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灯不理他们,调匀一口真气,转向努尔哈赤,问道:“都督,您这就要反了朝廷么?”他声中带有内力,登时压住了一干人的喧闹,好叫努尔哈赤听得明明白白。
他重伤之下用气,脑子里也一阵晕眩,身子更强撑不了多久。然而,由得武将们闹事,陈忠君再一煽动,自己立马身死乱刀之下,这场戏就演完了,段升等人若还没能逃离,岂不功亏一篑?
他只得走一步险棋,尽量再争取少许工夫。果然,努尔哈赤听他声若洪钟,语气不善,稍稍有些担忧,脸色一沉,喝道:“都给我住口!”满厅将士不敢违抗,渐渐收声不骂。
努尔哈赤摇了摇头,冲许明灯笑道:“老弟见笑了,这群莽夫不读书,不晓大义,胡说八道,丢人现眼!”许明灯点头道:“他们忠于都督,只要都督忠于朝廷,上行下效,便无小人敢借此闹事了。”
陈忠君眉毛一竖,待要接口,努尔哈赤使了使眼色,命他住了,微笑答道:“这个自然。”许明灯道:“但许某也曾听得流言,说都督早就以大汗自居,就连外邦也知晓,与建州书信皆称都督为皇帝。”
努尔哈赤不料他言语反攻,忙道:“哪有此事?”心中急忙思索,猜测他此话何意。陈忠君也呆住不语,许明灯道:“许某偶闻万历三十四年冬,恩格德尔会蒙古五部使进贡,称都督为神武皇帝陛下,莫非不实?”
努尔哈赤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不瞒许老弟,确有此事。蒙古诸公性子憨直,又没见识,原不知天朝皇帝之威仪,瞧愚兄一方首领,以此禁语称之,实在可笑!愚兄已告诫他等,万不可再如此称呼,免伤与天朝之谊。”
许明灯摇头叹道:“都督明知此事不妥,为何不公开训斥,再上书朝廷,以自澄清白?都督暗暗受之,倘若流言传入大内,给人添油加醋,岂非是大难临、临......”
他说到这里,体内脏腑处,忽传来一阵剧痛,撕心裂肺,难以忍受,言语不能出口。情知与花君子等人剧斗,留下的伤势再压制不住,暗道:“便再一会儿,就一会儿!”催尽潜力,气出丹田,虽无法言语,气势陡然暴涨。
努尔哈赤见许明灯一句话说不完,似是有恙,面上却容光焕发,又像精力过剩一般。他没学过上乘武功,不懂这是高手临死前,将要散气的征兆,类似回光返照。怕是许明灯多说无益,便要杀人,一时惊疑不安。
陈忠君见了却是大喜,忽地跪倒,从袍子里掏出一封信件,朗声道:“都督切不可被此贼话语迷惑,奴才今日冒死劝主公杀了此贼,除去方才所呈两点,还有实证!请看,这封是许明灯与大明朝廷往来的密信,侥幸为奴才所截得。信中劝万历皇帝将都督骗到BJ城,然后杀之。计谋恶毒无比,还请都督将此贼就地正法!”
努尔哈赤今晚设宴欲害许明灯,只他、皇太极和陈忠君数人知晓,原定许明灯真若重伤,便借机除掉,绝了后患。即使消息不实,许明灯无恙,宴中也不过虚晃一枪,伤些和气,不致于落给许明灯加害自己的口实。
他得了皇太极暗示,摔杯行事,事情还大有挽回的余地,然而,陈忠君此刻出示事先伪造的假信,已经无法回头了。他曾亲见许明灯高超武艺,不懂陈忠君为何挑选许明灯蓄势待发的当口儿发难,心里一阵发虚。
可他毕竟是一代雄主,事已至此,亦不犹豫,接过信来,假意读了几遍,脸上阴沉,把信扔给身旁的爱将额亦都,怒道:“你们也瞧瞧,太不成话了!没想到,我对许明灯敬重有加,他竟然如此对我!”
额亦都等人拿起信一看,皆变了脸色,不擅汉字的,也听陈忠君说了,个个义愤填膺。努尔哈赤瞧许明灯仍立在原处,并不上前抢信求证,好像真的是认栽了,心里安定几分,始知陈忠君并非鲁莽。
“既然大明猜疑至此,许明灯是如此小人,我努尔哈赤还讲什么情面?”努尔哈赤猛拍桌案,盆里碗里的汤汁酒水溅得一尺来高,“来人呐,把这奸细绑了,给我下到牢房里严加审讯!”
但他“来人呐”三字还没说完,就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撞进厅里,听到他后面的话,眨了眨眼,愣在当场。努尔哈赤也觉奇怪,以为皇太极布置好的人冒失抢先了,不愉道:“你干什么?慌里慌张的?”
那士兵猛听贝勒喝问,这才想起该干嘛来了,单膝跪地,颤声道:“禀贝勒,不好啦!许将军麾下的那、那五百兵士,烧了城里的粮仓、马厩,抢了几百匹好马,杀出城去了!”
“什么!”努尔哈赤一阵头晕目眩,栽倒在椅子上。皇太极站起身子,厉声道:“来人,拿下许明灯这奸贼!”后堂、府外原本伏着数十个布库勇士,先已听到努尔哈赤所唤,只是又遇变故,才没有进厅。
此刻他们一齐涌进,个个彪悍强壮,手握铁链,直把在场人都惊呆了。许明灯得知段升等人脱险,心中大喜,也不再强撑拖延,撤了护身的内力,由得气血翻滚,朗声大笑。
他撤功之际,身不由己。进来的布库勇士,早分出一半,将努尔哈赤及其余爱新觉罗亲族,团团围护,退入后屋。他情知无法杀掉,暗叫可惜,喝道:“努尔哈赤,而今恩断义绝,许某也要折你几个爱将,才肯就死!”
目光一横,扫向在场的女真将领,后者与他一望,心神便近崩溃,四肢发软。几个布库勇士仰天大喝,扫除惧意,张开双臂,照他身上扑来。这群勇士擅长摔跤,一旦抱住敌人,虎狼难脱。
许明灯借着散功之威,伸手一挥,前方两人打着旋儿,倒着飞去,头撞在墙柱上,登时粉碎,脑花四溢。侧面几人,或给他握住臂膀,或给他抓上大腿,轻轻一扯,从躯干撕落,随手投向坐席。
一个侍从抱头发抖,忽地后脑被一条断手砸中,口吐白沫,当场毙命。女真将领一贯勇武,拔出腰刀,本要相助,却见眨眼之间,布库勇士直如草芥般惨死,断肢鲜血,洒遍满厅,谁还敢上前拼斗?
只消没吓得腿软的,全都奋力挥刀,砍落漫天掷物,边打边退,欲要跑出厅去。许明灯喝道:“想走?”待要追击,七八个布库勇士不要命地冲来,好像猕猴上树,将他全身锁牢。还有三人踩血滑倒,顺势抱住他双腿。
却听哼的一声,数具身躯啪的弹飞,半途解体,手足头颅尽卸,有的打在墙间,有的掉进酒坛,有的嵌入桌面,有的骨碌碌在地上打转儿。许明灯迈出一步,腿上还箍着六只手膀,形如树杈。
抱着他大腿的三个布库勇士,早已气绝,每人双臂,均从肩处齐根而断。有的女真将领忍不住回头,看到这一幕,吓得浑身酥麻,没了力气,一脚踢在门槛上,摔得鼻青脸肿,晕倒过去。
许明灯此时散功,不啻于走火入魔,周身气劲几欲爆体而出,难以自控,被这些勇士一阻,也觉头晕脑胀。摇头一醒,发觉整屋女真人,俱作鸟兽散了,只余一个陈忠君,面无表情站在白虎皮椅子旁。
许明灯暗想:“这书生智勇不俗,是个厉害幕僚,不能给努尔哈赤留下了!”正要扑去,捏碎了他,却听他诡异地一笑,身子急退,贴墙而立,大笑道:“嘿嘿,好个枪王许明灯!”
许明灯骤然停住,便听他续道:“你昨日力挫锦绣四剑,害死花君子夫妇,今晚竟还有余力大开杀戒,不愧为天下第一高手!”许明灯念头飞转,喝道:“你设的好局!杀了花君子夫妇的,原来就是你!”
他心底的疑惑,顿时解开许多。哪知陈忠君笑道:“不是我。”许明灯喝道:“是谁?”陈忠君笑道:“是他。”许明灯脱口道:“他?”正要体味话中含义,身后蹿来一阵阴风。
他暗叫不好,然心神已分,加上气血难调,自知无法躲避,急向后转去,转到一半,左腿已遭利刃穿透。接着,胸前被重重掌击。他反手一掌,打得那人仰头飞出,口中喷血如箭。
那人陡遭反击,吐血不止,但不见慌乱,飞至大厅正中的案几上方,忽地正过头脚,左手一甩,将果盆里几枚白桃击出。他半跪案后的软垫上,一手拿住案几边缘,只消对方再迫近半尺,立刻掀案抽身。
许明灯左腿被刺,身上又让白桃打中,踉跄半跪,却已无法迫近了。那人偷袭、被击、解危、反攻、戒备,动作一气呵成,如电光火石,变化极为精妙。许明灯如在别的场合,定不吝啬喝一声采。
这人虽只露了一手,兴许未用全力,却已不输“锦绣四剑”。许明灯望向此人,见是个面容阴鸷的青年,年纪二十五六岁,一身黑衣黑裤,所使长刀薄如蝉翼,洞穿自己腿根,鲜血潺潺而下。
许明灯被偷袭一刀,腿上的伤口老大,浑身暴乱的气血,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股脑全往外涌。他再也没有气力动了,甚至没有力气拔刀,连连喘息,道:“好年轻,好武功......”
他笑了一笑,道:“听闻中原武林之中,出了一个少年绝顶的新秀,叫作‘武凤雏’,想必便是你了......”那黑衣青年面若寒冰,欲言又止,眼神里警惕不减。
许明灯恍然道:“不,你不是他。你这般年轻,武功已如此之高,本应傲气冲天,勇冠云霄。可你今天身为刺客,非但不敢一往无前,反倒未想胜,先思败,给我力竭一击,就如惊弓之鸟逃窜。你受过什么大挫?”
黑衣青年身子一颤,面上煞白,只听许明灯道:“何人曾伤了你的胆气?嗯,若输给前辈高人,你不至于信心俱毁,击败你的,是同辈后生吧!哈哈哈,看来你不是‘武凤雏’,却是他手下败将!”
黑衣青年听了,脸色更加惨白,双唇颤抖,恨不得拔腿就逃。许明灯瞧在眼里,大笑道:“你这么怕他,足见‘武凤雏’果然了得!可惜许某就快要死了,不然真想同这位少年高手,好好较量一番!”
陈忠君望着黑衣青年的惧容,心惊肉跳,暗道:“枪王许明灯出语如刀,剖心剜骨,好生厉害!可他一个将死之人,干嘛费此唇舌,做此长篇大论?难不成真的见猎心喜,犯了武痴?”
陈忠君哪里猜得到,许明灯既知黑衣青年为努尔哈赤效力,怎可能容他再有寸进?正要重挫其志,伤口撒盐,令他永生不能摆脱心魔,武功从此,不进反退,以后则更容易被中原高手除掉。
陈忠君见同伴心神不宁,不敢再拖,击掌三下,方才撤入后屋护主的十来名布库勇士,喝喝哈哈,重新奔出。陈忠君命道:“这位朋友已经制服了逆贼,你们把他绑了,听候贝勒发落。”
这些布库勇士异常畏惧,犹有不信,可仔细一瞧,许明灯半跪之姿,摇摇欲坠,口中喘息不止,足底血聚成洼,确然是油尽灯枯的迹象,这才鼓起勇气,一齐上前,拿铁索将他五花大绑了。
努尔哈赤与诸亲眷、爱将在厅后听说许明灯已被擒获,这才整理衣冠,陆续而出。猛见一厅的尸身血泊,反胃都来不及,哪个敢重归原座?只有努尔哈赤,坐在白虎皮椅上,其余人围在他身下站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