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继续绕行,走了良久,顶上洞窟渗水而落,滴答滴答,地面较之前潮湿许多。许清浊想起,连总坛所在的溶洞内都处处积水,这迷宫建在水面以下,时有渗漏,倒也不足为奇。
墙壁上的长明灯,数目本就不多,这一带潮湿异常,大多数灯火更熄灭了,剩下的忽明忽暗。又行片刻,光亮已极为黯淡,三人眼前阴影连片,视野模糊,不时踩到水渍,发出清亮的声响。
毒灵子忽然踢中一物,俯身细辨,才看见是截断骨,还没说话,砰砰几声,只听许清浊叫道:“咦?怎么许多骨头?”风倦月道:“我这也是。”毒灵子迈前一步,身子不由升高寸许,却是断骨堆叠,横于道上。
风倦月跨过骨堆,没走几步,又遇到一堆骨头,方知骨堆错落而散,颇为密集。风倦月道:“我们快到了,野兽喜欢将猎物拖到巢边吃掉,所以骨头遗落于此。”
许清浊点头道:“不错。”心中几分喜悦,几分紧张,将秋霜剑拔出,横在胸前,继续探路。毒灵子心底莫名涌起一丝不安,暗想:“怎么回事?有哪里不对劲?没准儿我们全想错了......”
念头未停,又是一声吼叫在耳边响起,此次的吼声之巨,前所未有,竟震得三人耳朵微微发麻。许清浊吞了一口口水,注目不远的岔口,回头低声道:“我感觉到了,它就在转角那边。”
毒灵子一阵魂不守舍,颤声道:“别走了......我、我们快回头吧。”许清浊笑道:“都到跟前了,回头干嘛?有我在,不必怕它。”握紧剑柄,缓缓而前,风倦月紧随其后。
毒灵子无奈,硬着头皮跟上二人。许清浊不欲打草惊蛇,悄声踱到墙角,抓住壁边,稍稍探出脑袋张望,不料眼前极为漆黑,显然此段的通道内,一盏亮着的灯都没有。
他眨了眨眼,只觉黑暗之中,有什么物事在蠕动,不禁跨出两步,凑近了些,将“清浊劲”聚于双目,定睛望去。一望之下,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倒抽一口凉气,道:“怎、怎么像是个人?”
数丈之外,一个人影蹲在地上,身子前倾,好像还穿了衣裳,可边角零碎,显然衣不蔽体。脚边胡乱摆着几具人尸,有的干瘪;有的光秃秃的,整个都是骨架子;有的则半骨半躯,似是刚吃掉一半的遗骸。
许清浊目瞪口呆,心道:“他在吃人么?”又觉那人影没有动,安慰自己:“兴许我看错了,这也是一具尸骸,只不过死前没有完全倒地。”刚这么想罢,那人影的脑袋就往下一沉,怪声传来,犹如咀嚼,犹如骨碎。
许清浊吓得连退几步,背心撞上风倦月,差点跌倒。风倦月望不到前面的光景,奇道:“你看见什么了?”许清浊还没回答,毒灵子问道:“你、你是不是看见......他在吃尸体?”
许清浊点头道:“是......他是谁?是妖怪,还是僵尸?”毒灵子得他证实,刹那之间,牙关打战,道:“他、他是......”因为过于恐惧,说不下去了。
可她的心里全明白了:“根本没有出去的路,也不是什么怪物野兽,而是周天老魔!他在凤凰山重伤后,被向天啸关进了迷宫,却靠着以死尸为食,活到了现在。”
她读宫夫子的留字之时,便觉有什么说不通,此刻方才醒悟:若太真教主早就被“怪物”吃得只剩下半截骨架,重不过数斤,宫夫子再疲惫,也不至于到了离密室不远处,始称自己无力,将其抛在路边。
显而易见,宫夫子当日拼力拖行的,是太真教主完好的尸身。不仅太真教主,这迷宫里的所有尸体,一年之前都是完好的,直到周天教主困入,尽皆沦为了这魔头的食物。
至于为什么越近此处,尸骨越发密集,也是明摆着的了:这里有水渗出,可供周天教主饮用,其余地方却无水源。他以此处为居所,把尸体都带回来,慢慢食用。那些散落在外的骨头,多半是他找尸的途中饥饿,就地而食了。
一般的人以腐尸为食,早就身中剧毒而亡了。毒灵子却知,周天教主内功无敌,百毒不侵,兼之体格强悍非人,于这凡人无法想象的绝境之中,活到今时今刻,也绝非不可能。
许清浊没听到她的答案,反而鼓起勇气,暗想:“以我的武功剑法,就算僵尸也不惧!”想起传说中提到,死人若化为僵尸,力气远超生前。于是将体内“清浊劲”转为刚猛,神力加身,准备硬碰硬地斗一场。
那人蹲坐食尸,仿佛没觉察他。可“阴符劲”特征一现,杀气大作,那人感应激烈,身躯一震,极快地转过了脑袋。许清浊抬眼一瞧,本来的强盛气势,顿给冰水浇灭了一般,荡然无存。
他心跳差点吓停,暗叫:“周天教主!”对面那人,戴着副残破的面具,额角和嘴唇、下巴,都已露在了外面。这面具虽然破损,当中无缝无孔,与大殿上向天啸所戴的一模一样。此人的身份,也不必再怀疑了。
许清浊一时还未全然想通,却知自己三人,绝非其敌,只怕一百个僵尸,抑或是神话里的牛首人身怪物,也比不上此人一半恐怖,急道:“快逃!”一手一边,拉住风倦月和毒灵子,往来时通道发足奔去。
他足底汇聚“清浊劲”,催到极致,加速逃离,可谓风驰电掣。风倦月不懂了发生什么,毒灵子则是吓呆了,动弹不得。二女给他抓住手掌,竟如纸鸢一般,腾空飘起。
通过几个转角,她们也都反应过来,先后松开许清浊的手,运使轻功,与他并肩奔行。三人听得背后的吼叫声,一浪盖过一浪,情知周天教主正在追来,不由面色苍白。
许清浊轻功最高,忽觉二女落后,暗想:“我岂能独自领先,让她们被魔头追上?”当下故意放慢脚步,待二女经过,轻轻两掌推去,将她们送出数尺。二女得他内力相助,脚步轻盈了几分。
微微回头,只见周天教主汹汹追赶,每逢拐角,均止不住势头,将毗邻的石墙轰倒半面,再拔出身子,像炮弹一样往前冲来。多亏这一带岔路复杂,每段的通道很短,须得频繁拐弯,略微拖延了对方的步伐。
许清浊心惊肉跳,念头飞转:“此人轻功诡奇,凤凰山上一步十丈,有如缩地而行,一旦进了长道,眨眼就得给他追上!”可是三人逃命,慌不择路,哪还管得了这些?别跑进死胡同,就已谢天谢地了。
果不其然,弯道渐少,直道笔挺。三人拼命跑过一长段通道,被周天教主追至百步以内,好不容易转了向,面前又是一条更长的直路,心中叫苦不迭。背后一声轰鸣,周天教主拐过弯,撞在了墙上。
许清浊暗想:“这段路逃不过去了!”往前望去,离岔口还剩十来丈,二女喘息声不休,疲惫不堪。身后动静渐大,他余光一扫,周天教主从塌毁的墙里抽出半截身躯,举手抬足,石块乱飞,唯左臂垂落,似是无力。
周天教主这回冲刺过猛,陷得也更深,然一无阻碍,比迅雷闪电还快,犹如一团混沌翻滚扑来。许清浊猛觉后脑头发给吹得飘起,情知无法回避,一咬牙关,喝道:“快走!”
他转过身子,聚起“清浊劲”,使了招“死士八剑”中的“刺心”,迎向周天教主。周天教主曾被花如何此招重伤,“阴符劲”破坏左臂经脉,残废至今,突逢这天敌一般的剑招,惊吼一声,身形顿停。
许清浊一剑迫停了他,信心稍增,正犹豫是否能奋力一搏,击杀此魔。忽然之间,一股恐怖的预感笼罩心头,忙收了长剑,转身奔逃。二女瞧他行断后之举,风倦月不假思索,当即尽力逃走。
毒灵子紧随其后,忍不住回头一瞟。这一瞟不要紧,只见许清浊疾步奔近,周天教主贴地而飞,单手前伸,整个人宛如一只箭矢。毒灵子怕他给这魔头抓住后背,驻步叫道:“爱哭鬼,小心!”
许清浊全力而逃,未必不能赶在被周天教主击中前,转入岔口。哪知毒灵子突然停下,他又惊又急,心想再难逃此劫,暗叹一声,抱住毒灵子,足下一蹬,跃到拐角时,展臂奋力一推。
毒灵子身在半空,惊骇难言,看着许清浊抛出自己,却因此弹回尺许。周天教主吼声不绝,扑上了他,两人一齐撞上前方的石墙。砰的一道巨响,刹那间石屑纷飞,烟尘如浪,什么都望不到了。
毒灵子眼前一黑,将要跌倒,忽被人揪住衣襟,继续沿着岔路而前。她双脚在地面摩擦,阵阵生疼,可远比不如胸中痛楚。又转过一个路口,稍稍回过神,仰头一瞧,自己正被风倦月拖行。
毒灵子叫道:“放开我,我要去找......”风倦月低喝:“闭嘴!”头也不回,只顾奔跑。二女穿过两条长道,岔口变多,道路也曲折起来。七转八绕,未觉周天教主追到,又听一声吼叫,声音弱了不少。
风倦月知道暂且远离了这魔头,始才放缓脚步。她大半日没有进食,还是重伤初愈,能拖着一个人狂奔良久,全凭一股意志不断。脚步一缓,精神松懈,顿时站不稳,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毒灵子随她而倒,虽有余力,也使不出来,瘫软趴在旁边。二女伏地不起,耳里全是对方急促的喘息声,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如此休息了一会儿,风倦月扶着墙挣起,对毒灵子伸出手。
毒灵子愣道:“你、你干什么?”风倦月道:“起来,咱们继续走。”毒灵子颓然道:“走?这迷宫是一座死宫,没有出路了!”风倦月的手并没收回,道:“藏羚儿救你,不是叫你趴在这儿。”
不提许清浊还好,一提许清浊,毒灵子眼泪夺眶而出,喃喃道:“都是我害了他,若我不停步,他不会死的......”二女都是武功好手,即便当时迷惑,事后稍一推敲,也通晓发生了什么。
毒灵子固然担心许清浊安慰,情不自禁停步提醒,反倒拖累了他,不得不另费力气搭救自己。想到此节,毒灵子懊悔到了极处。风倦月心知肚明,所以也不责备她,只道:“后悔有什么用?快走!”
毒灵子哭道:“去哪儿?周天老魔都出不去,我们出得去么?”她情绪失控,声音关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风倦月恼极,喝道:“别吵了!藏羚儿屡次不要命地救你,你想般辜负他么?”
毒灵子稍止哭声,揉眼问道:“屡次?”风倦月道:“你当我们怎么掉进刑窟的?”毒灵子一怔,脱口道:“难道不是你们要杀我,被香罗刹发现了,打入了刑窟?”
风倦月摇头道:“一路上他几次都想救你,却犹犹豫豫,没有出手。直到望见你掉下去,这才奋不顾身。”毒灵子一时呆住,喃喃地道:“原来是这样......”眼泪又滚滚而落,如断线珍珠。
风倦月道:“他一而再救你,是盼着你活着。你要明白,就打起精神,随我逃出这迷宫。”毒灵子纵知真相,身处绝地,心无半点希望,颓然道:“我们不可能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