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证人呢,‘证尸’吧……”
赵谦来轻蔑地翻了翻眼睛,嘟囔了一句,转头一瞥,登时脑中轰然长鸣,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再瞧一旁的黄捕快,竟已然瞠目结舌地跪在了地上。
“你……你居然没死?”
“是啊,没合了你们的心思,我没死——”
张风鸣冷笑了一声,推开搀扶着自己的张永言和夫人,“噗通”一声跪在青石板的地上,身子虚弱地歪了些许,又被他撑着地面勉强正了回去。
“罪民张风鸣,叩见同知大人。”
张风鸣已不复之前那般精明富贵的打扮。昨夜里被扔进火船,发髻烧焦了多半,披头散发地遮盖着他脸上烧烫出来的沁着血水的伤痕。
温如珂看他这幅样子像是跪一会儿就要倒地不起,正犹豫着要不要免了他的跪礼,负责护送张风鸣来到衙门的言归宁便站在一旁摆手,比划了几下。
温如珂皱着眉,大概明白了言归宁的意思——他中毒不深,死不了。
张永言站在一侧,忽而左右张望,似是在寻找某人。言归宁正在他右手侧一步远的位置倚靠着大堂里漆红的柱子,眼皮一抬,看着他哼了一声,“你媳妇儿一会儿就到,不用找了。”
张永言被他噎得一哽,这才想起自他们一家团聚起,还没来得及跟言归宁致谢,赶忙微微俯首,轻声轻语,“多谢——”
“用不着你谢什么。”言归宁没理他,“公堂之上,莫要说闲话。”
那厢温如珂正巧一敲桌案,厉声道:“张风鸣,你可愿意交代?”
张风鸣伏在地面,“罪民自当言无不尽。”
张风鸣如今已经不需要犹豫不决。他原本以为赵谦来设局是为彼此利益,可事后这位知府大人却步步紧逼势要致他于死地,把张风鸣心里所有的如意算盘砸了个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赵谦来既已不仁,也就别怪他张风鸣不义。
温如珂看出张风鸣脸上的决绝,微微动了动唇角,不紧不慢道:“说来听听。”
张风鸣轻轻一叹。
“启禀大人,罪民张风鸣,二十多年前开始便在广宁府做布匹的生意,后来发了家,心思乱了,便沉迷花红柳绿,又要欺上瞒下,不能坏了张家布庄的名声——所以有一次,失手……掐死过一个以怀有身孕要挟我的烟花女子。我当时并不敢肆意张狂,趁夜独自跑到衙门想要自首,没想到,我们这位知府大人却试图借机拿住我的把柄,主动替我隐瞒了杀人之事,并承诺日后也会助我扫清障碍。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想说能免去杀人之罪,即便日后替知府大人做些什么也不会闹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便应承下来达成彼此的默契,屡次与他把酒言欢称兄道弟——起初,我只是通过布匹买卖替赵大人传个消息,接送些银两,并无大碍,我甚至心存侥幸,以为这样便可以肆无忌惮,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三年前,令人难以忽视的,涵翠楼那场大火。”
诸允爅眉梢一抖,他抬眼一眺,正瞧见搀扶着万濯灵候在大堂门外的杨不留。
她身旁的万濯灵一身素色裙装,脸上未施粉黛,面色却比霎时脸色惨白的杨不留看起来还要红润几分。
温如珂对于广宁府大火一案略有耳闻——死了几位京中世族的权贵之人,又有一位捕头涉嫌纵火贪钱,本来是个需要刑部亲审的大案,可卷宗递到京中送至刑部却未走流程便草草结案,实在有些荒唐凌乱。
温如珂敛眉,“三年前一案,有何不能说明的苦处?”
张风鸣低头,“三年前的那场大火是何人所放,罪民不得而知——但是,指使在下将正在查处旧案的杨捕头引到涵翠楼,并诬陷栽赃的人,正是赵谦来,赵大人!”
大堂一时寂静,就连远处围观的百姓听闻也是一惊,紧接着便听见人群中传出细细碎碎的声音。
“你瞧瞧,我就说杨捕头不是坏人吧!”
“可不可不!”
“诶哟,害死了多好的人呐!”
“……”
诸允爅突然猛地从旁听的黄花梨木椅子上站起身,踱步在周身颤抖的赵谦来身旁经过,在言归宁身侧缓了半步,递过去一个关切安抚的眼神。
言归宁眼眶是红的,睨了他一眼便晃了晃脑袋,示意他不需要他的关注。诸允爅这才越过他,从张永言身旁挤过去,在面无表情的杨不留旁边停下来,没多言语,只是挨着她站着,算是给她一个依赖。
张永言眼神随着特立独行的诸允爅望向身后,看见杨不留登时敛紧了眉。他张了张嘴,却被堂上猛地拍响的惊堂木吓得一抖,悻悻地转身低头,垂眸沉思。
“堂外肃静!”温如珂嗓门儿挺大,但中气不足,喊了一嗓子便闷着咳了两声,“张风鸣,接着说。”
“我那时候还不能算完全得了赵大人的信任,所以为何要告发那些公子老爷们我并不详知,但我却知此事全部是赵谦来交代于我的。他让我去找一个人,要些药粉,下在酒菜里,迷晕那些公子哥们,而后又找到杨捕头,骗他说这些人来涵翠楼是要相商大事,他见了涵翠楼中晕倒的一群人,当即让我去衙门报官找人过来……但我出门便遇见了黄捕快,他让我直接离开莫要再多过问,却没料到,一个时辰之后,传来涵翠楼烧得火光冲天的消息。”
温如珂皱眉问道:“你做的事情,都是赵谦来指使你的?”
“没错,包括在杨捕头府衙里临时休憩的屋子里藏了一箱黄金,伪造一份他收受贿赂的账本。”张风鸣面色阴沉,看不出陷害好人而生出的悔,只剩下对赵谦来咬牙切齿的恨,“后来赵谦来把这些证物上报朝廷,灭了朝廷彻查广宁府的心思,而后,又主动替我儿子说媒,迎娶了闻副都统家族中的女眷,说是光耀我张家的门楣,实际却是要再在我身上抓住弱点。为了避免张扬生事,他又将原本直接上通下达的赃款熔铸成金丝银丝,织进布庄送货的布匹里,瞒天过海……想必宋捕头应该清楚,这就是为何你带人再三查验也没查出问题的缘故。可人若是贪得无厌,总会受到报应——今年广宁府附近闹了灾,赵谦来居然又动了挪用赈灾款项的心思,此事被朝中知晓,竟直接派了一位王爷亲自来广宁彻查此事。他担心事情败露,便与我商议,要将所有矛头指向闻副都统。他说闻副都统实属正二品,又戍边多年屡有战功,一个王爷不敢轻易动摇一军统帅。所以便让我设计毁掉账本,又假死烧了可供调查的作坊,毁灭证据。”
“可是你们并未料到,肃王殿下虽已经到了广宁府,却并未大张旗鼓地调查此事,让你们的计划闷声进行得没激起太大的水花,甚至连闻副都统都没派亲兵参与过此事,你们无法直接把这个屎盆子扣到闻家人身上,所以你们才动了让万濯灵出面的心思——而且又因为翡儿意外撞见了你与头戴斗笠之人会面之事,导致你一时无措杀了人。而且,你大概也是心存侥幸,根本没想到赵谦来不仅没打算保你,反而是希望你死的毫无痕迹。”温如珂冷笑一声,“宋捕头。”
“仵作在翡儿的鼻腔中发现了药粉灼伤的伤口,又在作坊里的焦尸收缩的鼻腔中发现了灼痕相近的伤口,也就是说,他们生前都被下过迷药——也就是你差点儿被黄捕快活活烧死时下的迷药。”宋铮吐了半口气,慢条斯理地捋清案情,缓缓说道:“你那日与斗笠人在酒楼会面,翡儿正巧替涵翠楼的夜凉姑娘取琴,撞见了你,跟上去之后被你带回府中,却因为偷听到了你跟斗笠人商量的事宜而被你迷晕,而后趁夜扔到河里试图毁尸灭迹。而后,你与赵大人联手筹划了作坊纵火案与卷宗磷粉纵火案,将原意单纯的万濯灵扯了进来,做出你假死之像,却没料到,赵谦来并不想让你这个既掌握着他所有证据,又知道一部分真相的人活着。所以他安排黄捕快夜里去找你,问询你那枚翡翠扳指作为信物所藏起来的账本下落,问询无果之后当即下了迷药,起了杀心。呵,你也是好命,竟然被暗中观察的岳小将军救了一命。”
堂下三人登时哑口无言。
温如珂抬手,“现在堂外万濯灵正在听候审理,作坊的车夫已经被收作证人,翡翠的扳指和耳坠在仵作手中,郊外茅屋里下毒的酒杯也在大堂……人证物证具在,你们可还有辩驳?”
赵谦来负隅顽抗,“万濯灵买磷粉蓄意纵火是事实!”
“可卖货的店小二已经告知,她大量购入的,是养鱼的磷肥……”温如珂不紧不慢地说道:“小二还说,黄捕快好像也买了不少磷粉——”
黄捕快登时激动爬上前去,高声道:“那是大人让我买的——”
宋铮踹了他一脚,把拽住温如珂双腿的人蹬回刚才跪着的地方,“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温如珂被黄捕快抓住双脚是脸色一变,略微有些惊惧,片刻后恢复如常,“赵谦来张风鸣,可还记得被你们抓做替死鬼的老江?他并不知道你们的打算,为何还要治他于死地?”
“……因为他还在试图调查三年前的案子……”赵谦来耷拉着眼皮,说得轻描淡写,“老江那日跟带着斗笠的老乡告老回家,凑巧他说起了翡儿中的迷药似乎跟杨謇三年前涵翠楼大火时查验出来的药粉灼伤类似——这么多年我从未忌讳提拔宋铮、任用老江和杨不留,就是因为他们即便有所怀疑,可仍旧是没有证据,什么都不知道,留他们在身边我也可以随时知道他们的动向……可如今他们离得真相太近,那还是死了为好。”
杨不留脸上近乎死寂,周身似乎冒着凉气。
诸允爅明显觉出杨不留在抖。
赵谦来的话让诸允爅都不自觉的眉头皱紧。杨不留不忍听,却又不得不坚持着把自己钉在原地,了解案件实情。她微微侧头,余光一瞥,似乎瞧见了围观人群中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个一再提起的,戴着斗笠的人影。
杨不留拔腿追出去,却因为僵立太久,腿脚发麻差点儿失衡摔在地上,诸允爅被她吓了一跳,回身捞了她一把,“怎么了?”
杨不留开口,嗓子发哑,“快!我好像看见那个戴着斗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