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府,兴安县,夜如泼墨月如灯。小镇的客栈里,客人坐不过半,角落一桌正坐着一男四女,似已用餐毕了,杯盘俱收,每人面前只搁着一杯清茶。五只杯子中央,有一颗泪滴状的小珠子,骨碌碌地转着。
靠东坐着的黄衫女子,怔怔地盯向那珠子,嘴里轻轻念叨:“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忽地,西首的粉色衣衫女子抬起手掌,朝桌上一掠,即将那泪珠抄在掌心,皱眉道:“清浊,你拿这玩意儿出来干嘛?还偏偏叫什么‘相思泪’,又害菊清胡思乱想!”
南面一名少年,一名少女,并排靠坐。那少年挠头道:“那片林子穿不过去,地图已然没用,咱们手头就剩下这线索了。”对面的白衣女子道:“可光凭这滴眼泪,引不出正主儿。除非携它招摇过市,故意引人注目。”
两人商讨片刻,总觉这么一颗小珠子,哪怕大肆宣张,也吸引不到几个人的目光,谈何引出这珠子的主人?四人尚自一筹莫展,那黄杉女子却不吟诵了,独自儿出神。
那白衣女子打量她几眼,叹道:“菊清得了神医的妙方,一年来悉心调养,好不容易才恢复如常人一般。若又害上相思病,日渐憔悴,重归旧况,那可怎么是好?”
那粉衣女子伸长手臂,摇了摇她肩膀,怒道:“菊清,你怎么啦!老想那淫贼干嘛?不许想他!”那黄衫女子方才惊醒,玉面染霞,低声道:“姊姊,恒哥可不是淫贼,他只是天生多情......”
粉衣女子怒道:“他就是个淫贼!若非本姑娘打不过他,一定把他千刀万剐了!”那一直寡言的少女开口道:“我也是。”余下那少年和白衣女子,瞧黄衫女子又陷入沉思,唯有相视苦笑。
这五人,自然是许清浊、风倦月和花苑三芳了。他们奉花如何之命,拜访湘漓宫,一是向其示警,二是结纳盟友。哪知虽有一张地图,标记了位置,寻到兴安县灵渠,想要继续前进,却给一座深林挡住了去路。
灵渠乃秦始皇为征战百越而开凿的大水渠,专以运粮,两头连接湘江和漓江,跨越南北。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有重整新修,至今已极具规摹,水路交错,既便于民生,又利于商贾。
湘漓宫以“湘漓”为名,便坐落在灵渠之畔,孤阳子所授的地图上,其址临靠兴安县南,隔着一条海阳河。过了河,再往东南向走,深入一片峡谷之内,即可抵达湘漓宫所在。
可峡谷的谷口处,有一座被当地人唤作“紫瘴林”的深林,其间林木密布,紫瘴缭绕,不仅难以视物,稍吸一口瘴气,即会昏迷不醒,或让野兽叼走。因此,老百姓都当成禁地,避之不及,压根不敢靠近。
许清浊等人身为武学高手,一路而至岭南,攀多了崇山峻岭,直是如履平地,奈何在这峡谷迷瘴面前,和普通人一样,浑没了办法。哪怕许清浊内功具有驱邪之能,纵不晕过去,深入层层叠叠的林子里,也是找不着北。
其他四人,也仅风倦月使出“天石劲”后,闭住呼吸,能陪他多探索一会儿,三芳却走不到半里,就得退出来。两人闯了几次,做了些记号,可次数越多,越知开拓的范围,实乃紫瘴林冰山一角。
“五毒桃花珠”若在,自能驱赶迷瘴,护住五人前行,搜索到更深处。但此物已然失效,变成五毒圣灵的容器,更被许清浊赠予毒灵子防身了。少了这一件宝贝,许清浊想穿过林子,可谓难于登天。
五人尝试了两日,无计可施,每到傍晚,只得坐船渡河,回兴安县过夜。菊清在白天时,还帮四人出谋划策,一到夜里,又想起英俊风流的刀魁马恒之,情愁满腹,吟着诗词发呆。
许清浊向兰韵问询缘由,兰韵说刀魁当上副盟主后,总借着和盟主议事等名目,赖在花苑不走。此人死性不改,追求花如何未遂,把心思转到风致各异的三芳身上。
桃舞、兰韵素知他名声不佳,颇有戒备,极少理会他骚扰。菊清则因身子虚弱,久居深闺,少与男子打过交道。她涉世不深,平日又常以文学自娱,长期熏陶,对男女情爱尚存天真。
马恒之幼时学艺,大都半途而废,但也学一门,精一门,几乎无所不通。于是他一遇菊清,就投其所好,倾尽胸中文墨,大谈诗词曲赋,直说得菊清两眼放光,当他是不世才子,平生知己。
马恒之昔日游历江南,无论望门大族还是青楼坊间,多有作诗填词的才女。这些女子都曾因为刀魁沦陷情网,莫说是内心如小女孩般单纯的菊清了。两人相互赠诗数首,菊清已芳心暗许。
花如何、兰韵、桃舞一直把菊清视为妹妹疼爱,皆对刀魁火冒三丈。花如何亲自取剑,与刀魁大战了一场,将他赶出了花苑,从今往后,严禁此人入内。菊清仍未见好转,夜夜想着刀魁,茶饭不思。
许清浊一路没少谈刀魁如何如何花心,菊清不为所动,此刻又让紫瘴林弄得焦头烂额,已无兴致再劝。只有桃舞喋喋不休,兰韵唉声叹气,风倦月呷了口茶,唇杯未离,忽地出声道:“藏羚儿。”
许清浊目不斜视,装作无事,低声道:“不要打草惊蛇。”两人内功境界俱高,五感极为敏锐,言语之间,感到被人视线紧盯,久久不放。三芳则未觉察端倪,自说自话。
许清浊心有感觉,窥视自己的,是两个武功不低的好手,附近除了湘漓宫,并无门派,心下暗暗欣喜,正欲顺藤摸瓜。二人怕惊走对方,不动声色,与三芳闲聊几句,即称倦了,各自回屋歇息。
许清浊独自回房,和衣装睡,时不时传出几声轻鼾。隔了片刻,便听窗格响动,先后两人蹿进窗内,落地声微不可查,轻功不俗。一人飞身闪至床头,伸指一点,点中许清浊昏穴,细声道:“悄悄扛走。”
另一人道:“不,师父,你带着他吧。”前面那人怒道:“你叫我把男人扛在身上吗?那成什么样子!”后一人道:“可我也是女......”前面那人道:“你是徒弟,敢不听话么?不要耽误大事。”
那辈分小的女子颇不情愿,走到床边,待要俯身探臂,忽地眼前一花,身子已动弹不得,急道:“师父!”便听师父道:“你、你快解开我穴道!”心中一凉,知道师父也被制服。
那女子点穴的内力,极其深厚,寻常人难以招架,但许清浊仗着“清浊劲”,瞬间将其真气消解,反点二女穴道,听她们张嘴欲呼,低声道:“别吵。”去往桌旁,点燃了一支蜡烛。
顺着烛光看去,见二女身穿紫衣,容貌俱佳。其中一个鹅蛋脸,二十岁左右,细眉入鬓,长发搭在肩头,气质优雅,想必是那“师父”;另一个圆脸大眼,粉肤柔嫩,不过十四五岁,目光里带着一丝愠怒,看似则是“徒弟”了。
许清浊抱了抱拳,道:“二位姑娘,得罪了!”那圆脸少女怒道:“谁是你姑娘?你这小子,做我儿子都嫌年小!”许清浊一愕,再望她几眼,始才确认,这人才是“师父”。
那鹅蛋脸女子怯生生地道:“师父,咱们都被抓了,您就少说两句吧......”那圆脸少女怒道:“你是不是想向他讨饶?你要敢开口,看我回去不收拾你!”
许清浊哭笑不得,暗想:“这二女应该调个模样!”问道:“敢问二位芳名?来自何处?”那圆脸少女怒道:“少和我套近乎!你一个男人,带着四名女伴,一瞧就是淫贼色鬼。”
那鹅蛋脸女子道:“师父,您别这样说,我瞧这位公子不像坏人。”那圆脸少女道:“怎么不......”忽地话头一止,改口道:“他当然不能像坏人了!若非这张脸派得上用场,换我从前,早一掌打得他稀巴烂!”
许清浊暗觉郁闷:“淫贼不是刀魁么,怎么变成我了?”定了定神,向那鹅蛋脸女子抱拳道:“姑娘,在下绝无歹意,烦请告知来路。”那圆脸少女怒道:“不准告诉他!”
许清浊稍觉不耐,便问:“你们是湘漓宫弟子么?”二女同时失色,脱口道:“你、你怎么会知道?”那圆脸少女目光一寒,更道:“我湘漓宫的名称,你从哪儿听来?是谁告诉你的?”
许清浊道:“湘漓宫的名头,在下不止一次耳闻......”那圆脸少女斥道:“胡说八道!”许清浊不理她,继续道:“......不仅如此,我还认得你们湘漓宫的一位好手,杜香尘杜姑娘。”
那圆脸少女勃然变色,哑了半晌,沉声道:“你认识杜师妹?你是她请来的帮手,你有什么图谋?”许清浊观她神色,即知是友非敌,含笑道:“姑娘无须多虑,在下虽认得她,与她并非朋友。”
他身影一晃,眨眼回到原地,二女身上穴道已被解开,但对他的动作,全然没有看清,亦未觉身子遭触。那圆脸少女心知武功与他天差地别,不由收起怒容,凝望着他。
许清浊道:“实不相瞒,在下来自中原武林同盟,获知杜香尘或有不利于贵派之举,特来提醒各位防范。无奈为紫瘴林所遮,无法入内,在此地已徘徊数日。幸见各位,不然只得打道回府。”
那圆脸少女道:“你怎知我湘漓宫藏在紫瘴林内?是杜师妹告诉你的?”许清浊知她仍怀疑自己,摇头道:“不,在下能够探到这儿,全靠龙门派一位道长指点。”
那圆脸少女神情转和,颔首道:“原来如此,数代之前,世俗中龙门派确与咱们有过来往。”那鹅蛋脸女子喜道:“师父,我便猜这位公子是好人了!他是特地来帮咱们的。”
许清浊笑道:“不敢,在下许清浊。”那圆脸少女犹豫一会儿,施礼道:“我叫齐香绾,她是我徒儿燕轻环。”她行礼的姿势颇怪,双手相叠,平于前额,轻轻一点头,即算礼毕。燕轻环也如此施礼。
许清浊道:“幸会,幸会。”声音抬高几分,道:“月娃,姊姊,你们都进来吧。”屋门推开,四道人影走进房内,正是风倦月和三芳。齐香绾和燕轻环方知她们早已警觉,相顾一望,庆幸双方不是敌人。
许清浊一一道:“这是风姑娘。这三位,是我同门师伯师叔,江湖上人称‘花苑三芳’。她们都是随我来援手贵派的,可叫齐姑娘、燕姑娘误会了。”
齐香绾皱眉道:“别喊我姑娘......你说你们来自中原武林同盟?那是什么?”许清浊暗想:“武林大会开得沸沸扬扬,江湖皆知,你们没听过么?”介绍了一番,齐香绾面色更缓,燕轻环神情更喜。
齐香绾道:“援手之意,我代宫主谢过各位。杜师妹失踪了数年,咱们都当她已死了,今日突然归来,还将本派一叛徒解押回宫。她说按礼法,明日召集全宫弟子,亲自向宫主献上俘虏。”
许清浊道:“叛徒?”燕轻环道:“她叫万香血,是我一个师叔,许多年前便从湘漓宫逃走,不知去向。”许清浊暗想:“万香血?啊......是毒娘子巫媚血!她借丹主姓氏,化名混入湘漓宫卧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