主还是从了谢公子吧。”

“阿然,休得胡言!”宋言刚开口呵斥,却被谢清堵了回去:“多谢,我一定努力。”

又是一阵善意的笑声。

宋言有些气恼,于是也不理他,径直向外走,却被谢清赶上,并被他握住了手。

谢清的手比她的大许多,他的掌心传来的温暖,驱除了宋言的身上的寒意。

他凑近宋言,满意的看到后者脸上浮起的淡淡红晕,他笑:“阿言还是这般不禁逗,罢了,这是最后一日了,我们好好过吧。”

宋言抬头看他,谢清的眼睛很漂亮,像是一片海,里面只有她一人。

她像受到了蛊惑一般,踮起脚,在他侧颊落下一吻,轻声道:“好。”

谢清愣在原地,宋言唤了他好几声也没有反应,只是捂着脸颊傻笑,口中还不住地喃喃。

她开始并没有听见,伸手扯扯他的衣袖,却被谢清紧紧抱住,她这才听清他的话:“阿言……我想你……太好了。”

谢清有些语无伦次,话是断断续续的,却温柔的让她有了落泪的冲动。

她轻轻回抱他,轻声道:“谢清,我在。”

她忽然有了想要抛弃一切的冲动,她不要金钱,不要权势,她只想与谢清在一起,那便足够了。

谢清渐渐清醒过来,他轻轻放开她,转而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他道:“阿言,这一天,我等了三年。”

宋言浅笑,漂亮的丹凤眼眯起,她道:“我亦然。”

他思她如狂,她念他成疾。

谢清犹豫一下,忽然道:“阿言,我接受招安。”

宋言惊异地看他,他伸手压下她头上翘起的发丝,淡淡道:“我也做了三年的寨主,怎么也不可能让他轻易算计了去,况且……”他垂眸,又抬眼看她,眼中一片深情:“我想兑现当年的承诺。”

宋言攥了攥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仿佛这样才能令自己相信,许久以后,她点头道:“好。”

她等了他三年,她已不想再等下去。

谢清牵着她,向山下那一片喧闹走去。

山下是一个小镇,因为正值上元节,所以取消了宵禁,百姓们都行走在大街上,热闹非凡。

道路两旁多是一些小商小贩,兜售一些小物件,宋言从未逛过,觉得新奇无比。

她忽然发现一个老妇人面前的摊位上摆着一些精巧的首饰,于是拉着谢清一起去看。

老妇人见二人手牵着手,笑道:“公子还不为心上人挑几件首饰,我这儿都是亲手做的小玩意,不贵。”

宋言的脸微微一红,赌气般地甩开谢清的手,小声道:“大娘不要误会,我不是他心上人。”

“是啊,你不是我心上人。”谢清走到她身旁,揉揉她的头,浅笑:“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宋言的脸更红了,轻捶了谢清一下,引得老妇人大笑起来。

谢清最终挑了一根尾部雕着牡丹花的鎏金簪子,将它小心翼翼地插在宋言发间,老妇人打趣道:“公子真是明眼人,一眼就挑中了我这儿最好的簪子,衬得这位小姐更俊了。”

谢清笑笑,随手摸出一块银子,递与老妇人,后者喜笑颜开,又说了几句二人般配之类的吉利话,这才目送二人离去。

二人边走边看,一路上也买了不少东西,宋言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卖花灯的摊位,连忙拉着谢清去买花灯。

最终,二人选定了两个琉璃花灯,便要去河边放花灯。

谢清被宋言牵着,穿过茫茫人海。

街道两侧都挂满了大红灯笼,映得宋言更是齿白唇红。

谢清轻声问:“阿言,你今晚过得高兴吗?”

宋言转身,眼睛亮晶晶的,她道:“我很开心,我更开心我的未来都有你参与。”

说完,她转身继续向前跑,风把她的声音吹散在风中:“我以前满心想的是我姐姐能否幸福,可现在我的心中都是你。”

她笑:“谢清,天下多大啊,我却遇见你。自此以后,无心天下,有你即可。”

谢清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如果仔细看,他的耳朵都已经泛红。

二人身上的红衣被风拂起,衣带也纠缠在一起。

谢清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会抓紧她的手,不会轻易放开。

二人放完花灯,感到有些疲累,于是决定打道回府。

他们二人下山时还是黄昏,而现在已近深夜。

身后的喧闹越来越远,路尽头的山寨却是一片寂静,甚至连灯光也没有。

谢清觉得有些不对,刚想出言提醒,却被宋言牵住了手,他一愣,宋言便踮脚吻上了他的唇。

他先是惊讶,随后也虚环住她,忘情地拥吻起来。

困意渐渐涌来,谢清开始并不以为然,可之后连手脚都渐渐失去了知觉。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宋言,后者则是浅笑。

在他沉沉睡去之前,他听见宋言在他耳旁轻声道:“谢清,对不起。”

终局

人死后会去哪?宋言以前问过他。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人死以后会被鬼差押送到阴曹地府,先过鬼门关,再走黄泉路,之后是奈何桥,桥下有一条忘川河,过了奈何桥后会来到望乡台,上面有一个老妇人,卖给过路的鬼魂孟婆汤。

喝了孟婆汤,就会忘却前世之事,迎来新的轮回。

可他并未见到鬼差与孟婆,他面前的一幕幕,都是与宋言的回忆。

有儿时一同玩耍的欢乐;有韶华互通情意的羞涩;有离别时的不舍与惆怅;有互相思念的无尽仿徨。

他忽然想,如果自己与宋言从不相识,是不是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他不怨她,他只是愧疚不能一直陪着她。

意识渐渐消散,他眼前忽然闪过一片春色,明媚的浅绿更映衬出桃瓣的粉嫩,风拂过,二人身上落满桃花。

他听见她道:“若你平安归来,我必嫁你,自此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铺天盖地的黑色吞噬了眼前的景色,他听见自己回答:“好。”

“谢公子,谢公子!”他感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那人声音格外耳熟,应是宋言身边的阿然。

宋言……他忽然觉得神智清醒了些,费力地睁开眼,就看到阿然眼眶通红,无力地倚在阿生怀里。

“她呢?”他咬紧牙关,才挤出一句,谁知阿然听了这话,更是哭成了泪人:“郡主为了救寨子里的人,被江城带走了,您快去救她啊!”

谢清忽然觉得脑中“轰”的一声,他赶紧翻身爬起,脚一软,又跌在地上。

药效还在,所以他行动都很困难。他瞥见阿然腰间的匕首,飞快地抽出,猛地刺在自己的腿上,鲜血立刻冒出,在红衣上染出一朵花。

他感到神志清醒了不少,吹了一个口哨,很快,追风就从一旁的枯林中窜出,他费力地翻上马背,握住匕首,驱马下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下山的,腿上的疼痛渐渐麻木,可宋言那句“对不起”却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他与她的手,终是松开了。

谢清赶到山下的小镇时,忽而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再驱马前行,却被东西绊住了马蹄,低头一看,原来是死尸。

大红灯笼发出黄澄澄的光,洒在死尸身上,打出一层又一层光辉。

这是谢清与宋言刚来过的街道。

谢清的心猛地坠到谷底,他翻身下马,忍着痛挨个查看尸体。每发现一个不是宋言,他便放松一下,但很快又紧张起来,生怕下一个就是他熟悉的面容。

最终尸体越来越少,青石路还在延伸,光滑的石板上倒映着柔和的金光,更衬出这条路的空荡。

“吱啦——”金属在地面上摩擦的尖利声音在前方响起,谢清闻声望去,只见宋言一身鲜红,拖着长剑向他缓缓走来。

“阿言……”他的声音有点干涩,他先是不敢相信,而后便是狂喜,他向她奔去,宋言却摇晃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一支长箭从她后心贯入,伤口处还汩汩地向外冒着黑血,谢清才发现,她身上的红是那般刺眼,就像用血染成的一般。

他跪倒在地上,哆嗦着手将宋言扶起,后者睁开眼,一脸的愉悦,她费力地扬起右手,举起手中的酒壶,对他笑道:“谢清,成亲需要喝酒吧。我求你,陪我喝酒吧。”

谢清眼里满是心疼,他费力地扯出一个苦笑,“好。”

二人做出交杯酒的姿势,谢清执起酒壶,令宋言浅尝一口,随后,毫不犹豫地将壶中的酒全部灌下。

宋言望着他,痴痴地笑了起来,她轻声道:“谢清,这杯酒迟了三年,终是又补上了。”

谢清紧紧拥住她,许久以后,他听见她轻声道:“谢清,我爱你。”

黄澄澄的光洒在空荡荡的青石路上,泛出一阵柔和的光晕,二人谁都没有动,仿佛雕像一般。

忽然,谢清手中的酒壶重重地砸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他忽然嗅到一缕桃花的香气,淡淡的,若有若无,他侧头一看,不知何时,街边的桃树都绽开了花,风拂过,卷起桃瓣,遮住了他的眼,一如经年。

他轻声道:“阿言,我也爱你。”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