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跑出了百余里,才被青青喝停。她抬眼望去,只见四周群山连绵,一望无尽,也不知是跑到了哪里。再回头一瞧,见皑皑白雪上尽是蹄印,秀美不由得微微皱起。忽然脸上一凉,天空竟然飘起了雪花,她心中一喜:“嘿,老天爷真帮忙。”催动蔷薇,往山中走去。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洞,只是洞口低矮,不容马匹通过,此时她穴道未解,又被绳索缚住,行动不便,进不得洞中,不由暗暗发愁。忽然啪嗒一声,却是蔷薇马嘴酸痛,再也叼不住觉心,将他摔在地上。
青青见觉心生死不知,大感歉疚,心道:“被我连累得走火入魔,恐怕以后就是个废人了,可真是对不住。”忽然轻咦一声,状甚惊异。只见觉心身上腾起层层白气,雪花没等落在身上,便被蒸得消失不见,地上的积雪也被热气融得成了雪水,随后就被蒸干,蔷薇被热浪烫得嘶鸣一声,马蹄挪动,离觉心的身子远了一些。
青青正自惊疑,忽见觉心缓缓支起身子,脑袋耷拉着,口中发出荷荷怪响。青青虽是胆大,见他这样也是生出惧意,问道:“你,你怎么了?”忽然觉心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盯向青青,眼神空洞骇人,青青见之悚然而惊,不及反应,就见觉心猛地扑来,双手成爪,抓向自己。青青骇极而呼,蔷薇见到主人遇险,踏着碎步后撤,意图避开,让觉心状若疯魔的一爪没有抓中。他身在半空,去势本已成强弩之末,可忽然手臂暴涨,五指戳在青青腰间。青青痛呼一声,只觉得腰上仿佛被一块烙铁戳中,紧接着发现身体居然能够动弹了,原来觉心这一下恰好抓在她章门穴上,劲透全身,误打误撞解开了穴道。
青青身躯扭动,想要挣脱绳索,惊骇中发现觉心又朝自己扑来,连忙唿哨一声,蔷薇人立而起,前蹄踹向觉心胸口,把放在马背上的曲兴都掀翻在地。觉心神智混乱之下竟不闪避,被重重一蹄踹飞出去,倒在地上,双目翻白昏死过去。
……
觉心是被疼醒的。
他缓缓睁开双眼,但见眼前一片漆黑,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暗自苦笑道:“呵,恐怕这回经脉尽毁不说,眼睛也弄瞎了。”欲要支起身子,只觉浑身剧痛无比,让他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默查体内情况,发觉真气散乱,全身经脉无有不损,一时间不由得心灰意冷,暗道难道只能在这里等死不成。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左近有脚步声响起,尔后便是大石滚动的声音,再扭头一瞧,见一个洞口显露出来,从外走进来一人。觉心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我并没有瞎,而是在洞里啊。”正暗自惭愧,待看清了来人,愣道:“是你?”
来人正是名为青青的姑娘,她哼了一声道:“不是我还能是谁?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觉心问道:“曲兴大哥呢?”
“死了。”
“什么?”觉心一惊,便想坐起来,哪知刚一动,浑身肌肉便如同撕开了一般疼痛无比,经脉亦是火烧火燎,他嘶了一声,终究是爬不起来。
青青瞥了他一眼:“你之前走火入魔,现在没成废人,已经是运气好了,还是老老实实的躺着吧。”
觉心盯着青青道:“姑娘,曲大哥是真的死了吗?”
青青道:“哼,自己都半死不活了,还那么关心别人?”见觉心仍旧是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他解了阴针制神,放他走了。”
觉心闻言,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直到青青不耐烦道:“看什么?你爱信不信。”觉心见她不似作伪,便道:“如此,多谢姑娘了。”青青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觉心道:“既然曲大哥已经被你放走了,那,那你也走吧。”
青青道:“这是你家的地方,只准你待着?哼,你当我愿意在这待着,明教三大护法正满世界的找我,现在出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抓到。”
觉心“哦”了一声,见她不走,心里倒有些莫名的高兴,旋即又被自己的这种情绪弄得又羞又恼,不由脸上发烫。偷偷望了青青一眼,见她好像没有发觉自己的异状,才暗自松了口气。
他正百般纠结,忽然又听青青道:“刚才在外面抓了只山鸡,你吃不吃?”递过来一只烤熟了的鸡腿,觉心微微摇头道:“小僧自幼吃素,这个还是你吃罢。”
青青道:“你昏了三天,期间粒米未进,兼且伤势极重,不吃东西恐怕会死,”见觉心仍是摇头,哼道:“不吃正好,我自己吃,自己寻死,可怪不得我。”走到一边,从旁边的包裹中取出毯子铺在地上,坐到上面便对着鸡腿啃了一大口,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觉心闻到鸡肉香气,顿感腹中饥饿,只是鸡腿已经被青青吃了,自己又守着荤戒,索性闭上眼睛不再去想,默默运起洗髓神功,聚拢散落在四肢百骸中的真气,缓缓沿着经脉运行。
他浑身上下的真气仿佛散落在经脉中的水滴,一滴滴俱不相连。平日里运行真气如臂使指,可如今调动起来,这些水滴仿佛重若千钧,调用起来十分滞涩。水滴每动一分,经脉都剧痛无比,好似刀割。他脑门布满汗珠,一滴滴直往下淌,虽是剧痛之中,却毫不停歇,仍是努力行功。终于,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无数水滴渐渐汇成涓涓细流,在经脉中缓缓流动。又过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真气长出如箭,过了片刻才渐渐散开,体内真气终于又汇成一处了。
青青察觉身边异状,面上透出一丝讶色。她万没想到,觉心如此情况之下居然还能运功疗伤,而且她也从未见过躺着就能练功的内功,心中讶异非常。
觉心功行九转,真气流转逐渐顺畅,于是缓缓收功,睁开眼望向青青。只见对方正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脸上不由腾地红了起来,幸好洞口被大石掩住,洞内光线幽暗,让人无法看清细节。
青青见他睁眼,开口问道:“你练得是什么功夫?怎么躺着也能运功?”
觉心微微沉吟一下便道:“洗髓经。”
“那是什么?我只听过嵩山少林寺有易筋经,传闻有化腐朽为神奇之能,是武林中最为高深的武学。你练的这个洗髓经,与易筋经相比如何?”青青问道。
“易筋经小僧没练过,不知道练了之后会如何。小僧练了洗髓经之后,有百毒不侵、起死回生,乃至学武事半功倍的效果,至于其他效用,小僧暂时还没发现。”说来也怪,觉心在这青青姑娘的面前当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仿若一个看见将军的士卒。
青青哼了一声道:“说的这么厉害,我偏偏不信,你把口诀念出来,让我练练试试,看看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奇。”
觉心道:“你不用激我,想知道口诀也没什么打紧,你听好了。”清了清嗓子,逐字逐句的将千余言的洗髓经心法缓缓念出。青青记性甚佳,待觉心念过两遍,她便记得住了。
她听完了口诀,嘴角逸出一丝笑意,道:“小和尚倒挺听话,也罢,你身受重伤,又饿了这么久,还不吃肉,本姑娘便出去给你寻些吃食,让你不至于饿死吧。”起身走到洞口,推开大石,迈了出去。
觉心见洞外飘雪满天,道:“外面雪下得那么大,还是别出去了,我不饿。”青青闻言,回头嫣然一笑,摆了摆手,仍是离洞而去。那绝美的笑靥如同风雪中绽放的梅花,让觉心瞧得不由呆住,愣愣的说不出一句话。
他双眼一直望着青青离开的方向,眨也不眨,就那么眼巴巴的瞅着洞外。盏茶功夫之后,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她会不会把我扔在这里,就此离去?这么久没回来,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外面漫天大雪,恐怕是迷了路,找不回来了吧?”万千思绪一时间如潮水般涌来,弄得他神思不属而又无可奈何。又过了半晌,见青青仍是未归,便想挣扎着起身,刚一动弹,便觉浑身筋肉骨头无有一处不痛,经脉中虽有真气,可是四肢一点力气也无,不由颓然放弃。
他想,大概那个姑娘已经独自离去,把自己留在这里等死了吧,心头黯然,几欲落下泪来。忽然洞外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正是青青迈步走入洞中,觉心见状,欣喜非常,颤声道:“你,你回来了?”竟是不及掩饰自己的情绪。
青青一愣,笑道:“怎么,你是怕我不回来了?那么怕死啊?”手里提了一个包袱。
“不,我不是……”觉心嗫嚅着,想要解释,可又怕越解释越暴露出自己的想法,吭吭哧哧的,索性闭上了嘴。
青青将手上的包袱放在地上,打了开来,里面尽是榛子、核桃等各类坚果,她笑道:“为了能让你吃上东西,我把山上的松鼠都得罪了。”原来她方才出去寻找觉心能吃的食物,只是此时天寒地冻,平日里山中常见的野果山菌等物却哪里还有?她遍寻不得之下,偶然间发现一棵树的树洞中藏有松鼠,于是将松鼠赶出,发现里面果然有它们储藏过冬的食物,于是就大肆搜刮一番,将里面的坚果全都取走了。
觉心知道此时在山林中寻找食物极其困难,面前这位姑娘定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发现这些坚果,心中感动,道:“多谢你。”
青青笑了笑,道:“你快吃吧。”
觉心勉强抬起手臂,抓住一粒榛子,岂料手指酸软无力,刚抬起手,榛子便滑落回去。他定了定神,重又拾起一颗栗子,又是刚抬起手,栗子便掉在地上。他微微叹了口气道:“小僧过一会儿再吃吧。”
青青略作沉吟,伸手捏开一颗栗子,递到觉心嘴边道:“张嘴。”觉心一愣,望着青青。
“瞧我做什么,张嘴吃了。”
觉心听话张开了嘴,青青便把栗子肉喂了进去,见他吃完,又捏开一颗榛子,同样喂进嘴里,如此接连不断的喂了十几颗坚果。洞中昏暗,难以看得特别清楚,期间青青的手指难免与觉心的嘴唇碰在一起。幽暗光线下,但见青青的手指修长纤细,白皙如玉,觉心每次不小心碰到,都让他心旌荡漾难以自已,心虚羞涩之余,还暗暗期待接下来能够再次碰到对方的手指。
终于,觉心的羞耻心占了上风,道:“嗯,我吃饱了,多谢姑娘。”
青青停下了手,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觉心见她不开口,以为方才唇指相触,唐突了对方,让对方生气了,心里微微发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忽然青青开口道:“认识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觉心见她开口说话,心头一松,忙答道:“小僧觉心,是在南少林寺出家的和尚。你,你叫什么?”
“完颜青。”
“完颜?你是金人?”觉心瞪大了眼睛,望着身边的姑娘道。
“怎么?”完颜青瞧着觉心,与他对视。
“不,没怎么。”
她怎么会是金人?为什么会是金人?觉心忽然略感茫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哼哼,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宋人,我是金人,咱们金宋不两立,世代仇敌,你便瞧不起我是不是?”完颜青斜睨觉心,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不,小僧并没有这么想。我,我……”觉心被她说的心头发慌,结巴起来。
完颜青扭过头,望着洞中暗处,道:“哼,你瞧不起我又有如何,我们金人也瞧不起你们汉人。”
“你们瞧不起我们?你们有什么可瞧不起我们宋人的?”觉心被她说得激动起来,大声问道。
“你们宋人被我们打得丢了半壁江山,徽钦二帝都被我们掳走,只留下你们这些人在南边苟延残喘。哼,宋人如此孱弱,你说我们能不能瞧得起?”
“你们金人乃塞外蛮人,不通礼义廉耻,只知屠杀侵略,给无数百姓带来痛苦。我泱泱华夏,教化千载,乃礼仪之邦,你们这些蛮夷怎能和我们相提并论?”觉心怒道。
完颜青冷笑道:“呵,好个礼仪之邦,你们汉人强大的时候,难道没有给别族带去死亡和哭泣?‘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这样的事,你们汉人数千年来还少做了?只不过现在你们摊上了无能的皇帝,一个好金石书法,不思进取;一个又屡信谗言,不用忠臣,终于被我们打得大败亏输,不得不偏居一隅。哼,赵构也是不争气,明明有岳飞那样的人,却不能善加用之,居然以‘莫须有’那样的罪名给赐其死罪。哈,大宋不亡才是怪了,反观我们大金国,铁骑百万,纵横四方,天下万族,无不威服,你说你们能不能让我们瞧得起?”
觉心忍不住道:“那又怎么样,你们金人只能强大一时,却终究要被蒙古人给灭了。”
“你说什么?”完颜青睁大了一双妙目,瞪着觉心。
觉心微微一凛,暗骂自己嘴快,怎么把以后的事情说了出来,岂不是泄露天机。他沉吟一下道:“如今你们金国内忧外患,内有术虎高琪等奸臣祸乱朝纲,外有蒙古铁骑虎视眈眈,皇帝又昏聩无能,迁都汴京之举更是与我宋国结怨,致使你们腹背受敌。你瞧不起我们宋国,那也不必说了,可是以蒙古虎狼之势,要吞灭你们只在反掌之间……”忽然脖子上一凉,喉咙被完颜青用一把匕首抵住,只听她寒声道:“我父皇几年前就已将术虎高琪诛除,他今后定然会重振朝纲,厉兵秣马以除蒙古之患,再将你们宋国给灭了。小和尚聒噪的很,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觉心大讶,并不理会架在脖子上的匕首,而是问道:“你父皇?你是金国皇族的人?那怎么会和明教等一干江湖中人有瓜葛?”
完颜青不答话,只将匕首又往前递了递。觉心只觉得脖子刺痛,好像被刃尖扎破了,抬眼瞧见对方紧抿双唇,狠狠的盯着自己,便道:“小僧的命是你从明教那几个人手中抢来的,你想取走,便取走吧。”
完颜青眼中寒光闪动,似是要狠下杀手,却最终恨恨的哼了一声,将匕首缩回袖子里,道:“你再多一句嘴,我就将你舌头割下来。”蜷起腿来,抱膝而坐。
觉心张了张口,终究什么话也没说。他不是怕被割掉舌头,而是潜意识里就不想让对方生气。
洞中重又回复安静,只听见洞外不时刮过的风声。过了一会儿,觉心听到完颜青鼻子抽动,好像在哭,心中微感慌乱,忙道:“你,你怎么了?是在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