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升忍不住道:“总兵大人多虑了,那为首者痛骂扬古利和女真人,我虽恨他们伤了将爷,却敢保证,他们绝非汉奸!”马林道:“你想得太容易了!兵不厌诈,虚实难料,也有可能,他们故意如此,正为撇清嫌疑。”
他顿了一下,叹道:“建州女真与蒙古鞑靼不同,鞑靼粗莽,建州女真都读汉人兵书,擅长阴谋诡计,看重名分。努尔哈赤为团结内部,有意挑拨属下与汉人仇恨。若堂而皇之,雇用汉人高手刺杀许将军,岂不引人非议?”
段升道:“这几人不像刺客......”马林摆手道:“你不懂,近年来我有暗线伏在各地马市,早察建州女真与一伙奇人异士走得极近,相互勾结,那群人便以汉人居多!甚至有不惜从关内而来,特去投奔的。哼,历代称王称霸者,兵事强大自不必说,也没有不养幕僚、死士的,努尔哈赤颇懂汉学,焉能不效仿之?”
马林说到这儿,忽然问道:“段升,你可知专为努尔哈赤招揽异能的是谁?”“卑职不知。”“就是皇太极。此子极不简单!年方二十,专替其父办理秘密差事,足见努尔哈赤的信任。”
段升点头道:“这人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文质彬彬?”马林冷笑一声,不屑道:“笑里藏刀罢了!你差点做了他的帮凶,知道么?他派人打听许将军下落,为何要跟你商量?”
段升回忆片刻,不觉有异,摇了摇头。马林说道:“就如他所言,要紧之事,派人去了就是,何必无事献殷勤?只是想令你心里不疑:他确实是好心,派的确实是探子!”
“不是探子,还是什么?”“探子当然有。想那女真族中不乏好骑手,你们大军一日一夜都走回了,他一夜还探不到消息?早就回去都告诉皇太极了,还没回的是第二拨!”“第二拨?”
马林点头道:“不错,皇太极得知许将军苦战不胜,肯定立派一伙死士,前去刺杀,倘若得手,也不必再摆鸿门宴了,罪过更可推给‘锦绣四剑’。他故意放你回来,你多半会帮他说话,感激他的相助,只可惜迟了一步。”
段升一想,皇太极言行确实吻合马林所讲,不免冷汗直冒。马林道:“当然,这对父子心狠手辣,未必肯放你。可万一你侥幸走脱,事后也怀疑不到他身上。等他们大军压境,你还当他是好人呢!”
段升满以为自己机灵通透,经马林这么一剖析,竟给人耍到如此田地,气馁到了家,忽地惊醒,急道:“大人,他父子蓄谋已久,马上就要造反了!咱们得抓紧,防备努尔哈赤突袭!”
马林笑道:“段升啊段升,你文武都好,只见识低了一筹。努尔哈赤真要奇袭我开原,我还有空儿长篇大论,与你说这些闲话?”摇了摇头,道:“他现在尚未有反明的底气!”
他见段升不解,解释道:“你想想,渥集、叶赫两敌还没尽除,建州也没足够的存粮,现在起兵造反,等于飞蛾扑火。他急着除掉许将军,就是想立刻着手内忧外患,以免有人掣肘。他已经老了,快六十岁了,倘若大败,永无翻身之望,岂能儿戏胡来?我猜他不但不反,还会挖空心思,瞒天过海,好叫大明继续放任不管!”
他声音转厉,仰首望向天边,冷笑道:“凭这点把戏,就想骗过朝廷和边防将官,岂非欺我大明无人?马林得许将军以命托付,从来视努尔哈赤为劲敌,怎能让他奸谋得逞!”
段升心潮澎湃,暗叫:“将爷和总兵大人如此英明,不枉我死命追随!”马林取了笔墨纸砚,往桌边坐下,边研墨边说道:“我这就奏本朝廷,尽述其狼子野心。嗯,王木芮大人那边,也得据实禀告......”
段升走上前,想服侍他写字,马林摆了摆手,道:“你赶了一日一夜的路,去歇息吧,就睡在总兵府里。记得,别跟那孩子讲,消息真来了他会知道的。哎,我如今心乱如麻,事务又多,怕也无暇悲痛,只等消息一来,再陪那孩子一起大哭一场好了......许兄弟,你放心!我必陪你大醉,你的遗躯,我拼死也要取回......”
他思绪纷乱,说着说着,弄不清在跟谁讲话,声音渐小趋无,专心致志写奏章。段升不敢打扰,转身欲走,忍不住回了头,见他五十来岁,须发半白,可见操心之多,写信时却又眉飞色舞,仿佛意气风发。
段升感慨万千,走出正屋,忽见西边屋檐下,半开的窗子里浮出一个男孩的脑袋,眼睛瞪得老圆,不住偷瞅。他又好笑,又难过,快步走过去。走到一半,那孩子把头缩回窗沿下面,装作不在。
段升停在窗前,敲了敲窗棂,摇头道:“躲什么,我早看到你了!”那男孩打着呵欠,揉眼坐起来,嘟囔道:“我已经睡了,是你吵醒我的。”“是么?”若处平日,段升非要揭穿他不可,此刻却因心中伤痛,全无争头。
他强忍住了泪,不咸不淡说道:“念完书啦?念得挺好,马总兵也夸你了呢。”那男孩凑到窗前,看着十来岁,相貌颇为秀气,压低声音道:“别让马伯伯发现我醒了。段叔,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段升看着这孩子从小长大,每次打仗回来,也有大半都和他呆在一起,读书习武,半师半友。他的年纪,虽长男孩许多,两人平日以叔侄称呼,其实情同兄弟。
他闻言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忽见那男孩眼睛眨了眨,说道:“我知了,你有事禀报马伯伯,因此先回对不对?”段升点了点头,别的话却不说,心想:“我不可骗他,免得他将来恨我。”
那男孩又问:“爹爹人呢?他还在女真人的城里么?”段升又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阵泛酸:“是,我没骗他,将爷还在女真人的城里,却不知生死如何。”
那男孩问了几句,未闻他回答一字,神色渐转困惑,道:“段叔,你累了么?嗯,我本来有很多话跟你说的,但你累得紧,就快去睡吧!我明天再找你,那也一样。”
段升听他语气温和,善解人意,更是满怀歉然,瞧他从褥子里伸出的半截身躯,依然瘦弱得很,一时间心疼莫名,暗道:“关外练人,却不养人。将爷魁梧健壮,这孩子长在关外,生得细瘦病弱,怎么得了?”
他怕伤感外露,不愿多留,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问道:“你练那功夫,还痛过么?”那男孩本来好好的,一听这话,脸色陡变,似乎恐惧异常,钻回了被窝,半晌传出闷声:“前日才发作一次,疼得厉害。”
段升心如刀割,仰望天边,暗自长叹:“将爷呀,你百般都好,却对自己这个儿子如此残忍!说不让我练那功夫,怕我身体受损,又叫清浊受这份苦楚作甚!”
这男孩名叫许清浊,是许明灯的独子,如今一十三岁,可长相、体格都与父亲不同,生来瘦小病弱,又性子温顺。由于许明灯长年在外公办,便交予马林代养,随其念书写字。
虽然繁忙,许明灯还是抽空,把毕生钻研的一套武功,教给了他。这功法与寻常武艺截然不同,虽是练气,气不归丹田,化为猛劲,周游各路经脉,横冲直撞,宛如体内一头野兽。
段升也练过此功,他修习时早已成年,筋强骨健,经络宽阔,猛劲在体内流窜,尚有余裕可行,并不疼痛。许清浊正是成长之年,每当猛劲发作,侵袭幼嫩之躯,好比骨内生刺,肉中长角,痛不欲生。
然而,对两人而言,此功的利害,恰好颠倒。段升练这功法,猛劲为他一身气血所滋生,养成过于容易。可一旦大成,胜似洪水冲堤,难以驾驭,有极大风险,走火入魔。
若换了许清浊,猛劲跟着主人一起长大,气血滋养它,非但不能过剩,还时常会有不足。虽然痛苦,一路练来却十分安稳,如那幼童日举牛犊,长成便能举起一头公牛。
简而言之,成年人万万不可修炼此功,就连许明灯自己,劫数到临,九死一生,差点身死道消。所以他才把段升逐出师门,怕段升沉迷此功,最后难逃一死。
许明灯多年来,想要消除这个弊端,可行军打仗,卧底建州,分心太多,研技难专,终于没能如愿。段升曾对天发誓,弃了不练,也仅有许清浊一人,继承了他的衣钵。
这道理,段升也懂,可令一个孩童经受痛苦,成日因之惶恐,究竟不是慈父所为。况且段升眼里,许清浊身子骨远比同龄人还虚弱,根本不是练武的材料,何必非要忍受这非人折磨?
再往那窗内望去,许清浊还躲在被褥里不出,于是伸进手臂,拍了拍他,勉强笑道:“别怕疼,你已经是男子汉大丈夫了!现在吃点苦,以后就能变得和将爷一样厉害!”
他顿了一顿,道:“我走啦,明早再来看你。”转身走出数步,隐约听到后面传来极轻的呢喃:“......那又有什么好?”他胸口一痛,不敢停下,匆匆离开了。
进了东面客房,有人送来换洗衣裤。段升将衣物拿进了屋子,见一大桶热水烧好,本想好好沐浴一回,突然倦意缠身,不及卸甲,便斜倒在旁边的床上,呼呼大睡。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早,他闻得身上一阵臭汗霉干味,忙脱了衣甲,就着冷水浇了浇身上。这是冬日,水冷如冰,冻得他连连哆嗦,好不容易清洗罢了,正要穿衣,忽听门外一阵喧闹。
细听时,乃是铁枪军一帮弟兄在总兵府外嚷嚷,说要马林兑现昨日之诺,告知将爷下落。段升又急又怒,披衣奔出,来到院落门口,轻喝道:“住嘴!不知道还有谁住在这里么?”
几个铁枪兵一听,方才噤声,变为愁眉苦脸。一人道:“段大哥,你这么说,倒是个不能令小公子得知的消息了?哎,怎、怎么会如此?我们一夜都没睡好,不想盼来噩耗......”
他说着眼泪涌出,后面的人也跟着低泣。段升叹息一声,将衣甲正好,拍他肩膀道:“走吧!咱们校场上说去。”走去了校场,人头黑压压一片,其余的铁枪军早就在了,先几人只是来请马林的。
段升在众人面前站定,沉默了良久,方道出实情,不等众人悲哭,喝道:“将爷宁可自己赴险,让咱们生还而归,那是寄予厚望,盼着咱们以后,做那抵御夷人的先锋,保家卫国!而非哭哭啼啼,撒泼打滚!”
底下人被他一喝,都瞪大了眼睛,哑然无言,哭声止住了不少。铁枪军久与建州女真打交道,对努尔哈赤的野心多少有察觉,听段升这么一说,恍然开悟,想到身上担负的重任,悲愤之余,热血沸腾。
忽听一人喝道:“段升,你够不爽利了!”铁枪军众兵士纷纷侧目,只见马林儒衫方巾,阔步踏进校场。他扫了一眼所有人,道:“什么时候了?还说‘赴险’!我敢担保,许将军已死,尸体早都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