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誓言

欢宴直到深夜才结束。林立和早已醉得不省人世,由岽哥半拖半扛地带回主屋。从厨房餐厅到她住的客居要走过一段长廊小路。夏悠子陪她走回小屋,似乎是怕她再度感冒,走之前还刻意把屋里的空调开得很暖。

待清酒的余温退却,她在凌晨三点苏醒,感觉有些闷热,于是爬起来轻轻推开木门,留出一道手臂宽的缝。坐在温暖的小屋里,她斜靠着门边,呼吸透过门缝吹入的凉爽晨风,想着岽哥的那碗乌冬面汤,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心里再清楚不过:汤里掺和着感冒退烧药。那是岽哥从小哄她吃药的绝妙方法,没有人能够低得住他的厨艺,哪怕里面掺着毒药!

屋外月光皎洁,树枝影透在布帛紧绷而成的“幛子”(Shoji)窗户上。日本房屋传统的设计理念,是把屋里和屋外的景色作为一个整体考虑。为了让人有种身居自然的舒适感,往往只用绸布锦帛设计成窗户或着“屏风”似的拉门。一来可以增加房屋的透光度,而来还可以避免分割成完全不同的空间。正如她所见,屋里屋外隔着不过是层薄薄的锦纱,而不是厚厚的石墙。

忽然,一个熟悉的人影透印在障子门上,她心底一阵抽凉。

“岽哥?”她试着叫了声。

“嗯!屋里太热,出来走走。”岽哥轻声应答。

“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岽哥陪我聊聊?”

岽哥吐出一个“好”字,随即在门外坐下。那个曲腿而坐的背影深深印在幛子门上,如幅永远也看不厌的画卷,刻入她的眼眸。抬起手,她想拉开门,犹豫片刻后还是乖乖地放下。酒精未曾退得彻底,而这寒意微凉的夜,人会特别地渴望温暖,会让理智变得脆弱……

既然他已经选择坐在屋外,她为什么还要他为难?

“林……林会长和岽哥是如何认识的?”隔着薄锦纱,她轻轻地问。

虽是亲生父亲,但她这辈子或许都叫不出“父亲”或者“爸爸”二字。

“林立和原名张立和,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哥们,也是我船上的水手之一,和我出生入死无数次。”

“原来,我是岽哥的哥们……意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心头飘过一丝凄凉。

“关键不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而是怎么让自己快乐的活着。”顿了顿,岽哥接着说,“当张立和知道林遐生个女儿,取名林芷蒽时,他把自己的姓改为‘林’,只想和你们更靠近一点,更像一家人。”

“岽哥觉得,家是什么?”

“我心是我家,只需要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只要还为某人跳动着,有份爱的温暖,便是家的感觉。”岽哥低缓的嗓音震动她的心弦。

想起岽哥那套华丽奢侈的豪宅,里面充满寂寞和空虚,还有道不尽的残忍和争夺。此刻,她比谁都能感受得到他的痛。没有爱的和谐,再大的房子都是空!

“岽哥和林遐,为什么会错过?”

母亲只告诉她,错在自己先离开荒岛,才让岽哥有机会遇到段雅美。她一直想不明白,像岽哥这样的男人绝对不是“遇到”另一个女人,就会失去控制的。如果说,林遐在他生命中不重要,为什么之后又三番五次的寻找?如果说重要,为什么又娶了别的女人?

沉默良久,岽哥终于在这个安静地夜里,慢慢给她讲述当年的故事,仿佛用心在播放一部老电影,银幕设在她的脑海里。

“逃出越南的时候,林遐只有七八岁,我也不过十五六。当时把她从砍刀下救出,也只是种习惯。那些兄弟都是烈性子,常常拿刀就砍,我这个做‘老大’的总不能看着他们伤害一个又一个……只是没想到,最后那个大浪冲入船底,彻底地摧毁我的船。然而,也是那条沉船,改变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我和林遐几乎是同时沉落海底。手臂的伤口遇到咸苦的海水,痛得我几欲晕眩,根本无法用力游出水面。更可怕的是,血腥的味道引来鲨鱼。我的另一个兄弟为了救我,最后丧生在鲨鱼肚里。在我完全失去生存的希望时,突然看到林遐瘦小的身躯俯冲而来,在我腰间绑上一条缆绳……

“后来我才知道,她获救后,曾祈求钻油井的舰队搜寻我的下落。当时要救的人那么多,而鲨鱼起伏的脊背大家有目共睹,根本无人给予理睬。若不是她拉着缆绳勇敢的跳下海,今天也就不会有岽哥。”

林遐从来没有说过这段故事。

原来,要一个男人动一辈子的心,是有代价的。母亲的代价就是那时那刻的舍命相救。

“重新跳入海水确实需要勇气,但拉条缆绳还是比较容易的。获救的人们齐心协力,把我们拉上船。在那条拥挤的小船里,我躺在她瘦弱的双腿上。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刺眼,她一直晃动着那张可爱的孩子脸,试图用自己的影子给我的双眼遮光——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并暗暗发誓一定要她过上最好的日子,如果我们能活着。”

岽哥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也许是几十年的大风大浪早把心催化成顽石,记忆画面原有的色泽也已褪却,只剩情调黯然的黑白,回忆的时候也就省去诸多情感。可作为听众的她,喉头早有些酸涩,视线也被泪水模糊。

“救起的难民被安排到Indonesia(印度尼西亚)某个岛屿上的难民营。那是由联合国难民公署指定的地方,上面有最基本的救助物质——帐篷,罐头食物,和淡水。虽然艰苦,但我们毕竟活了下来!荒岛上生活两年多,我们相互鼓励和寄托。后来,来了不少收取难民的国家,其中几个西方大国都是优先考虑孩子和女人。未成年的林遐很快被列入美国的名单。她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因为我们都知道,不能错过求生的机会——活着才有希望!我当着她的面发誓,一定会去美国找她。”

她不知不觉拉开彼此间的那道木门,走到岽哥身边坐下。此时此刻,她只想握着他的手,陪他一起回忆那段苦楚。正如段雅美所说,岽哥不会向林遐诉苦,因为母亲所承受的已经很多很重。今天的她,在岽哥眼里,应该足够强大到撑起一个命运——岽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