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竹林秘闻(4)

她话语中并无埋怨,莫长青却有愧疚,脸上一热,笑道:“唉,我算到今年你该出林寻我来着,本欲留在家中等候。岂知有几个医师激我上京,与一位杨太医较量医道。”

莫忘竹道:“嗯,我听你的童子说过啦。”莫长青笑道:“是吗?你想啊,我若不应,那不是承认我青竹林的医道反不如浊世了?所以我没忍住,还是来了一趟京里。”

原来是时有一位针灸名医叫作杨继洲,曾为皇城御医,中年游诊四方,编了一部《针灸大成》,于是回太医院传学。这人潜修编书,名气不响,京城许多医师瞧他一副人师之态,心存不满,上门以医理为难,却纷纷败下阵来。

这些医师咽不下这口气,有相熟的写信给莫长青,请他上京压一压杨继洲的气焰。信中不乏捏造,说杨继洲瞧不起莫长青医术云云。莫长青一身本领得自家族传承,又最敬祖宗,登时受了激将,连夜赶往京城,入了太医院。

两人见面后,攀谈数语,均知对方医术高明,且一人擅针灸,一人擅药理,对方之长恰是自身之短。相会切磋,均觉如鱼得水,竟成知音至交,成日于圣济殿探讨医学,共诊病例,一住就是近半年。

其余医师见两人未分高低,倒成好友,颇感无味,也都散尽了,只当作没这回事。莫长青虽以族传医术自傲,也从杨继洲处学到了不少针灸之道,嘴上不说,心里却隐隐自觉技不如人。

这日他与杨继洲刚医好一例疑难杂症,闲来放松,忽听东宫说太子犯了心慌之疾,疑神疑鬼,不肯寝食,几个太医束手无策,众人便来求杨继洲出诊。

莫长青向来不把其余太医放在眼里,众人也没管他,拥着杨继洲去了。这一下人走殿空,莫长青顿时醒悟自己居此过久,竟还为浊世中的医生所折服,只觉惭愧难当,丢了家族的颜面,于是不告而别,出了皇宫。

他离乡在外,碍于誓言,不得踏近族所,每隔五年与族人通信一封,每次书信往来,也仅交流要事,少谈私话。故而他几十年来,极是思乡,尤其想念家人。

前年他得族中传信,说至宝“仙青笋”将成,兄长之女服食后,立刻出乡来寻他。他懂得这侄女背井离乡,绝非是来探亲,而是担了极大的重任,着实有些悲惨,但一想能见亲人,依旧激动不已。

莫长青从过往家书中,只晓得侄女出生小名作“竹儿”。他守在家里,等这个“乖竹儿”来寻他,简直同小孩子家盼着过年过节一般,翘首以待。

结果一进太医院就是半载,他出宫后想起正事,直叫悔不迭,害怕错过侄女到临。所以他在巷口救了莫忘竹,立即转身就走,那是想要尽快赶回家中。巧的是他救下的少女,正是自己的侄女,却是省下赶路的工夫了。

莫忘竹心想:“待会儿我怎么跟舒大哥说呢?是直接告诉他,还是卖个关子,让他先猜猜看?”面上泛起红晕,抬头一望,只见来到了自家门外的街市上,羞涩中夹杂着期待,向莫长青道:“叔叔,我家快到了。”

两人从街市穿过,来到僻静处两座相邻的民居前,莫忘竹见门锁已开,心道:“舒大哥来家里了吗?是了,他今日没瞧着我,定也是担心了。”这么想,心里一阵喜慰。

她与舒云天都有对方家门钥匙,自然当作是舒云天来过了。推开屋门,却不见舒云天在内,暗想:“舒大哥回去了呀?”请莫长青往桌边坐了,喜孜孜地道:“叔叔,你等等,我喊舒大哥来见你!”

她快步来到舒云天家门口,敲门道:“舒大哥,舒大哥!我今日用你教的棒法打赢坏人了!”话一出口,琢磨一路的念想都打了水漂,一呆之下,满脸通红。

忽地想起莫长青,又道:“对了,我碰着我叔叔啦,他正在我家坐着呢,我带你去瞧他好不好?”等了一会儿,不闻回应,又敲了敲门,笑道:“舒大哥,你睡午觉么?该起床了!我叔叔来了!”

屋门为她接连而敲,吱呀露出一条缝,里面竟未上闩。莫忘竹心下奇怪,推门而入,只见桌边、灶边、床上、角落均是空荡荡的,并无舒云天人影。

莫忘竹心想:“舒大哥不会出门找我去了吧?又怎么不锁门呢?”目光一瞧角落的柜子,呆在了原地,脑海里一片空白。那柜子柜门大开,内中空无一物,莫忘竹却知道,里面原本放着的,是舒云天的行囊。

舒云天行囊里金银珠宝甚多,可他浑不在意,总是扔在床头,莫忘竹串门时见着了,还笑他不会收拾,特意替他塞到柜子里。此后舒云天便让行囊搁在柜子里,从不去动它一下。

如今柜门开着,行囊已然无踪,这代表了什么,再也明显不过。莫忘竹心中一慌:“舒、舒大哥走了吗?”摇了摇头,决计不肯相信,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他许诺过,要等我遇见叔叔后才会离开。”

猛地一愣,心道:“我、我今日遇见了叔叔,难不成……舒大哥悄悄知道了,这就离我而去了。”只觉身子站不稳,扶住桌角而立,暗想:“为什么舒大哥,他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她这么一立,有如泥塑,足足一盏茶时分未动。忽听莫长青道:“竹儿,你怎么啦?”却是莫长青久等不至,也到了舒云天家里察看,只见侄女呆呆的直出神。

莫忘竹低声道:“我、我……都是我不对,我若早知他教我武功,是为了我好,我、我就不会惹他生气了……”莫长青听得侄女嗓音有异,问道:“竹儿,你说什么?你惹谁生气了?武凤雏?”

莫忘竹什么话也讲不出,两行眼泪夺眶而流,滴答滴答地落到地板上,莫长青本来急欲见舒云天一面,有事相求,这时猛瞧莫忘竹哭得梨花带雨,早将武凤雏抛之脑后。

他忙把莫忘竹扶到凳子坐下,连声安慰道:“别哭,别哭……有什么不痛快,都说给我听。”莫忘竹伏在桌边,哭了良久良久,渐渐止住泣声,对莫长青道:“舒、舒大哥教我武功,我、我学、学不好,昨天他责怪我,我不高兴,没等他教完就走、走了,他生了气……今、今天对我也,也不告而别。”

她抽噎着说出这番话,字句不清,莫长青好不容易听明白,怒道:“武凤雏这是什么意思?他报复你么?他不教你就算了,有的是人教你武功……哼,有什么了不起的,至于哭吗?”

忽觉自己想错,脱口道:“不对!你究竟为什么难过?你、你爱上他啦?”莫忘竹面上泪痕犹湿,更添红潮,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莫长青明白她言不由衷,叹道:“武凤雏少年英才,你看上了他,倒也不能怪你……”莫忘竹道:“不是的,不是……”声音愈来愈小,将头埋在臂弯里,不再说话。

莫长青瞧她失落,也不继续说了。过了半个时辰,莫忘竹抬起头,揉了揉眼眶,道:“我、我想通啦,舒大哥……舒大哥要走,并不是生我的气……”

莫长青奇道:“那是为什么?”莫忘竹道:“他没必要再留着了。”莫长青又问:“为什么?”莫忘竹轻声道:“他答应过我,要陪我等到与你会面再走。现下我遇着叔叔了,他、他就不用陪我了。”

莫忘竹起初以为,是自己这几日练武不勤,引起舒云天不快。今日自己找到了叔父,不知怎么为其得知,舒云天趁此摆脱了诺言之缚,负怒而去。

静下来仔细一想,舒云天与自己相处,总似心不在焉,教武功时虽热心,平日却很冷漠。他如此态度,只怕自己在他心中并无一席之地,既不在乎,又怎会因为自己发火?

跟着忆起,每当夜里,舒云天总是痴痴望着窗外,结合天怀之言,他自然是在想念花如何了。莫忘竹想到此处,恍然间醒悟,舒云天心里自始自终,只有花如何一人,肯陪着自己,不过是遵守当初失口的一诺罢了。

她找到了叔父,诺言已然达成,舒云天自也不会多留在一个过客身畔了。莫忘竹心下怅然,暗想:“舒大哥既然这么思念花姑娘,为什么又非要去关外?又有什么,能比与心上人呆在一起还重要?”

她独自伤心发愁,却又怎猜得到舒云天并非告别,而是让周镇、秦虹派人抓去的。那不见的行囊,也不过是给其教中喽啰夺走了,这伙人先搜舒云天屋子,没见着正主,翻箱倒柜,遇着金银珠宝,岂能不顺手牵羊?

舒云天自知与花如何实为兄妹,日思夜想,也不过是回忆旧情,绝不敢另生非分之念。在京城所居,得一天真活泼的少女相伴,教授其武功,舒云天心中,其实颇觉安宁。

他并非一定得去关外,若不是遭人绑架,兴许等两人见到莫长青后,仍愿意陪着莫忘竹,倾力教出一个女徒弟来,也未可知。可惜老天无情,阴差阳错,到底还是令少女误会,冰心蒙尘。

莫忘竹解释完,神色极是黯然,莫长青又是心疼,又是不忿,怒道:“武凤雏怎么不肯陪你?他不喜欢你么?是嫌你长得不够好看,还是嫌你武功差了?”

莫忘竹低声道:“舒大哥喜欢的,是一位姓花的姑娘。花姑娘相貌美丽,武功卓绝,与他是天造地设一对,他又怎么看得上我?”莫长青哼了一声,道:“姓花的姑娘?是剑仙花如何么?”

莫忘竹微微一怔,问道:“咦?叔叔,你也知道她么?”莫长青也往桌边坐下,板着脸道:“你叔叔在外几十年,为了打探那畜生下落,早已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消息灵通之士。武林中有头脸的人物,有谁我不知道的?”

他掀起桌上空杯,倒了一杯茶,轻呷几口,道:“花如何号称剑仙,可还不是浊世里的俗人,又怎么能跟你比?武凤雏瞧不上你,是他瞎了眼!花如何武功好?哼哼,你只消练得几手上乘武功,要胜她岂不易如反掌?”

莫忘竹轻轻摇头,苦笑道:“叔叔,我会的武功,就这么一套棒法,还没学到家呢……听说花姑娘剑术跟舒大哥一般厉害,我又谈什么胜过花姑娘?”

莫长青道:“那有什么?你这一身内功,旷古烁今,除了那畜生,何人能超越你?有此为根基,要学什么武功都一日千里,你练一年,人家练二十年也及不上你!”

莫忘竹听得这番豪言壮语,儿女之愁稍减,奇道:“叔叔,你也知我身有内功的事吗?”莫长青点头道:“当然了,你服食了‘仙青笋’,一身内力,抵得过常人苦修百年,乃至数百年。”

莫忘竹破涕为笑,道:“哪有能活数百年的,叔叔喜欢哄人!”莫长青道:“能活数百年的人,当然不存在。换而言之,武林之中内力能胜过你的,也几乎不存在了。”

莫忘竹也曾听舒云天、天怀说起内功之理,这时得知自己一身内力,竟是别人耗尽一生也练不成的,不由极是惊讶。莫长青问道:“你眼中神光收敛不张,是不是学了什么内功法门?”

莫忘竹点头道:“是,是舒大哥和天怀道长教我的。”莫长青喜道:“他们教的,定然是极其上乘的心法了,你每日依法运功,功力虽不能再涨多少,但对内力的运使必然更加熟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