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心如死灰(6)

皇太极道:“想我得名之时,尚且年幼,没准儿父汗只是见我乖巧懂事,偶然兴起,赐给我了这个难以承担的名字。如今给人揭示出来,倒成了拖累,哎!而且......父汗最近待我,也没以往那么好了。”

“哦?何以见得?”“咱们破明朝四路大军,北路马林是最大劲敌,谁都不敢小觑。可我那会儿还在从萨尔浒赶往尚间崖的半路,父汗就带着二哥他们杀下去了。说好等我一起合攻,他们却先下手,这分明是父汗不想让我建功啊。”

陈忠君笑道:“这就是四贝勒想多了!且不说战局万变,时机难握,原无等人齐马备再打的道理。就说那马林军中,火器甚多,碰之非死即伤,大汗率三大贝勒冒死冲击敌阵,而独留你在别处。万一战败了,他们不幸阵亡,还可留下一位最合适的继承人,可以卷土重来,再振我大金雄风。”

许清浊听皇太极许久没有应声,似乎给陈忠君说动了,暗想:“原来鞑子看似胜得轻易,其实也冒了极大的风险。哎,若我武功练得高些,能独自应付向子玄,马伯伯也不必取火枪助我,以致没发现金兵的埋伏。”心里一阵愧疚。

忽听皇太极开口道:“这么说,我倒是那位天心默定的继位人了?”陈忠君道:“大汗心中的这位继位人嘛,却也非一成不变的,若原定者有做的不合意的,兴许要另换人也未可知。”

皇太极道:“请先生指教。”听语气甚是紧张。陈忠君笑道:“四贝勒何必这么在意?静候大汗金口传诏的那日,岂不更好?即便果无那日,继位人也不过是八旗公推,四贝勒必当为人选之一,胜算不小哩。”

皇太极笑了几声,道:“先生,你别取笑我了!真要公推,运气好倒还罢了,运气不好,永无翻身之望,还不如四主议政呢!何况二哥他们擅于笼络人心,亦早防备于前。听说陈先生一归,府上就收了他们不少重礼?”

陈忠君道:“四贝勒无须多虑,陈某得大汗救命以来,本只是个普通幕客。若非四贝勒再三举荐,陈某焉有今日之荣宠?无论天心默定的人选是谁,陈某都唯四贝勒马首是瞻。”

皇太极道:“好,好,先生如此待我,我尚作试探之语,倒显得气量小了。那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以您的见识,咱们四大贝勒里,谁的把握更大一些?”

陈忠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贝勒阿敏因父之过,若不兵变,绝无染指大位的可能。三贝勒当年为求宠幸,不惜亲自行刑,杀害生母。然而大汗熟读汉人经典,看重亲慈子孝,三贝勒此举弄巧成拙,已惹得大汗不喜,没处置他算好的了,更不会将大位传给这等丧心病狂之徒。”

皇太极道:“如此说来,大位的人选,就在我和二哥之间?”陈忠君道:“原本大贝勒不足与你相争,只是四贝勒锋芒太露了!大汗虽喜爱你,但也有个限度,一次足以称奇,二次尚可赞许,三次四次还十分欣慰,可十次、百次以后呢?却也难免对你有些忌惮,这与父子情分无关,而是身为人君必然会有的心念。相比之下,大贝勒为人做事,一直不温不火,平和宁静,所谓酒愈久而愈醇。此消彼长,大汗如今对他的器重,未必在你之下呢。”

皇太极又半晌无言,听得几声轻响,似是有人啜茶。隔了一会儿,才听皇太极道:“可惜先生三年都不在城中,小子立下几次功劳后,得意忘形,少了良师益友规劝,确实忘了收敛自身。”

他这句刚一说完,立刻接道:“先生!请你助我扳倒二哥!”陈忠君道:“四贝勒,快快请起!我本就是你的属下,你有什么能交给陈某去办的,尽管吩咐就是。”

皇太极道:“其实二哥早就暗中在对付我了,我自然想过一些反制的法子,难免有些阴狠,又碍于兄弟情面,故不忍施行。今夜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已知到了不得不下手的时候。”

陈忠君道:“四贝勒既有妙策,陈某谨听调遣。”皇太极道:“这法子说来也简单,二哥爱交朋友,待人亲和,自己也恪守言行,从不胡来。要想陷害他,几乎无缝可入。但我想,不能寻到他的破绽,却可无端嫁祸于他,如今父汗宠爱大福晋阿巴亥,阿巴亥年纪正与二哥相当,倘若我派人将阿巴亥偷偷送到二哥房内,再令人埋伏捉奸。想来二哥纵能自证清白,可与父汗的宠妃同床已成事实,父汗就算忍着怒气宽恕了他,此后也必疏远他,我则有把握重获父汗欢心。”

陈忠君笑道:“好法子,不过陈某只一书生,没有替你偷送福晋的本领,莫非四贝勒想让我做那捉奸之人?”皇太极大笑道:“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向先生借一位高手,能替我办成此事。”

陈忠君道:“我哪有这样的高手借给你?”皇太极笑道:“当年父汗命我招揽异能,我自忖见识短浅,又将这差事托付给您。您手下的奇人异士还少么?当年刺杀枪王的向先生,不就是么?”

陈忠君道:“可我离开辽东几年,早与他们生疏了,哪还有谁会来投奔......”皇太极打断他道:“先生不要瞒我!你不是有位属下,前日不知在哪杀了一男一女,拎着两具尸体在城中屋顶之间飞奔,如履平地,我门下探子见得一清二楚。这人神出鬼没,轻身功夫非比寻常,正乃我这件大事的得力助手!”

陈忠君道:“你怎知他是我的手下,而不是别处的高手呢?”皇太极哈哈一笑,说道:“那一男一女的尸体,就挂在军师府东廊的屋檐底下!”

许清浊在窗外听得这句,忙朝那方向一望,果见两具尸体挂在檐下,细细一辨认,大惊失色,几乎叫出声来。原来这二尸竟是石怪、玉妖,可怜他们刚解去了体内之毒,就不知怎么给人杀死,实是引人嗟叹。

陈忠君道:“四贝勒对我不放心?我府中也有你的眼线。”皇太极忙道:“先生千万别误会!只是您离去的三年中,我派了仆人替您打点这府邸,您回府后,我没来得及撤走他们,恰好给他们望见这事。我昨日已将他们全召回了,以后不准他们再踏足府上半步。若还有欺骗先生的,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忽听陈忠君大声唤道:“童道!”接着脚步声响起,显是一人从内屋走出,却没有说话。陈忠君道:“你随四贝勒去,听他的吩咐,不可违抗。”

那人一声没吭,可皇太极似乎很是欣喜,道:“好,多谢陈先生借我这名手下!倘若事成,他日继承家业,必与先生共享荣华。”陈忠君道:“愿四贝勒一举功成。来人,送客!”

脚步声急,外面走来几个家仆,陪着皇太极和那高手去了。许清浊正迟疑是去伤皇太极,还是入内去惩治这汉奸,又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似有几人从内屋一起走出。

便听一个女声道:“二师弟,你为何说四师弟是你手下?咱们师姊弟入门时,可没这样分过尊卑。”这女子语气虽是平淡,陈忠君似乎很慌张,忙道:“大师姊勿怪,小弟自有道理。”

许清浊心中一奇:“这汉奸军师还有师姊师弟?倒像是个武林中人。”只听陈忠君道:“努尔哈赤父子猜疑心重,对别族武士不太信任,担心靠近了,有被刺之险,只肯拿他们当死士使唤。我为了取信于他,装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自觉随时可以捏死我,才敢将我带在身边。”

那大师姊道:“啊,你若以师兄弟相称呼了,恐怕遭那皇太极怀疑......是我错怪你了,二师弟,师姊给你赔不是了。”陈忠君忙道:“不敢,小弟岂能受师姊一揖?”

那大师姊道:“无妨。我也是在内屋等得不耐,有些恼了,随便寻个名目生一生气。”陈忠君笑道:“师姊这么一说,小弟倒更加惭愧了。这皇太极实在太啰嗦了,无怪师姊嫌弃他。我大费唇舌与他讲的那些,他自己早就想通了,此次前来,不过是想借四师弟出马,却碍着身份,不便直接开口,引我的话儿而已。”

忽听有一男人道:“老二,你这话不对!他掏心窝的话都跟你讲了,要借人何不直截了当?”陈忠君道:“三师弟问得好!他也怕我洞悉了他的心机,从此提防着他,不能尽力。所以他才不厌其烦,故意装蠢,除了那些废话,他不打自招,说在我府中埋了眼线,也是为了这缘故。”

那大师姊道:“哦?他有什么心机?不就是陷害他二哥么?”陈忠君哈哈一笑,道:“大贝勒代善性格温顺,虽有城府,难下狠心,哪是皇太极的对手?不过那位大福晋阿巴亥受宠至极,子随母宠,所生的几个儿子,阿济格、多尔衮、多铎都渐渐长大。努尔哈赤爱屋及乌,只怕近年来因阿巴亥耳畔吹风,原先默定的继位人,已经有了变化。”

又有一个女子声音道:“原来如此,皇太极是一石二鸟,同时陷害代善和他爹的宠妃,既让代善背上一个大污点,再也抗衡不了自己。而那阿巴亥给玷污了,努尔哈赤受了辱,多半不再宠她,也不会把大位传给她儿子了。”

许清浊在窗外听到这声音,有如五雷轰顶,心起惊涛骇浪,暗叫:“毒灵子!”便听那女子笑道:“二师哥,这个鞑子小贝勒好生厉害,咱们都该向他请教计谋了,你说是不是?”

许清浊又听她一句,更是确认无误。先前那男的笑道:“鞑子小崽儿再了得,还不是要老二当军师,出谋划策?他父子对老二言听计从,要说计谋了得,还得瞧老二的!”

这人的声音,许清浊刚才听就觉有点熟悉,此刻登时明了:“是毒疯子!今日他们毒门四使齐聚了么?”忽地浑身颤抖,就要冲进去向毒灵子问个明白。可冷静到底还是压制住了冲动,反将“藏花诀”运至极点。

他一阵激动,屋里对话漏听了一段,再听时,陈忠君说道:“......并没有依赖我太多,我离开的两年,努尔哈赤举旗反明,连战连胜,靠的是他自己的雄才大略。我受他信任,全因我这化名起得好。”

毒灵子笑问:“怎么好了?陈忠君,听来又土又俗。”陈忠君笑道:“陈忠君,取的是‘臣子忠于君主’之意,努尔哈赤这厮熟读汉典,迷信风水玄学,又图谋帝业。我假装遇险为他所救,他一听我这名字,喜得不能自已,真当老天降了个‘忠君之臣’助他成就大位,哪会亏待我?他称汗之后,对我更加宠信。他几个子侄贝勒也都巴结我,自然是想父亲百年以后,我这‘臣’能忠于他们这新‘君’了,哈哈哈!可惜,可笑!”

毒疯子奇道:“怎么可笑了?”毒灵子扑哧一笑,道:“三师哥,你怎么又转不过来了!二师哥的绰号是什么?‘毒君子’呀!所谓忠君,忠的是他自己!鞑子儿汗父子却自作多情,以为忠的是他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