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云天浑身一震,辩出是花如何的声音,又觉她嗓音沙哑,全不同平日的清扬悦耳,想起兰韵的话,心中阵阵剧痛,暗想:“她哭了一宿,嗓子也哭哑了。”
兰韵又惊又喜,叫道:“小姐!”起身朝后张望,却不见花如何的影子,围观众人随她目光找去,也皆一无所获。又听花如何道:“如此冷血无情之人,我叫你伴随他,岂不害苦了你?由他去罢,咱们回家!”
舒云天听出这番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心中苦涩:“啊,她的语气为何这般绝望?”花如何若是哭闹着求自己留下来,舒云天尚能硬起心肠应对,可语气偏是这般冰冷,他倒反不能镇定了。
他只要嘴唇一张,答应留下,就能让花如何立时冰雪消融,兄妹俩重现欢欣。但这一留,虽消二人离别之苦,却终究是饮鸩止渴。欢欣既因孽缘而生,越是情浓,这杯毒酒就越毒,他怎能如此加害自己与花如何?
舒云天强忍着,始终不发一言,兰韵与周围人如何如何,他竟恍若不察。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惊醒过来,见身边众人早都散了,兰韵也不知去向,怀中却多了个行囊,想来是兰韵留给他的。
他只觉身子里空空如也,望了眼长江,挎起行囊,踏上了渡口一只小船。那船夫方才凑热闹,曾见兰韵跪地恳求舒云天,瞧他上船,也不应是否载客,先将他数落了一顿。
舒云天满心苦涩,不欲置辩,良久往行囊里一摸,将一块银子扔在脚下。那船夫见他出手阔绰,急忙住了口,问道:“公子爷要往哪儿去?小人保准送您到地!”舒云天只道:“往前。”
那小舟沿江往上游划去,半日已远离镇子。船夫不愿再行,请他上岸,舒云天也不争执,踏上土地,忍不住回首,只见滚滚江水,如同分隔牛郎织女的银河,浪随风起,又如一把能够剪断世间情丝的冰冷剪刀。
汉阳府景致依稀,看似近在眼前,在他心中却远在天边。他茫然若失,木偶一般往前走去,边走边想:“我该何去何从?今生我还能回到这里吗?”
浑浑噩噩又走了半日,足有一整日未曾进食,腹中饥饿,走进镇里,坐倒在一家饭馆门外。呆坐了小半个时辰,只觉与过往有异,忽地想道:“我换了一身衣裳,已经不是乞丐了。”
他低头望着身上的蓝袍,衣缝内露出夹袄,想起是花如何替自己穿上,眼圈一阵发红。店里的伙计初见他相貌不俗,衣着光鲜,不敢赶他走,久了却也不耐,出门叉腰瞅着他。
那伙计瞧他仍没反应,气道:“这位爷,您要么进店,要么离去,别坐在这儿呀!”舒云天稍稍抬起头,问道:“有酒没有?”伙计道:“有是有,可也得……”
舒云天抛出一锭银子,道:“给我打酒来。”伙计俯身捡起银子,稍稍一掂,觉得颇重,当即不敢怠慢,问道:“大爷要多少酒?要不小人扶您进店里喝去?”
舒云天摇头道:“有多少打多少,只管送到我这里。”伙计大觉奇怪,进店向掌柜报了一声,掌柜惊道:“嘿,这么大锭银子,咱们店里酒都给他拿上也不够啊。”令两个伙计从柜底取酒,一坛一坛送到门外。
舒云天扯掉封头,举坛便饮,酒水顺着脖颈流淌。伙计心道:“原来是个酒中君子,馋得紧了。”念头未落,舒云天猛咳几下,把酒全吐了出来。
伙计一惊,道:“哎呀,是不是咱家的酒不合您……”只见舒云天边咳边吐,嘴却不闭,高举酒坛,酒水仍往口里倾倒不歇。伙计骇然无已,暗想:“是个疯子!”转身跑进了店内。
舒云天下过幼功,遵太师父之言,禁饮禁欲。武功大成后酒禁虽除,酒量实是甚浅。花如何却十分善饮,不仅常邀他共饮,还讲了不少酒中典故,但舒云天现在只记得四个字:“借酒浇愁。”
他举坛狂饮,没过片刻便已醉了,倒头睡在墙边。睁眼醒来,已是黄昏之时,见身旁堆放着十来个酒坛,拿起一个抱在怀里,起身就走。走不一刻,除去酒封,往嘴里灌了几口,继续行路。
他边饮边行,次日一早酒坛见底,逢见道旁小店,又买了一坛酒。却不买食物,饿极了就在地上拔一把草,或在树枝间抓一把叶子,塞进嘴里,和着酒水一同咽下。如此走了数日,不眠不休。
若是昔日内功未失时,舒云天这般跋涉不休,倒也无妨。可他如今体质虚弱,更兼情伤难复,走到第七日夜里,双脚似是灌了铅,终于再走不动,腹中翻江倒海,呕出一摊烂叶杂草,忽然眼皮一闭,趴倒在地面。
昏迷了许久,忽觉黑暗中光影闪耀,他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朦胧一片火光,一名少女手握水袋俯身瞧着自己。舒云天心中一酸,道:“如妹,我……”泪水夺眶而出,难以止息。
那少女奇道:“你说谁?谁是如妹?”舒云天一惊,定睛一看,才发觉这少女玉颊樱唇,容貌秀美,却并非花如何,忙使袖子抹了抹泪,道:“我、我认错了……你不是她……”
那少女面上一红,把水袋递给他,转身去拨弄火堆。舒云天又饿又渴,仰头将水袋里的水饮去大半,又看向那少女,见她十五六岁年纪,一身青衣,身材纤细,腰边系着一根青绿的竹棒,不知是否为习武之人。
再看周围,才知自己靠在一棵大树上,离昏倒处倒是不远,想来是这青衣少女恰好路过,看到他倒在地上,心生不忍,这才停下相助。又听身后传来咹咹兽鸣,舒云天侧脸一瞧,只见一只花驴系在树边,正拿前蹄蹬着树干。
那青衣少女亦听到驴叫,走回树下,向舒云天轻声道:“你既然醒啦,那我就走了。”舒云天问道:“你去哪里?”那青衣少女脸上又红,目中似有恼意,意思显然是说:你莫非是想跟着不成?
荒郊野外,有人伏地不动,不是死尸就是醉汉,寻常人根本懒得搭理。这青衣少女心地善良,不顾危险,这才下驴,施以援手。她见舒云天已经醒转,如再相处下去,孤男寡女甚为不妥,当下就想离去。
舒云天瞧她走向树后,心中莫名一动,伸手拉住她衣角,唤道:“你、你别走……”那青衣少女羞急交加,举掌欲打。掌到半途,忽见舒云天面容惨白,满是凄苦之色,这一掌便打不下来。
她迟疑道:“你、你别拉我衣衫!你没伤没病,我还替你生了火,你烤烤火就好啦,干嘛不让我走?”舒云天摇了摇头,拉着她的衣角不放,那青衣少女无奈,道:“你是不是饿啦?我取些干粮给你。”
舒云天仍是摇头,忽觉身子无力,手臂下垂,放开了那青衣少女的衣角。他一急之下,忙往前扑,却不料整个人栽下去,脸更是埋进了枯草丛里。
那青衣少女本想借机骑上驴背,可看他摔得狼狈,又心生不忍,犹豫片刻,走回把舒云天身前,将他扶回树边躺好。舒云天再也忍不住,趴在那少女怀里,大哭了起来。
他那日同花如何讲明身世,花如何哭成了泪人,他却落泪不多。但此刻他哭得比花如何更加猛烈,这自然是兄妹离别的缘故,可一再拒绝留在汉阳,亲手斩断这份孽缘的人,也正是他自己。
他内心的愁苦,岂是几坛酒就能浇灭的?闷头连走七日七夜,路上除了买酒之外,更没与任何人交谈,胸中的郁结,可谓不减反剧。如今碰见这样善良温和的一个少女,他哪里还压得住满腔悲愁?
他恨不得把一切苦楚都倾述给人听,泪水刚涌,又觉再多言语,不及痛哭一场,当下什么也不说,只是大哭不止。那青衣少女初时大惊,急欲挣脱,可不知为何,也受了他悲伤的感染,轻轻叹息一声,任他在怀中哭泣。
舒云天哭中不觉时长,渐渐嚎哭转为低泣,低泣转为哽咽,最后双目轻阖,沉沉地睡着了。那青衣少女瞧他满面涕泪,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拭了干净,微微迟疑,把手帕塞入他掌心,又将他扶靠在树干上,这才起身牵驴离去。
清晨鸟啼声中,舒云天一觉醒来。他愣了片刻,只见面前火堆未熄,那青衣少女与花驴却无踪影,不禁有些失落。忆起昨夜为留住那少女,扯衣扑怀,直如耍赖撒泼,更感羞愧难当。
舒云天素知江湖上传言自己老成持重,不过若论昨夜的光景,恐怕不比顽童差不了多少,暗想这事要传了出去,真有十个武凤雏的名头,也都得给败尽了。
他自嘲了一番,却觉心中舒坦许多,揉了揉红肿的眼睛,手掌张开,露出一条手帕,忽地一怔,暗想:“这姑娘心地善良,今后碰到,须好好向她道歉。”
站起来一望,远处有道水沟,他走过去将手帕洗净了,叠好放进怀里,心想来日有缘,自当还给那青衣少女。洗了把脸,在地上解开行囊,顿时五颜六色散将出来,有如揭开了聚宝盆的盖子。
里面的物事属白色最多,自是一锭锭银子,黄澄澄的是金叶,叠有数十片,绿的是翡翠,红的是玛瑙,还有蓝的、紫的、橙的各种宝石。
舒云天背了几日,颇觉包裹沉重,这时方叹难怪如此。瞧这场面,猜到收拾之人定是甚急,怕金银不够,才塞了不少珠宝充数。他明白这是花如何交予兰韵,给她和自己做盘缠的,只是行囊里的东西,足以置地建宅,用度一生。
舒云天心里苦笑:“我从此孤身一人,金银珠宝再多又有何用?我与如妹若不是亲兄妹,相守一生一世,就是再穷再苦,也快活赛过神仙了。”可这究竟是不可能的,想了一会儿,自己也觉无聊。
他收起杂念,活动活动手脚,大感四体轻健,除了有点饥饿,精神却相当不错。心知得那青衣少女照料,发泄一番后,长久郁结之气已去了大半。
他对那少女心怀感激,回想那少女形容气质,忽感有些奇特,心道:“为什么我这么想?她到底是哪里与众不同?”但忆及前夜,脑海里浮现的都是自己痛哭的情状,那少女有何异处,却是怎么也记不清了。
舒云天系好行囊,再行上路,他迷迷糊糊走了七天七夜,于现下方位何处,自己也是不知。往前走了半个时辰,望见山脚边有块界碑,书着“黄州府麻城境南”,才知自己这几日往北偏东,将出湖北。
麻城以杜鹃花闻名,虽在冬末春初,满山枯枝,但树丛遍处,也算是寒日一景。舒云天驻步而望,心道:“如妹的‘映血剑’正是以杜鹃为名。杜鹃泣血,剑意哀绝。”
耳边重现那日花如何在渡口的言语,暗暗担心她回庄后,会不会也如杜鹃一般,哀痛而呕血。当然,也幸得杜鹃花未开,否则舒云天一见血色的花朵,触景生情,难保不先吐血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