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温如珂甫吩咐衙役前去恭请肃王殿下到府衙听禀案情,忽闻门外扇风一抖,转身便瞧见诸允爅悠哉悠哉地不请自来,大摇大摆的缓缓踱进房门。
“衙门口那小板儿牙怎么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
“昨天晚上他顶着陆师爷跟我去大牢里做审讯记录,熬了一宿。”
诸允爅随意挪了个凳子坐下,合上折扇摆在手边,斟茶细抿,咂了咂嘴,觉得有些寡淡。
“你也熬了一宿?”诸允爅一皱鼻子,“这什么茶……没味儿啊。”
温如珂在那候在一旁的衙差耳边叮嘱了几句,遣人出去方才转身落座,夺过他手里的茶壶,叹了口气。
“这壶里是水,有味儿就怪了。”
诸允爅毫不介意地将剩下的温水一口闷掉。他对于品茗这一雅趣之事的天赋有限,胡乱诌几句听得侃侃,其实也就能咂吧出有味儿没味儿,味儿不一样这么丁点儿的区别。
“听你刚才说,宋之绪都招了?”
“算不上招吧……只不过他胡闹这一遭的原因是找到了。”温如珂添茶续水,静置茶香袅袅游出,“待会儿鄢大哥过来,我一同说予你们听。”
宋之绪遭了温如珂和宋铮的吓唬,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洋洋洒洒说了将近一本书。
宋家虽算不上广宁府的名门大户,但因着出了位光宗耀祖的刑部侍郎,门楣也跟着清高了起来,家中子嗣无一不重视文理才学,势要在春闱秋试上一展宏图伟志。
可这久居于书卷中间,郁郁不得志,难免需要寻个去处发泄。
家中门当户对知书达礼的妻子不识意趣,宋之绪便同几位“志同道合”的酒友时不时地跑到烟花柳巷一醉方休,惹了周身的脂粉香气,回到家中受尽侮辱指责,便转身再往那温柔乡里醉去。
久来久往,宋之绪便钟情倾慕于一红尘女子,无奈那姑娘戏耍哄骗了他不少的银两首饰,却又借口着卖身于烟花柳巷不愿随他私奔逃离。宋之绪咬牙从家中偷了银票到姑娘那儿赎人,无意中撞见那姑娘将同样的情话抱怨说予他人,如此方才觉出自己一厢情愿受了骗,视红尘如泥淖,污浊不堪。
然重新安稳读书不过几月,临近赶考春闱,宋之绪与一准备一同进京赴考的旧友相约饮酒散心,自寄北亭回返时,正撞见涵翠楼竞选花魁……
涵翠楼历年最热闹便是当日,街巷之上人潮拥挤,宋之绪与他的那位旧友毫无自觉地便挤到了高筑的花台楼阁下,仰首便能瞧见上面翩然垂眸的妙人女子。
董夜凉一袭红裳,如仙子落入人间一般,薄纱拂面,动人心弦。
宋之绪与他那位旧友着了魔似的成了簇拥者中的一员。
为夺花魁夜董姑娘的名牌,涵翠楼一时人声鼎沸喧闹如市,拥挤推搡者众多,大有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本就是红尘之地,若真闹出人命,论谁也担待不起。
无奈之下,涵翠楼数十位护院几棒子遣散了盛情,董姑娘也托词身子不适,当夜既不陪酒待客,也不出门抚琴。
众人一哄而散。宋之绪的旧友却在他跟前扬言,说要邀约,在夜里与董姑娘在寄北亭旁幽会——若是董姑娘前来赴约,他便赔上一顿酒钱。
宋之绪原本不以为意,告辞归家。孰料,却因丢了银两与家中妻子争吵离去,独自抱着酒坛迷迷糊糊地跑到了涵翠楼街口,就这么撞见了偷偷摸摸溜出门上了马车的董夜凉。
如此在涵翠楼门前醉酒坐着睡了一夜,隔日宋之绪头痛欲裂地出城赶考,等了半日都未曾见到那位相约一同的旧友出现。宋之绪心生疑惑,却不敢怠慢赶考之事,出发入京,又因为风寒一路,险些命丧京城。
落榜归乡之后,宋之绪在家族当中再无半分颜面可言,郁郁度日,甚至于因此迁怒于本无关系的董夜凉,权当是她毁了他的前程,因着得知旧友半年未曾归家,便借此机会要治她于死地。
温如珂捏了捏冒烟儿的喉咙。宋之绪昨夜里讲故事讲到快三更,恨不得将他饱读诗书的心路历程都一字不差地说予温如珂听。除却需要留意的细枝末节,言而总之就一句话。
“恶意栽赃多半是求而不得,嫉妒心作祟。”
诸允爅慢条斯理地替温如珂添了杯茶,“他的那个旧友叫什么?”
“曲尘。宋铮一大早就出门查问去了。”温如珂抿了口茶,清了清嗓子,“原先宋之绪并未打算诬陷董姑娘,是昨日一早听说运河里边儿捞上了白骨,这才忽然怀疑起无故失踪的曲尘一事……又因为曲尘夸口说要与董姑娘在寄北亭相约,偏偏董姑娘那晚还当真出了门被他撞见,宋之绪这便认定此事与董姑娘必有关联,所以借机闹到了衙门,想着不能让真凶逍遥法外。啧,他倒是闹出理来了——鄢大哥,昨天回去,董姑娘可还想起过些什么?可还说过些什么?”
鄢渡秋拧着眉抿着唇,局促的模样有些少年人的稚气可笑。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其实……我知道董姑娘花魁之夜出门见的人是谁……”
温如珂当即忍不住发问,“是谁?!”
“我……”鄢渡秋指着自己的鼻子,“董姑娘那夜偷跑出来见的人是我。”
夜里与姑娘幽会……
这可不像是开国将军之子能做出来的事儿。
诸允爅略带揶揄地瞥了他一眼,鄢渡秋便挂上一副瞧瞧你们脑子里想得什么乱七八糟的表情,无奈地摇头一笑,“时值春闱将至,皇上传信说今年要选几位文武双全的学子送到广宁卫捶打磨炼,便让我入京监考武试选拔人才。”
温如珂握拳轻咳,没笑得太明显,“那她可否提起过受到邀约之事?”
鄢渡秋语气略微发酸,“她倒是说过,只不过她因着急于避开这些人,只记得有这么件事儿,却不记得那人的长相,听说还是一个什么李公子帮她解的围。而后她便偷偷跑了……董姑娘也不知怎么知道我夜里会回将军府歇脚整顿,便偷偷跑来给我送了些路上需备着的吃食和琐碎之物,再回涵翠楼,是我派尉迟亲自护送的,不曾去过别处。”
诸允爅垂眸,偷偷一笑。城中整顿势必要备些常用便携的药物,肯定是杨不留跑去“通风报信”。
仨人登时从案情探讨偏离到夜间幽会的“审问”,温如珂甚至觉出鄢渡秋这一双剑眉星眸都跟含了水似的,八成是昨晚同董姑娘的相处有了些眉目。
诸允爅故作夸张地感慨自己的皇妹还在心心念念着鄢大哥,正打趣要写信飞鸽传书回去,便听见宋铮在屋外叩门。
“大人,查到曲尘的家了。”
温如珂微微蹙眉。
“也就是说,曲尘确实已经半年未曾归家了?”
宋铮点头,“曲尘家中只有一位老母亲,只知道儿子进京赶考,此后半年未归。但除却赶考当月以外,每月都能收到书信和银两补贴家用,故而只当是儿子在外当了官儿,未曾怀疑他是失踪。”
诸允爅神色微动,“跟她说了那白骨的事儿了吗?”
“哪儿敢呐,那老太太对自己儿子当大官的事儿深信不疑,问得差不多就把我们几个兄弟轰出去了。”宋铮苦恼,“再说了……现在那尸体都成骨头了,让那老太太认也认不出来啊。”
诸允爅不置可否,稍微歪头,似有推测。
鄢渡秋并未察觉有何不妥。温如珂却沉吟片刻,掂量了一下,问道,“殿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在想……河底的骸骨,究竟是不是这位失踪半年的曲尘……如果是,给家中母亲寄信的人又是谁?如果不是,那死的是谁?曲尘失踪之后又去了哪儿?”
宋铮和鄢渡秋相视一怔。
两位武人抱着胳膊也琢磨了半晌,无果,便只好来回瞧着诸允爅和温如珂沉思琢磨。
宋铮敛眉,偷偷摸到温如珂的书桌,揪了几颗葡萄塞进嘴里顶饿。
今儿一早出门急,连块儿蒸饼都没来得及拿着吃。
饱满圆润汁水满溢的葡萄嚼了两下,宋铮打眼在屋子里一扫,忽而发觉少了个凑热闹的人,问道,“诶,我师妹呢?刚才从义庄门口过来没见着人啊?”
诸允爅不再琢磨,抖开折扇,“去北郊荒地蒸骨头去了,王捕快陪着呢。”
宋铮又嚼了一颗葡萄。
“蒸骨头……吃啊?跑那么远干嘛啊?”
温如珂一杯茶水回身泼在宋铮面门上。
“……人骨,你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