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7(自古多情空余恨 此情绵绵无绝期)

楚地——祥云郡

一个身影蜷缩在巷道口,女子停在他面前,叹道:“真是可怜。”

方子羡动了动,将脸缩在臂弯里,那女子递过来一个馒头:“吃吧。”

方子羡没有接,女子身旁的婢子劝道:“罗姑娘,这样的人在祥云郡没有一千也有一百,您救得了几个?瞧他浑身又脏又臭,可别带着什么恶疾,要是传染了可如何是好?姑娘快随婢子回去吧。”

姓罗的姑娘抿了抿嘴,心中一叹,还是将馒头放在了他脚边,临走前告诉他一句:“会好的,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方子羡抬起头,将脚边的馒头掰作两半,一半收在他破破烂烂的衣兜里,他含着泪将另一半狼吞虎咽吃下。

然后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咳嗽两声后继续赶路。

一位同样乞讨流浪的老者坐在街前,伸着手向偶尔路过的行人乞讨着:“给点吃的吧……几位行行好……”

然而这些行人虽没沦落到流浪街头的地步,却也是皮包骨头,衣旧人萎,故而无人理他,匆匆而来,忙忙而去。

方子羡停在老者面前,老者一抬头,看他也是穿的破破烂烂,甚至还不如自己,便不赖烦的挥挥手道:“去去去!这地方是我先来的。”

然而方子羡却将衣兜里的半个馒头递给了他,老者疑惑地接过馒头,眼神怪异的盯着他,方子羡也只是看他年迈了还出来乞讨,便也动了恻隐之心,本也没想老者道谢,刚要离开。老者突然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道:“站住!”

方子羡久病体虚,被他一拉身体晃了晃,突然咳了起来,老者一副泼皮模样地去扯他的衣服:“死花子!还有没有藏什么东西?快交出来!”

他将方子羡按在地上,只要方子羡一挣扎,便是迎面几个拳头,方子羡鼻血横流,也没力气挣扎了,任由老者将他身上翻了个遍。

“真是晦气,这么大方老子还以为有什么吃的呢?”老者一口吐沫喷在方子羡身上,揉了揉手腕道:“害的老子出了好大一番力气!”

老者啃着馒头走后,方子羡想爬起来,却突然觉得胸口闷涨,喘不上气来,连双腿也僵硬的不能动弹,他无助的瘫在地上,路过的行人见惯了街头饿死的人,也没人上去搭理。

灰暗的天空中乌云密布,一滴雨水正好落在他彷徨的眼里,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几句气音,像一条搁浅的鱼儿一样,无力又孤独着乞救。

“救救我…………救救我…………”

我不能死,不能死在这,我想报仇,我要报仇……

正当他都快绝望的闭上眼睛,向命运妥协的时候,一把纸伞突然撑在他眼前,入眼的女子皱着眉,身旁的婢子惊叫一声:“罗姑娘,是方才家门前的那个乞丐!”

这罗姑娘一双柳叶眉微颦,低下身用手帕轻试他脸上的血,昏迷之前,方子羡觉得闻见了一股栀子香。

待他再次醒来时,身上已换了干净的粗布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药香,他想起身,但赖不过几个月的奔波劳累,迷迷糊糊间又睡了过去。

“不是我说你,如今是什么状况?你还捡个来路不明的人来家里,若让父亲知道了……”一个男子身穿盔甲,站在床边看着上面躺着的人道:“等他醒了赶紧弄出去,如今朝廷正在大整顿,新王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连王族都牵连了不少,若有心人搬弄是非,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可吃罪不起。”

罗姑娘道:“表哥,你瞧他这个样子,就算是出去了也活不成,就当是为家里积福积德,收留他吧。”

“收留?!”男子一听顿觉晴天霹雳,声音也大了起来:“前院的王小二,伙房的莫大娘,还有后堂打杂的瘦猴,哦!还有还有,上次你捡回来的那个小鬼,叫什么来着?对了,小熊蛋!你把他安我屋里做书童,结果他三天两头就弄坏我东西!我还没说你呢,人家捡回来的不是物件就是小动物,你倒好,捡了一堆人回来?!”

罗姑娘小声地回道:“人家那叫小熊元……你也别学着其他人叫浑名,人家萍儿姑娘瘦是瘦了点,可也不能张口闭口就叫人家姑娘瘦猴呀……”

男子眼角抽了抽,一挥手道:“反应就是不行!你不是不知道家里一个月才多少俸粮,就差往我牙缝里抠出来喂他们了,今儿你要是敢留他,明个我就把那啥小熊蛋赶出去!”

罗姑娘一听急了:“别!表哥,我求你,别把他们赶走。这些人不是家破人亡流落他乡,就是病痛缠身命不久矣,看着他们,我心里难受,若是怕家里困难,便将我嫁妆拿去变换了吧。”

看她红了眼,男子微微动容。他这个表妹原是楚地宁城出生,本来也是好家世。结果母亲病逝,父亲再娶,新妇是个两面人,表面为人光鲜背地里偷奸耍滑,搞得一家子乌烟瘴气,堪堪三年,她父亲也因故过世。见她孤苦无依,又受继母折磨,这才把她接到祥云郡的舅舅家来照顾。

男子知道她一看见这样的人就会想起自己的遭遇,一时也难过道:“姑母就留了那几样东西给你陪嫁,为了他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你怎能动这样的心思?”

罗姑娘低着头,抽泣道:“母亲自小教导,身安,不如心安。屋宽,不如心宽。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人间均一是。若是母亲还在,定会认可我的……”

男子转身一叹,眼中泛起泪水,轻轻一叹:“罢了,艺涵,这是最后一次。”

“小女该怎么称呼公子?”罗艺涵好奇的盯着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方子羡端着药一口饮尽,不自在的低头回道:“在下李光彦,多谢罗姑娘相救。”

罗艺涵道:“瞧公子谈吐不似寻常?敢问家住何处?因何故流浪他乡?”

方子羡道:“家乡疾苦不值一提,逃荒至此。”

罗艺涵见对方神情冷淡,不敢再问,只道:“这是小女舅舅家,祥云郡都尉林府,公子既然已无去处,不介意的话可留在府中,好过在外流浪。”

方子羡抬起头,坚定地道:“多谢罗姑娘与林都尉好意,在下打扰多日添了不少麻烦,实有不便。”

见他要走,罗艺涵急了:“可公子无依无靠能去哪呢?”

方子羡道:“在下要去泓都找一个人。”

罗艺涵道:“什么人?不妨说出来,看小女可能略尽薄力?”

方子羡道:“楚地新王,萧歌山。”

林府万想不到,罗艺涵这一捡还捡回了个宝贝疙瘩。

起初,林家公子林冲本也要入京,以为李光彦和新楚王有什么关系,便也带了去。

入京之时,林冲千叮万嘱在新王面前一定要多为林家美言几句,然而好不容易带着方子羡到了御前,才得知两人根本互不相识,好在方子羡借一首《雁门太守行》成功夺得功名。方子羡不善武功,却对土木兴建,园林造设之事见解颇为独到,便安了个工部郎中一职。

未央宫兴改一事,方子羡主事有方,萧歌山回燕北前又将他提到了工部侍郎一职。

其实方子羡自知这未央宫主位必然是夏侯瑾,之前夏侯瑾在方府的习性和喜好他也有些了解,所以做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当时楚地新贵设立,一切都没达到规范模式,方子羡工部侍郎一职实属显贵,众人都以为,来日工部尚书一职必也是他囊中之物。

岂料粮户制的推行和发展,和后期他主动支持萧歌山反金,直接将他推上了大相公一位,朝中人人敬称一句“相爷”。

之前,夏侯瑾劝他回府修养,替他遍寻名医偏方,而那时的他却并不在府中,而是劳心劳力奔跑各地考察监督,每当夏侯瑾派人慰问,府中下人都统一口径,绝口不提方子羡不在泓都一事,反倒每每回话皆是喜讯。

夏侯瑾先前怪他,是因为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可后面怪他,却是因为他主张攻金,再挑战事。

夏侯瑾自知晓方府的遭遇起,便没有一日心安过,她想要加倍的对方子羡好,用亲情去弥补他缺失的遗憾和悔恨,而如今的方子羡却不需要“怜悯”,照他的话说,便是不灭齐,意难平!

如今伐金,不过是顺着萧歌山的意,夺了大金,齐国便是以被包围之势身陷囹圄,不可自拔。后期便会是与齐国无休无止的争斗。

萧歌山自从宣告了夏侯瑾对执行粮户制的功勋后,将她册立成贵妃,虽不掌后庭事宜,却在前朝有了说话的份量。

夏侯瑾一向主张民生和平,与方子羡的所思所想背道而驰,慢慢的,两人互不能理解,关系越来越冷淡。

甚至就此反目。

可说是反目,心底又有多少惋惜与不舍,却是说不清又道不尽。

方子羡微微沉吟:“许姐姐,你说过,会一直站在我这边的。”

我心中一沉,眼泪差点就夺眶而出:“我也以为,我可以一直站在你这边。可是,是方子羡这边,而不是大相公李光彦这边。”

以前的子羡,是多么温暖柔软,细致精妙的一个人,一双明眸里是璀璨夺目的星河,清澈,单纯。

而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俨然是个被仇恨淹没,变得冷血,绝情,甚至疯狂的李相爷。

方子羡笑了,笑的前俯后仰,泪光闪烁:“我一直都是方子羡,是你变了。因为死的不是你父母,被凌辱至死的不是你妹妹,所以你可以毫无感情的去选择漠视!我不愿负天下人,可却落得什么下场?欠债还钱,因果报应,我有什么错?!”

“你上过战场吗?你见过推积成山的残肢破臂吗?你能想象,鲜血把土地都染红,喝水都带着血腥味的样子吗?你没有见过,可我见过!”我道:“你以为,我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我夏侯一氏潼阳名门,一族百余口人斩首菜市,你以为我不恨吗?你以为我不想报仇吗?可是我换回了什么?除了满手无辜者的鲜血,和无休无止的愧疚,我的亲人,他们并没有回来。我也没有真正的快乐。”

方子羡道:“有的事情,即便做了追悔,也好过不做,悔恨终身。”

我彻底失望的闭上眼睛:“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如今前朝已经没有我说话的余地,我再也干涉不了你。”

方子羡垂下眼,摘下腰间从不离身的荷包,举在手中看了看,许姐姐,你终是要弃了我。

随后,他将荷包放在桌上道:“多谢娘娘当年相赐,下臣李光彦无福,此物归还,了断恩情。自此,一别两宽,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