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在一座小镇歇脚,又遇上熊廷弼。许清浊本能想要避开他,却被风倦月拽着,硬着头皮进了饭馆。熊廷弼瞧都没瞧他们,浑不搭理。许清浊亦觉生气,吃饭聊天,只当没看到这人。
此后,两人隔三差五碰到熊廷弼,有几次歇在同一家客栈,甚至一回夜里避雨,还躲进同一处破庙。许清浊心中醒悟:“是了,听闻熊将军是江夏人,江夏与汉阳不过一江之隔。”
许清浊暗呼晦气,情知若不放慢脚步,非得与此人同路,可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欠他什么,干嘛躲着他?当下故作坦然,再遇熊廷弼时,抬头挺胸,偏不露出半点怯意来。
许清浊归心似箭,熊廷弼也赶着回乡,都不让步,亦并无一句交谈。转眼入了湖北境内,抵达武汉三镇附近,许清浊要往东走,熊廷弼须往西行。即将分道扬镳,熊廷弼忽道:“小子,你这一路过来,也算有点志气。”
许清浊、风倦月与他隔着十来步,勒马回看。熊廷弼道:“但光靠志气,便能率兵打仗了吗?熊某知你精熟武艺,可我麾下缺的,是指挥战事的将领,不是舞刀弄枪的侍卫。你觉得自己有为将之才吗?”
许清浊一怔,尚不知如何回答,熊廷弼哼了一声,道:“这封信你且拿回去,熊某不收侍卫,只收将军。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够份儿了,再来见我吧。”从怀中拿出一物,扔在地上,调转马首,扬长而去。
风倦月怒道:“姓熊的好生无礼!”许清浊见正是王安那封举荐信,下马捡起,收回怀中,目送熊廷弼远去,若有所思。两人上马重行,风倦月怕他灰心丧气,没话找话,欲引他分心。
许清浊笑道:“月娃,不必安慰我。熊将军真瞧不上我,何必又把信还给我,撕了岂不方便?”风倦月点头道:“原来你想通了。”许清浊扫去杂念,笑道:“嗯,咱们快回花苑,我可等不及了。”
两人穿过汉阳城镇,没半日已归花苑,只见门前垂着大红灯笼,显得喜气洋洋,更有一地的鞭炮碎末,两个丫鬟手拿笤帚撮箕,细心清扫着。许清浊暗想:“家里在庆祝什么?”
走近门口,一个丫鬟发现了他,叫道:“是小少爷!你这半年去哪了?怎么才回?”许清浊牵了马,笑道:“你家少爷奉皇帝谕旨,上京与大战反贼,差点为国捐躯。而今功成圆满,衣锦还乡。”
那丫鬟浑然不信,笑道:“小少爷肯定玩忘了时日。幸亏小姐刚醒几天,再久一些,望不到你人影,你这次肯定要吃板子,还得罚跪罚站。”许清浊笑道:“胡说,那是好几年前的......啊!师父醒了?”
那丫鬟点头道:“小姐三日前苏醒的,大伙儿高兴得很,挂灯笼、放鞭炮庆祝。”许清浊又惊又喜,忙把缰绳交给那丫鬟,道:“你们替我牵到马厩,我去见师父!”拉着风倦月,往院内疾走。
他归来入庄,动静不小,花如何和三芳却没露面,略问几句,才知师父昏迷太久,身躯四肢仍无知觉,神医说须调养半月,等慢慢恢复。三芳正陪着莫家叔侄,似有十分要紧之事,仆从们都不敢去滋扰。
来到牡丹园中,花丛间空余凉亭,武当派老少道士身影不在,已是告辞而别,回了武当山。往绝色楼上望去,隐约有人坐在窗前。许清浊暗想:“多是恩公和师父在说话。”
他服用灵芝丸以来,五感灵觉均增强不少,虽隔得很远,也听得出楼上屋内,两人交谈不绝。当下不愿打扰,与风倦月往凉亭坐下,道:“咱们先等等。”几个丫鬟端了瓜果送来。
如此等了许久,侧耳一听,人语仍旧未断,许清浊暗想:“师父刚醒,和恩公有说不完的话,我干等着,怕等到天黑去了。不如悄悄上楼,在门外听听,趁他们话头不接,装作凑巧刚来,便好入内了。”
他打定主意,让风倦月暂坐,运足“藏花诀”,轻手轻脚,踏上楼梯。见房门未闭,不敢靠近,倚墙悄立,只听一个女子道:“......你是不是打算我一醒,就又要离开?”正是花如何在说话。
许清浊两年未听她声音,极是激动,又吃了一惊,暗想:“恩公要走吗?”忽听另一人道:“当年我离开,今日也一样得走。但见你平安醒来,我已心满意足了,别无他求。”出声的果然是凤雏。
花如何道:“你我历经生离死别,何必还在意那些烦恼?咱们成不了夫妻,不也还是天底下最亲的亲人么?你就能忍心,再次舍我而去?”舒云天道:“我无法忘了旧情。”
花如何道:“我不信你这样没骨气。”舒云天隔一会儿,道:“我确实没甚骨气。”花如何叹道:“你不用骗我了!你并非克制不住自己......你是想寻死。”舒云天许久无言。
花如何道:“昨日莫姑娘来看我,都和我说了......你让丹教的恶徒下蛊,在皇宫中杀人无数,那时击伤白叔叔的人就是你。你自觉滥杀无辜,罪孽深重,唯有以死赎罪,对吗?”
未闻凤雏回答,只听花如何又道:“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这种狡辩之语,谁都嗤之以鼻,你倒反而当作真话?丹教罪魁祸首,尚未伏诛,用得着你替他们赎罪?”
舒云天道:“如妹,我无杀人之心,但有杀人之实,手染鲜血,岂是无罪?”花如何道:“好啊,你只管寻死。你一死,我立时橫剑自刎。”舒云天道:“你......你又没有罪过。”
花如何道:“我阻止不了自己哥哥自杀,也只好一死谢罪。”舒云天苦笑道:“这话纯是蛮横,不讲道理。”花如何道:“你跟我讲道理了吗?你当初怎么发誓的?咱们好不容易重聚了,你却要一个人先赴黄泉?”
舒云天闷声道:“再非燕侣,昔日盟誓何能作数?”花如何道:“我偏要作数,夫妇也好,兄妹也好,总之你若一死了之,我便也一死了之。”舒云天叹了几声,却无话可说。
花如何道:“怎么样,你还寻不寻死?”舒云天道:“我......我心里乱的很。”花如何道:“我知道秦岭派是正道领袖,门规甚严,你从小耳濡目染,于正邪分际看得极重。”
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道:“你犯下杀孽,想要偿命,于情虽然无错,可于理大错特错。眼下真凶逍遥法外,你这么做,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你该留用之身,思谋复仇,将邪教一网打尽,以慰无辜死者在天之灵。”
舒云天叹道:“我废人一个,谈什么有用之身。”花如何道:“你武功虽失,见识仍在,足可为天下武人之师。”舒云天道:“你太抬举我了。”花如何笑道:“是么?莫姑娘不被你教的挺好吗?”
舒云天道:“她习武勤奋,因此进境可观。”花如何笑道:“我瞧莫姑娘之所以习武勤奋,是有个心仪的老师在教她。”舒云天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笑声轻松,显然已无死志。
许清浊躲在窗外,也大松了一口气。只听花如何又道:“莫姑娘心地善良,对你一往情深,我也挺喜欢她。等我能动了,便以家主名义,替你向神医提亲。”
舒云天叹道:“你别开玩笑了,我从没动过这些心思。”花如何笑道:“我就不信,你对她没有一点好感。”舒云天道:“好感自然是有,可我心里面除了......”
花如何打断他道:“有就行了。你可是花家长子,咱们家不能绝后。”舒云天一阵默然,忽道:“我若娶了她,你会嫁人么?”花如何道:“不会。”舒云天苦笑道:“你替我操心,自己又耍赖。”
花如何笑道:“我非男子,不必为花家传宗接代。”突然,轻声道:“......我不嫁出去,才好留在家里,永远陪着你......”语气带着羞涩,也带着失落。
安静片刻,她声音提高,笑道:“再说了,你妹妹风华绝代,这天下之间,有谁配得上我?”舒云天笑道:“言虽属实,未免自卖自夸。”花如何嘻嘻一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吹嘘两句又如何?”
两人笑了一阵,花如何道:“此事说定了啊,我猜莫姑娘得知后,一定心花怒放。”舒云天道:“莫姑娘族中世代隐居桃源,未必肯留在这浊世之中。”
花如何笑道:“她若真心喜欢你,有什么不能割舍的?若当作得好媳妇,我也不是不准许她回乡探亲。”舒云天笑道:“人家尚未答应,倒先冒出来个凶巴巴的小姑子。”
花如何格格娇笑,忽道:“云天,我口渴了。”便听倾茶之声响起,花如何道:“不,这茶苦得很,我想喝蜜桔膏。”听语气,像是在撒娇一般。舒云天道:“好,我替你去取来。”
许清浊偷听半晌,始终不敢打扰,乍闻舒云天似要下楼,忙走到门口,与二人相见。却听花如何道:“走之前,不亲亲我么?”舒云天回过头,见她玉颊着粉,叹道:“咱们不是从前了......”
花如何低声道:“便是做哥哥的疼妹妹,亲亲脸颊也不成吗?”舒云天凝望她片刻,俯下身子,在她脸上轻轻一吻。花如何面红如桃,启唇欲言,忽觉不对劲,眼神一移,只见一道人影立在门口。
许清浊急于现身,恰撞上这一幕,尴尬万分,道:“师、师父......”花如何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身子却又不能动,唯有低声道:“云天,把被子拉高点,将我脸盖上......”
舒云天微微一笑,道:“清浊回来了,你们师徒正好相见。”花如何道:“我几时收过徒弟?这人是谁?别管他了,快帮我遮住脸。”许清浊强笑道:“师父,你不要吓我。”
花如何见舒云天含笑观望,情知躲不掉了,眼神盯向许清浊,恼道:“你偷听多久了?”许清浊忙道:“我刚上楼......”花如何哼了一声,道:“进来前不知道请安么?罚你去取蜜桔膏,快去!”
许清浊额角渗汗,连声道:“是,是!”一溜烟跑下楼,顾不得风倦月诧异,忙去厅间,寻丫鬟取果汁来。再进闺房时,花如何已然神色如常,被舒云天扶起,靠坐在床头。
许清浊细细打量,发现师父因为长睡不醒而消瘦的容貌,而今已重现健康,和曾经一样,丽色无俦,美艳绝伦。他一阵感动,将蜜桔膏搁在桌上,往床前跪下,磕头道:“徒儿拜见师父!”
花如何道:“现在又懂规矩了?哼......起来吧。”瞧他挠头讪笑,似与昔日无异,然而全身上下藏着一股神意,含蓄不发,知其经受磨砺,武功长进极著,作为授业之师,亦十分欣慰。
她语气转柔,笑道:“你带回了云天,又救了我性命,我还没向你道谢呢。”许清浊笑道:“这是徒儿分内之事,天经地义,师父不必谢我。”花如何道:“少来,我便要谢,一醒也见不着你人影,这段日子上哪儿疯去了?”
许清浊笑容一敛,道:“不敢欺瞒师父,我本是出门游玩,可后来接连卷入邪教的惊天阴谋,差点性命不保,回不来花苑了。”花如何、舒云天相视一眼,都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许清浊略整思绪,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一件不落说了,连与毒灵子共患难、二女劫镖、皇宫惜别等私事,都毫不隐瞒。花如何听得入神,舒云天一边听,一边取清水调了蜜桔膏,一口一口喂给她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