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到了宫中,均是倒抽凉气,只见台阶上、走廊间,到处都是侍卫尸体,不是断头就是断手断脚,血水汇流相聚,染红了半个前庭。
又听到呼喝之声,转头一看,一个黑脸麻衣的披发怪人,举着木棒乱打。另有一文官着白鹇常服,手中长剑舞成一团清光,被那怪人逼至墙角,左躲右让,险象环生。
李如桢身边一文官叫道:“果然是白昱,他竟然会剑术!”这人是巡京御史刘廷元,事发时在东华门左近,闻讯赶来,正与李如桢等撞在一起。旁边一个小官道:“刘大人,白昱平日多读武经,身手不俗。”
刘廷元见这小官是名工部员外郎,官阶与白昱仿佛,多半私下相熟,知他所言不假,点头道:“白昱今番功劳不小!李都督,快救他一救!”他猛见白昱被那怪人一掌打中肩膀,踉跄欲倒,急唤李如桢救人。
李如桢身为武将,反应比他快多了,早把手一招,五个锦衣卫冲出,挥动绣春刀,齐砍舒云天后背。舒云天狂吼一声,木棒倒转,一击将五把长刀扫落,伸手按住白昱肩头,双足后抬,连环五脚踢出。
五名锦衣卫均被踢中要害,口喷鲜血,仰面而倒,落地时已然断气。舒云天出脚踢人,人还在半空当中,顺势将枣木棒抡圆了,砸向白昱的脖颈。
白昱被他按牢了,正无法脱身,忽听劲风如啸,深知这一棒凶狠异常,若打实了,自己脑袋必然粉碎。可他本就有内伤在身,仓促之间迎敌,又被舒云天打伤数处,无力挣脱束缚,焉有避让之能?
他瞪目待死,猛瞧对方身形一滞,木棒走斜,心知尚有一线生机,奋力转身,带着舒云天绕过半周。啪的一声,舒云天一击打在墙头,震得自己半臂酸麻,枣木棒脱手而落。
就在这一刹那,一支羽箭破空而至,射在舒云天背心。他出口惨叫,往地上一扑,登时神智消散。白昱转头一看,李如桢展臂拉弓,正要射出第二箭,他身边的刘廷元忙叫:“不可!”
李如桢一怔,刘廷元说道:“这人干系极大,须得仔细审讯一番。”李如桢点点头,将弓箭收了。白、舒二人交手极快,众锦衣卫没能看细,还以为是李如桢一箭重伤刺客,救下了白昱,都对这位上司大为佩服。
白昱武功甚高,心知李如桢箭到之前,对方已露出破绽,但也不明这怪人何以突然力竭。他此刻逃出生天,瞧着手中长剑,心有余悸,所受的内伤渐渐发作,嘴角淌出血来。
白昱哪里猜得到舒云天本是内功全失之身,得靠高手“种功”,气血沸腾,好比散功。周镇、秦虹两大高手所种下的内力,只够舒云天支持一个时辰。本来东宫侍卫稀少,要闯进慈庆宫内打死太子,一个时辰绰绰有余。
可是舒云天疯疯癫癫,追人打杀,时有停步,集结抵抗的侍卫越来越多,耽误了不少工夫。更别说,还有白昱这样一个大高手藏在宫中,奋力纠缠,硬是坚持到了“种功”的失效之时。
其实舒云天神志不清,并不自知杀太子十分要紧,被白昱支开后,太子只须远离,就再也无性命之忧了。周镇等人虽算准了东宫只有一条路,武凤雏绝不会走错,却还是因为半途杀出个白昱,到底功亏一篑。
刘廷元身边那小官瞧白昱吐血,欲上前搀扶,可见满地尸体,又不敢迈足,高声喊道:“清砚兄,你受伤重不重?”白昱摆手道:“不要紧,我……”还没说完,猛地一阵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李如桢、刘廷元等人暗想:“此人敢行刺太子,不知背后指使者是谁?白昱坏了他们的好事,恐怕会遭报复。”刘廷元敬他护驾有功,吩咐左右道:“快去请太医来,替白大人治伤。”
太医院圣济殿就在文华殿之北,距慈庆宫亦近,几个小官闻言,当即朝太医院赶去。一个锦衣卫将白昱抱回,李如桢瞧这人四五十岁年纪,眉挺鼻高,须长一尺,颇有儒相,暗暗奇怪:“这修史小吏的武艺怎地如此了得?”
他对麾下锦衣卫的身手了如指掌,舒云天瞬间踢死五名锦衣卫,令他心中惊骇莫名,故而只得拉弓远射,不敢靠近。而这白昱一个翰林院侍读学士,竟与刺客缠斗许久,李如桢回想生平所识猛将,都没有这么高的武功。
李如桢岂知这白昱在朝廷虽是名小官,在江湖上却是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他在武林中以字代名,叫做白清砚,外号“墨客”,一手“泼墨剑法”享名极高,乃是当世少有的大剑客。
白清砚与花然清、陈在渊、卢夜舟同列“武林四才子”,又合称为“锦绣四剑”。从小并习文武,因文才出众,少年时立志修史,参加科举,最后被赐同进士,如愿留在朝中为官。
为官不久,他就得罪了一批靠捐钱入监的纨绔子弟,又被迫辞官,游历江湖,在武林中闯下极大名头,堪为一代剑道宗师。中年以后,白清砚厌倦武事,重起修史之志。
他那时在武林中名望甚高,本不欲再向皇帝磕头,可听说万历皇帝溺于后宫,从不问政,也没人叫他磕头。故而还是到翰林院任了一个小官,大隐隐于朝,既可广阅宫中文史,也不必屈膝称臣。
约在一年前,他得义兄弟传信,要合四剑之力,共同对付枪王许明灯。初还以为是义兄花然清替三十七派高手打抱不平,结果细读下去,方知花然清是接到密报,说那许明灯为虎作伥,已投靠了女真人。
白昱生平读史精通,深明中华历史上,汉人的朝代数度为蛮夷侵扰,甚至倾覆。他平时就很关心辽东局势,早已察觉努尔哈赤的崛起,为此担忧不已,然而朝中官员,都因为争储之事,闹得不可开交,极少有人注重边务。
他又知枪王许明灯练得是兵家武功,一旦投靠夷人,数年之间,就能调教出一支强悍之军。更何况三十七派武学破法流入异族,给异族高手习得,以后戕害中原武林,那些门派的门人绝无还手之力。
他想通这两点,哪里还敢耽误?向掌院官员告了病,携剑赶往辽东,与义兄弟及花夫人聚首。四剑潜入建州,抓了个女真人,花了月余,学会了女真话,分头入努尔哈赤军中打听情报,果然发现许明灯带兵跟随,为爱新觉罗家厮杀卖命。
于是四剑拦住枪王,喝问他是否叛变,枪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不愿回答。花然清、陈在渊两人不耐,认定对方做贼心虚,当下出剑向许明灯刺去,白清砚、卢夜舟、花夫人赶忙跟上,六人立时斗得昏天黑地。
他们以五敌一,与枪王剧斗了数个时辰,虽无败象,直是心力交瘁。花夫人最先体能不支,给枪王觑见破绽,立即就要击溃,四剑为救她,舍身拦在前面,白清砚、卢夜舟均被铁枪扫中,就此晕倒过去。
等白清砚一醒来,才发现陈在渊也被打晕,却不见枪王、花然清、花夫人踪影。他叫醒二位义弟,三人急忙寻找,结果在数里外找到了花然清夫妇的遗体,更有几个女真武人横尸当场。
白清砚心想定是努尔哈赤得知枪王遇险,派人前来协助,合伙杀了义兄义嫂,随后扬长而去。三剑悲痛欲绝,自知五剩其三,又都重伤,再也难以抗衡枪王,只得护送义兄义嫂的遗体返程入关。
在汉阳安葬了花然清夫妇,白清砚回京城养伤,忆想关外大战,总觉又有不对劲之处。他写信知会了两个义弟和义侄女,自己却坐不住,伤还没好又再次出关,在马市中打听了枪王的事迹,又去开原大营密见了马林。
白清砚这才知道消息来得不实,枪王反而是一代忠良,当日枪王不愿告知真相,那也定是怀疑自己几人的来历,或是有女真密探潜在附近,因此不能泄露军机。
他悔不当初,失魂落魄地回到关内,打算辞掉官职,先去汉阳花家告诉花如何真相,随后在江湖上寻找枪王后人的下落,代为抚养成人。可回到了朝中,望着文华殿那些经典和藏书,又无法割舍毕生的修史之志。
沉吟再三,他决定抄下部分用得着的史料,辞官后带回家去,在家闲居时亦可编书,了却心愿。这日他正于文华殿誊抄经史,隐隐听见侍卫叫喊“慈庆宫有刺客”,不由掷笔出殿,欲一探究竟。
文华殿与东宫诸殿只有一墙之隔,绕墙则需走很远,白清砚以轻身功夫跃上两丈多高的墙头,把殿中众官吓得半死。他踩檐而行,顷刻来到慈庆宫西殿屋顶,正好望见刺客连杀几名侍卫,逼到太子身前。
这太子朱常洛曾在文华殿向白清砚请教过学问,白清砚知道此子乃宫女所出,一直受郑贵妃母子欺辱,身世可怜,心下大为同情。况且朱常洛因不得志,平日哪怕是对侍讲、侍读学士,也极恭敬有礼,白清砚自有些喜欢。
虽说如今的朱常洛年过三十,早非问学的青年,兼之面容憔悴,怯弱不堪,任谁见了都难免生厌。可白清砚念及旧情,瞧他遇险,岂能不出手相救?当即跃下屋檐,挡住了刺客一击。
一番险斗下来,他没被舒云天打死,与枪王决战时的旧伤却又复发,直接昏迷不醒。他不过是个小官,立了大功,也没人特别在乎。李如桢将他搁在一边,命锦衣卫捆住舒云天,匆匆迎了太子回宫。
刘廷元等官员不敢离去,侍立在宫殿前,等候圣旨。过了片刻,有官员将太医请到,先替太子把脉,得知其除了受惊,并未别恙,就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
几个太医忙活了一顿,这才走到槛外,替白清砚治伤。太子道:“白昱护驾有功,请抬到我榻上医治。”众官员都想:“嘿,白昱这次可得宠了,太子继位后,只怕要大大提拔他。”纷纷抢着将白清砚抬起,送进后殿的寝室,几个太医跟在后面议论:“这内伤可重得很啊,该怎么治才好?”
过了半个时辰,后宫诸妃、左近皇子皇孙,都派人过来慰问。郑贵妃使太监送到的补品尤为丰富,太子见了,面上却是阴晴不定,转身冷哼不语。
李如桢统计罢了伤亡,命锦衣卫呈报皇帝一份,自己立在槛外,向太子禀道:“今日众侍卫护驾,共损七十一名。锦衣卫除千户蓝宜准外,另殉职四十五人。金吾卫殉职五人。羽林卫殉职十一人。太监殉职九人。”
他顿了一下,又道:“余者伤有一人,为翰林院侍读白昱。”太子和众官员每听一个数字,身躯都是一颤,心想除了武功高强的白清砚外,刺客手下竟无一个活口,此人之凶狂,只怕古时荆轲之辈也有所不及。
众人等候了许久,才有一个太监奔进慈庆门,来到宫前宣读圣旨,说圣上命令李如桢将刺客押入天牢,由巡京御史刘廷元问审,除此并无他言。
李如桢、刘廷元等接了旨,暗中却替太子不忿:“咱们等了老半天,还道圣上要亲来安抚太子,不料却只等来一道圣旨,且连句慰问之言都没有。”
万历皇帝几十年不闻朝政,百官劝谏无用,上书大骂天子者也不在少数,到了如今却连骂都不想骂了。刘廷元等人经此一事,更觉皇帝连自己长子遇刺都不关心,实是懒得不可理喻。
太子在众人前被父皇如此轻视,大感无颜,沉声道:“韩永用,替我送客。”转身进了内殿。那韩永用是太子内侍,也是首批赶到的官员之一,领了命令,自于门前与大小官员一一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