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前行着,离了燕北的地界,气温回升,正午的阳光穿过车帘晃在我脸上,我半靠在马车的一侧,漱玉递了块点心给我道:“王上还是很在意夫人的,不然哪里还会眼巴巴的回燕北。”
我直起身子,淡然道:“他哪是为了我?楚地贫瘠,不依靠燕北,他又能依靠谁呢?”
漱玉反问:“可若不是为了夫人,王上又何至于与定南候翻脸?”
我没有回答,漱玉又道:“你有四个月未曾搭理过王上,可王上却连你的饮食起居都过问详细,楚地尽管已是王上的江山,也总有一些人没有收服,为了让你把身上的伤养好,回程的日期拖了又拖,这期间会发生多少变故,你应当是比我清楚的。若不是在心里的地位重之又重,你觉得王上会这么拎不清轻重吗?”
我制止她继续说:“漱玉,今日你的话有点多了,我本不喜欢与人相处,你若在多言,便下去吧。”
漱玉叹了口气,终是没有再说下去。这一路上我听她做和事佬,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其实,她那里知道,我计较的并非是萧歌山回燕北时来见得第一个人不是我,并非是怪他不顾我的安危在外筹谋。
而是,他不信我,非但不信我,还把一切责任都归结于无辜的人,不择手段的嫁害齐国,谋取楚地。仿佛这个人一直都是那个心狠手辣,残酷无情的太子萧歌山,而非那个终于活成了‘有血有肉’模样的阿念。
当然……
也可能是我错了,他一直都是萧歌山。
只是我……在时间和彼此的消磨之下,会错了意。
我以为,他是真的,会为了我放弃一切……
当年来楚地,不过是在边境小城松野待过几个月,原以为松野的生活条件已经够艰苦了,没想到楚地其他地方竟比当年的松野更显落魄。
漱玉道:“楚地本就重工业,少农作,贫瘠荒薄,连年战乱之下,已是油尽灯枯了。”
我望着车外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百姓见车马豪华,想要靠近乞讨,却被护卫驱赶。心中很不是滋味,虽然当初定南候本就有意要动楚地,但说到底,要不是我,战争也不会爆发的那么快。
“停车。”
我不顾护卫阻拦跳下马车,那些百姓见来人衣着不俗,连忙凑了过来,连连磕头:“求这位贵人行行好,赏点吃的给小的吧!小的来日做牛做马定要报答贵人。”
我心中一颤,这些人一个个投来期盼的目光和一丝丝畏惧,仿佛生怕我下车是要问责他们,可尽管害怕,还是为了生存下去而挺而走险,来拦全是护卫的马车。
我没有说话,取下头上的金簪递了过去,而那人一愣,连忙摇手不敢接,我道:“拿去当了吧,也能换些吃的。”
那人苦笑一声:“姑娘好意,我们只想要口吃食,如今就算金山银山摆在我们面前,也换不得一个馒头。”
我皱皱眉,想起萧歌山从燕北带了不少粮草回来,但具体多少不得而知,便问一旁的护卫:“我们有多少粮食?”
一听到粮食,那些难民瞬间眼冒金光,护卫蹉跎着不敢回答,萧歌山的声音突然响起:“给他们一点干粮。”他见后面的马车突然停下,怕夏侯瑾出什么问题,便折了回来。
我回过头望着他:“一点干粮?这些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说不定他们身后还有更多的人也一样,正等着粮食救命,就算把我们所有的干粮都给他们,只怕也难以救他们于水火。”
萧歌山道:“你也知道还有更多的人也等着要粮食救命,就该知道这些人就是无底洞。”
漱玉见气氛不对,连忙拉了拉我劝道:“夫人,莫要再说了。爷说的也没有错啊。”
我道:“可这些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难道就不管他们吗?”
萧歌山道:“你管的了多少人?救得了多少人?如今时局正乱,收起你那些毫无意义的怜悯和同情心,不要给我找麻烦。”
萧歌山毫不客气的语气说得我一愣,漱玉连忙将我拉回马车里,片刻后外头响起了轰抢声,我掀开车帘一看,正是护卫们在分发着干粮。
片刻后,萧歌山进了马车,将漱玉叫了下去换乘马匹,然后对我道:“你知道这些粮食意味着什么吗?这些都是我身上淌下来的血,割下来的肉。若没有这些粮食,我拿什么摆平朝堂上那些有异议的人?谁又肯替我卖命?”
我怒了:“难道这些就不是人?就不值得救济,连施舍都不能期望了吗?”
萧歌山道:“他们是人!但是,如今的局面,狼多肉少,我的粮食只能供给更有用的人,而他们有什么用?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连上战场当人肉盾牌都扛不住两拳头,我要他们有何用,凭什么为他们浪费粮食!”
“萧歌山!”我气的浑身发抖:“为什么你的眼里就只有利益?难道没有利用价值,就不配活命了吗?人心都是肉长的,可你却是最最铁石心肠!”
铁石心肠?萧歌山冷笑:“那你呢!夏侯瑾!要论铁石心肠,谁比得上你?为了报复一人,杀千万人,你不过是因为那个人,他对你胡说八道一通你就心软了,可你眼睁睁看见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你心里至始至终又可曾有过我!没有!一点都没有!我不过也是你为了报复周辰诀而握在手里的刀子罢了!我以为只要我再坚持一点,努力一点也好,你起码对我会有一点点真心。但结果呢?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什么我再怎么捂也捂不热啊?”
我心中苦笑,你又何尝相信过我曾说想和你重新开始的那句话,是真的呢。
“你不用一遍又一遍的提醒我,对,没错,火烧巳城,我后悔了。我也知道那些枉死在我手里的人再也活不过来了,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做个干净的人,我也没有忘记,是我推动了这场战争的发展,我一点都不无辜,但是这些活着的人,我想保护他们,想弥补他们。”我道。
萧歌山嘲笑着:“你怎么弥补?难道你最先应该弥补的不是我吗?”
“会的。”我抬起头,看着他,心里彻底冰凉,道:“我欠你的,会还清的。”
萧歌山一愣,突然一点也笑不出来了,他茫然的看着我,全然错愕:“你说什么?”
“我欠你的,会还清的。”我重复了一遍,萧歌山眼里像窜动着微弱的火苗,他小心翼翼的握住我的手,慌乱又充满希望的问:“怎么还?”
怎么还?你想怎么还?用命还,够不够?
我没有说话,突然马车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整个车身一歪,萧歌山连忙将夏侯瑾搂在怀里护住,一边问道:“怎么了!”
车外有护卫紧张的回答道:“王上!这些难民反了!他们要抢粮食!”
外头的难民们本就躁动,一听护卫口中叫着王上,便更加狠绝地叫了起来:“车里头坐着新王!燕北派来的走狗!”
“燕北不是答应每年都供给粮食给我们吗!难不成被这走狗私吞掩藏了!”
“没听见这走狗刚才说我们是无底洞吗!他根本不会分粮食给我们!”
“天杀的!绑了我们那么多人送去燕北为奴,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掀了这马车,我们跟他们拼了!杀了走狗我们就有吃的了!”
语罢,马车开始剧烈的晃了起来,萧歌山紧紧搂着脸色苍白的夏侯瑾,狠戾地骂了一声:“找死!”
接着,萧歌山一掌挥在车顶,顶棚被震的飞起,他搂着夏侯瑾飞身而上冲出马车,然后朝着那些不敢随意动手的护卫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
护卫们有半数都是楚地人,所以一时变故之下竟不敢动手,这面对的可都是同胞啊!
当下萧歌山发令,仍是有些筹措,不忍心下狠手,只是将难民驱赶。
萧歌山暴怒:“好啊!一个个脑袋里生疮的家伙!你们不杀他们,便等着他们抢光粮食,你们饿死全家吧!”
闻言,那些个楚地护卫目光一横,当即不再犹豫,刀刀不留情面。
“别杀了!快住手!”夏侯瑾一把甩开萧歌山,冲上去阻拦,这些士兵都杀红了眼,没有一个愿意服从命令,反而越杀越来劲。
不过一会儿,剩下的这些难民死的死,逃的逃,夏侯瑾望着满地的血和残尸,绝望的捂住脸痛哭,她终究是没保住这些人,就在她将要跌坐在地上时,萧歌山一把将她捞起来,怒吼着:“你清醒一点!”
“啪——!!”
萧歌山愣住了,他脸上赫然是五个鲜红的指印,夏侯瑾扯着他的领子叫着:“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什么错!!!”
一同愣住的,还有那些刀尖尚在留着热血的护卫们,仿佛是一盆冷水淋头般,刹那间浇灭了戾气和杀戮,一个个提着手里占满鲜血的刀,不知所措。
“这就是弱肉强食!天之准则!”萧歌山一把擒住夏侯瑾的手,心里怒得恨不得将眼前这个女人揉碎!
“上天,也只会怜悯更有能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