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109(自古多情空余恨 此情绵绵无绝期)

长廊下,漱玉将夏侯瑾送的红珊瑚手串拴在萧忆喜的衣扣上,嘱咐道:“待会见了贵妃娘娘,多亲近亲近,可不许如往日闹腾。”

三岁的萧忆喜仰起头问:“娘娘心情不好吗?”

漱玉哽咽片刻,然后道:“贵妃娘娘她身体不好,不随我们去潼阳了。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又素来疼你,如同你半个母亲,待会见了她,便叫母妃,知道吗?”

萧忆喜懵懂的点点头。

入了未央宫正殿,漱玉带着萧忆喜行了礼,我朝萧忆喜招招手示意他过来,萧忆喜窝在我怀里乖巧的叫着:“母妃。”

这声“母妃”叫的我心里一片柔软,眼底湿热。

我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一遍又一遍的轻抚着他的脊背:“好孩子。”

“我母妃说您身子不好,不去潼阳了,以后忆禧想您可怎么办啊?”我看着他稚嫩的小脸,心中说不出的苦涩,却还是笑了笑:“那忆禧可得长大好好读书学习,以后经常给母妃写信。好不好?”

“好!”他答应的果断,漱玉却是忍了良久,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

漱玉道:“真的不再想想了?现在行驾还没动身,你若真是留在这,恐怕皇上真的要心寒,不再念你。”

我微微一笑,拿过桌上早已准备好的锦盒,让小忆喜抱在怀里道:“当初求四后和解,不少金贵的东西都送了出去,也没留下什么好的可以给你,这些是我这些年私留的体己物,放在我这也没什么用,你留着做个念想吧。”

漱玉摇头,我立刻道:“权当是我给我儿子将来讨媳妇的,你只是代为保管,不准推辞!”说着,我点了点忆禧的鼻尖笑道:“毕竟这小子以后还得给我尽孝呢。”

忆禧:“母妃,什么是讨媳妇呀?”

我万没想到孩子会接话,一时哭笑不得,便道:“讨媳妇呀,便是遇见心仪的女孩,然后请亲纳礼,相濡一生,承继香火,生死不离……”

正解释着,突然响起了一阵鼓号声,我顿了顿,方而强扯着笑道:“行驾准备起行了,去吧。”

我将忆禧放下来,示意漱玉带他走,随后起身不理漱玉再劝,直径回了内室。

那鼓声持续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它再也不会停息,久到我渐渐听不见那声音,我从内室出来,天色暗沉。

独自登上玉琼楼眺望整个楚王宫,黑漆漆一片,唯有未央宫燃着一抹光,那些或怨或悲,或喜或嗔的面孔不断的,不停的在脑海中浮现……

三年后

大金潼阳——

萧歌山将手中的奏章狠狠扔了出去:“这些老匹夫有完没完?!一个个仗着自己是楚地老臣,跟皇室有点沾亲带故就敢如此逼迫朕!”

方子羡捡起奏章,奉回桌上道:“三后的母族不愿就此脱离荣华权势也属常情。当初名震京都的三大家族,势力范围之广,所谓大厦将倾,焉有完卵?这些人又岂会无动于衷?”

萧歌山:“再封四后!亏他们想的出来!当朕是什么了?维持他们脸面的牌子,还是贻笑天下,取悦他们的戏子?真是给脸不要脸!”

方子羡道默然,待萧歌山发泄过后,突然问他:“你今日求见朕,可是事情有了进展?”

方子羡道:“有探子报,在岳池附近的村落,找到了疑似恭顺候遗孀与其遗孤。母子皆作农户糊口,平寒困苦,多方试探,均不透露出生户籍,但推算年纪和相貌,大有可能便是贵妃娘娘遗留在世的亲人。”

“当真?!”萧歌山喜道:“三年了,派出去数百人全国各地寻访,终于有了消息!不论是真是假,尽快将她们母子三人接入潼阳!朕要亲自见到!”

方子羡一顿,复道:“只不过,臣听闻这位夫人的次子早于前些年死于祸乱,如今唯留下来长子,且母子二人均不愿离开当地。”

萧歌山:“什么叫做不愿离开?便是绑,也得给朕绑回潼阳!再有,朕命你速去楚地,转告贵妃,请她回朝!朕就不信了,这次还劝不回她?莫不是真要朕亲自去绑她?”

楚王宫——

“娘娘!京都又派人来了!”小宫女跑进未央宫,高兴地手舞足蹈,我淡淡的睨了她一眼道:“我早就说过,跟着我是苦闷无趣的,你若委实羡慕潼阳的前途,我便准了你去。他们一年来三次,已来了三年,人的耐心是有限的,以后也不知道还会来几次,你可别错失了好年华好时机。”

听我训吿,小宫女低下了头,我又道:“给他们一人一杯凉茶,送他们走吧。”说完,又拿起手中的翡翠盘珠细细数着。

“不知道,以臣和贵妃娘娘的交情,可否不饮那凉茶?”

闻声,我猛地睁开眼,方子羡一掀黑色织金云纹衣角,踏门而入,气势逼人。

我一时愣了愣,随后道:“萧歌山这次阵仗摆的挺大啊,连威名赫赫的李光彦李相爷都搬出来跑腿,不过本宫可不敢说与相爷有多深的交情,一杯凉茶即是犒劳诸位辛苦一趟,也是希望各位不再打扰。”

人走茶凉,意味深长。

方子羡道:“娘娘赐茶下臣不敢推辞,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来了,必要把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方为有始有终。”

想来又是那些劝说之词,我也不欲太过为难他,便道:“你说吧,说完了,便回去,告诉他,不必再派人来。”

方子羡道:“娘娘可还记得十三年前,潼阳名门夏侯一氏灭门之事?”

“放肆!”如同被揭开了心口上的疤,我一拍桌角,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宫面前提及此事!”

方子羡挥挥手,遣退了我宫中的人,随后道:“贵妃娘娘既然怕人知晓旧时身份,就不该如此激动。”

我道:“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方子羡垂了垂眼道:“比娘娘预想的还要早。不过,如果我真想害你,今日便不会是我独自一人前来未央宫。”

若让人知晓如今的金帝的贵妃,是昔年镇国将军许重华的妻子,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自古女子不侍二夫,而我所遭遇的苦楚又如何言说出口?

当年大金夏侯氏嫡三女和许家将军,一个不娶二人,一个不生二心,何其的惹人艳羡,传为美谈佳话。而事实,却是残忍又折磨的一段孽缘。

这身份一旦被揭露,便会被有心人抽丝剥茧的追根问底,到时候,不论是我和周辰诀,亦或是萧歌山都难逃天下耻笑,而最严重的,莫过于再次产生国与国之间的矛盾。

我稳了稳情绪,道:“你提及十三年前夏侯氏的旧事做甚?”

方子羡道:“据我了解,当年许重华私通敌国,后被当时在位的金帝,萧景派兵在宣化城歼灭,其妻子与母族被判同罪,夏侯一氏百余口人斩首菜市。但其中,恭顺候夫人与其幼子三人因未涉足朝堂,只是被贬为了庶人,流放出京。”

我极其震惊,当年赵媛来势汹汹,事发突然,我又临产,醒来之时被赵媛困在太子府,与外界音讯隔绝,只听赵媛说我全家诛连,并未听闻我大姐与侄儿被赦免之事。即便行刑当日被萧歌山半路救走,没有亲眼所见当时菜市情景,可世家大户,一氏灭门如此惨事,被人口口相传乐道谈笑,却如何不曾传出过我大姐和侄儿可能还活着的事呢?

即便是不信,可我内心是多么激动,多么期望那是真的,即便不是真的,我也宁愿被人这么骗着,哄着。

方子羡看着她哭,外头的光穿过昏黄的窗纱,映射在她单薄的脊背上,寡白的脸上因情绪激动浮现出一抹不正常的红,衣着陈旧,头饰清淡,如同把她刻印在古画中尘封了一个世纪一般。他想起六年前,玉琼楼上,他问她:“许姐姐,你在这里,真的开心吗?”

她淡笑着,故作漫不经心的说:“开心啊。好吃好喝的,又没人找我麻烦,自然是开心的。”

他当时只以为,她是为了不让他担心,不让人看轻,才故意说出这些骗人也骗自己的话,而如今方子羡才明白,何止是不开心,更甚者是一种日渐侵入骨髓的痛苦。

遥想初见时刻,她的眼睛犹如小鹿般机警灵动,即便是入了方家,事不如意时也总有伤愁,而再次楚王宫相见时,她却平淡清冷的犹如一潭死水,眼神无波,仿佛蒙上了一层雾一般,看不出喜怒哀乐,即便人是笑着的,眼底也没有透露丝毫笑意。

方子羡不自觉的放软了声线,儒雅沉稳,一如当年少年:“这三年来,皇上一直在派人寻找恭顺候母子,这一次,是派我来接娘娘回京,与亲人团聚的。”

我低声一笑,全然不信,嘲讽道:“如今咱们这皇上换套路了?开始打亲情牌了?相爷可知道,咱们这位慧武孝贤大帝为何三番五次,兴师动众的派人来寻我入京?因为他不甘心,不甘心一个女子没有把所有心思放在他身上,不甘心差另一个人一等,一如他当年明知会被废,但却毫无动作,甘之如饴的领受着后果,却在有人要跟他争,跟他抢时分毫不让。我便是如此,只不过是他征服欲望的奖励。”

方子羡道:“既是这样,皇上又岂会轻易拿如此大事来哄骗娘娘?倘若娘娘回到京都,却见不着亲人,两两生恨还要日日相对,岂不自讨没趣?再者,凭皇上如今身份,如是真的只是要争一口气,又何必劳民伤财连着三年派人来请娘娘回宫?倒不如连捆带绑,岂不也快哉?”

我仔细一想,却也如此,霎时无言以对,也开始怀疑此事的真假,便道:“既然说已经找到了恭顺候母子,可有什么凭证?”

方子羡从怀中掏出一本残破不堪的书递给我,书面污浊破损,堪堪看清《孙子兵法》四字,我眉头大跳,待翻看到熟悉的字迹和批注时,瞬时泪如泉涌。而在旧批注的旁边,有不少较新的笔记,重新释义了新的见解,笔迹从稚嫩到凌厉,即便是同一条问题,也从青涩到成熟有了不同的看法。

这本书,明显是被翻阅批注太多而破损的,可见他的主人,是极其用心钻研苦习。

方子羡道:“晖公子说,解开了娘娘当年问的问题,答案是‘臣子和君主的设置,是根据名分。臣子能夺取君位,是因为所获得的有偏重不平衡造成的。所以不按照本分而取得的,众人都会来夺取;言说自己的本分而又能取得的,是民众所给予的。因此夏桀索取有缗氏的女子,商纣剖取比干的心脏,而天下人都背离了他们;商汤王改变了自己的姓名,周武王受到责骂,而四海之内的人都归顺他们;赵宣子逃跑到温山,田成子逃在外当仆人,而齐国、晋国的人都听从他们。那么商汤、周武之所以称王,齐国、晋国之所以能立为诸侯,并不一定是因为他们君主的原因,而是因为他们得到民众的拥护以后才以君主的身份立身处事的。’晖公子还让臣问娘娘,如此答案娘娘可还满意,可否能换回当年娘娘收走的那本《韩非子》了?”

“是他!是他!”我恨不得将书当做人一样收在怀里,酣畅淋漓的嚎啕大哭之后,我激动的口齿不清:“我记得,当年他才到我胸口,才七岁……他竟然还记得……”

方子羡道:“如今已是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晖公子说想快些见到小姨,还要请小姨给他物色一门好亲事,好姑娘。”

“好,好。”我胡乱点头答应着,迫不及待的道:“快些安排,尽快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