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秋风渐起,广宁周遭便屡有饿殍疾民,此番接连冒出灭门惨案,百姓之间口口相传,难免闹出些流言蜚语。仨人落座的茶棚离得死人的宅院没多远,坐在其中的闲人自然免不了说三道四。
诸允爅坐在四脚不稳的木凳子上,正大光明地端着茶杯偷听身后那桌的男人喊话。
说是喊话一点儿不夸张。那男人嗓门极大,到这茶棚坐下时就带了浑身的酒气,来了既不喝茶也不喝水,就抱着他的酒坛子不撒手,大声嚷嚷着这家的公公婆婆死有余辜,他家的儿媳妇和俩闺女死得委屈。
“知道……嗝……知道他家上一个儿媳妇是怎么死的吗?嗝……是被狗娘养的婆婆活活打死的啊……不就是……不就是生了两个女儿吗?她儿子在外面当兵,一年半载不回来……哪儿来的种生儿子……”
诸允爅眉头微蹙,抿着茶杯不作声。身后的男人喊累了就喝酒,酒喝光了就抱着酒坛子哭,仅余的理智让他含糊地对着来给他送水的茶棚老板说了声谢谢,说完便倒在地上呼呼大睡,人事不省。
方才跑开的茶棚伙计正好快步走回来,身后跟了位衣着朴素干净的妇人,到了棚前先颔首微微施礼致歉,而后费力地要去扛地上那一滩烂泥,累得直喘。
诸允爅回身搭了把手,岳无衣跟侯子也上前帮忙,打算直接把人送回家,却被妇人礼貌谢绝,单薄的身板坚忍地扛扶着体型高大的男人,慢慢蹭蹭的挪进巷子里,没了人影。
茶棚内寂静片刻便又哄闹起来。诸允爅跟岳无衣先落了座,侯子倒是实打实地目送那妇人和男人没入巷子深处才转身回来,表情郁闷得很。
诸允爅给侯子的茶杯续满水:“我听那位仁兄哭得撕心裂肺,说的话也不像胡诌作假……他跟灭门的那家是……?”
侯子受宠若惊地颔首致意,捧着茶杯润了润发干的喉咙,低沉说道:“刚才那两人是郑家第一个儿媳的兄嫂,姓王,在南街做些小买卖。当初王大哥做买卖赔了本,便寻了个还算富裕的人家,嫁了妹妹,收了聘礼打算东山再起。可好景不长,进货的时候被山贼劫了车,险些把命搭进去。他妹妹看哥哥一家揭不开锅,就跟婆家借了银子帮王大哥恢复了买卖。本想着能过上顺遂日子,可王大哥的妹妹接连生了两个女孩,郑老夫人对这儿媳是连打带骂,没多久,他妹妹就去世了……王大哥一直挺内疚,觉得是他害得他妹妹不得善终,总是酗酒,喝多了就到郑家门前附近坐着嚷,衙门管过几次,后来见他既没伤人也不惹事,就由着他了。”
岳无衣惊讶不已道:“那他妹妹真是被郑家婆婆打死的?”
侯子挠挠脑袋,“不是……但也差不多……他妹妹是跳井死的。也不怕您二位笑话,当时尸体捞上来的时候都泡发了,那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吓得我们好几个小捕快一起尿了裤子。那口井后来都封了,邻里乡亲都怕井水里带着什么怨气,喝了闹肚子。”
岳无衣一听这死状就捂脸听不下去。诸允爅举着茶杯咂咂嘴,越听这故事越觉得嘴里不是味儿,目光在水面掠了一遭,到底是把茶杯放下,朝前一推,离得他远了些。
侯子眼神搭到落了桌的茶杯上,笑眯眯道:“宁公子不必担心,咱喝的这个水是那边新打的井里的,而且当初怕得疫病,柳神医配了方子,杨姑娘定期都往各个井里投药的,到现在也没落下。所以啊,虽然这次周边时疫那么厉害,咱广宁也没闹出几起疫病来。”
诸允爅羞赧地挠了挠鼻子,生硬地扯回话题:“既然都觉得有怨气,官府没查?”
“查了,不过杨姑娘验完尸说确实是自杀。身上倒是有外人施加的伤痕,邻居也说总能听见婆婆动手打儿媳的声音,可那些伤都不致命,官府没法定罪,花了点儿银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侯子说完这话叹了口气,感慨其人命途不幸。低头几瞬又觉得将这些凄惨之事说与人听实在有违待客之道,小捕快在木桌上磕了两下脑袋,转而抬头问道:“我听说,宁公子是要去城东找张老板谈生意是吧?若是不认得路,我等会儿办完公事可以带您去……”
“谈生意倒不急……”诸允爅打断侯子的话,见小捕快略微不解,也没想解释,不徐不缓道:“我跟无衣——哦,你师父,我们还是第一次到广宁,你们这儿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
侯子被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瞧向岳无衣寻个说法由头。岳无衣刚跟茶棚老板要了一小碟咸豆子,一边吹开上面的粗盐粒儿一边说道:“我们家公子就是被……老爷,被老爷赶出来的,说是让他来体察……体察广宁的行商情况,也没说让他什么时候回去,反正难得出来一趟,先玩儿几天再说。对吧公子?”
岳无衣嘎嘣嘎嘣地嚼着豆子,把这段提前被他主子叮嘱过的话磕磕绊绊的说完,哄骗侯子绰绰有余。
“嗨,明白,以前我爹使唤我出门办事儿的时候我也得先上街疯一圈再办正事儿。”小捕快恍然一乐,身子转向东侧,抬手一指:“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正能看见一个挺大的十字路口,路口东北隅有一个大酒楼,叫鸿兴楼,他家的厨子在咱广宁绝对排得上前三。就是酒楼离城中远了些,一般都是咱当地人去得多,但保证味儿正料足,实惠得很。”
侯子说话单纯实在,听他这一番称赞,看来这酒楼着实值得一去。岳无衣把手里装豆子的小碟推给小捕快,馋虫勾出来一半儿,又问道:“这鸿兴楼什么最好吃?”
“吃嘛,自然是肘子最好吃,酥烂入味连肥带瘦的肘子肉,配上一壶鸿兴楼特酿的梨花酒……啧啧啧……”
侯子想起前几日宋大哥犒劳各位兄弟时请的那桌酒菜,咽了口唾沫,有些意犹未尽,“这酒足饭饱之后呢,也不用担心积食,这酒楼往北就是东街,东街尽头有一家药铺,诶,就是杨姑娘她师父开的——她家药铺外面常年放着一方桌子,上面摆着几壶药茶,一文钱随便喝,喝上两碗热茶消消食,坐着歇上一刻,正能赶上东街的小夜市。吃的喝的玩的都有,不过最近宵禁的早,可能没什么人……”
广宁的梨花酒诸允爅喝过,算是御赐佳酿,被他带回肃王府跟他手下几位副将分喝了。岳无衣那时候还是毛孩子一个,没得分,此番到了广宁,刚一入城就惦记起来,这会儿听了个好的饮酒去处,正跃跃欲试着。
诸允爅也跃跃欲试,只不过非是岳无衣这般嘴馋贪食,而是又听到了自入城之后,耳边絮絮叨叨地被念了许多次的名字——他倒是真想仔细瞧瞧这个“杨姑娘”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怎的提起来谁人都认识,怪让人好奇的。
郑家门口的人群总算彻底松散下来。偷懒的侯子被喊去抬尸体,此便起身,匆匆告辞离去。
诸允爅也离了茶棚,轻掸衣袖,背手向东走去。
岳无衣又紧嚼了几颗咸豆子,喝了口茶水,急追上去:“公子,咱去哪儿?”
诸允爅一脸潇洒自在。
“吃肘子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