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来往喧闹的人流之前,诸允爅远远望见了那位传说中张家少爷。
模样俊俏淡雅,身形挺拔修长——比书生多了几分硬朗,倒也称得上风流倜傥。
街上车水马龙。毛毛躁躁的日头照在杨不留的头顶,泛白的光线掺着秋风的凉意。
诸允爅快行几步走在杨不留身侧,视线偷偷地在这姑娘脸上逡巡,却不想被杨不留歪头抓了个正着,笑弯了眼睛问道:“瞧什么呢大黄?”
“……”诸允爅被她的问话憋得一哽,这个倒霉的名字在脑子里怨念地转悠几遭便被他晃出去。他稍稍挪得离杨不留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方才我看见那个张永言了。”
杨不留淡淡道:“嗯,然后呢?”
“你是因为怕跟他打照面才……不进府的?”
“我又没对他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怕他作甚么。”杨不留抬眼一瞥,笑着摇摇头,接着说道:“我是怕张永言夫人身子不稳,见了我再闹出什么不愉快。我倒是无所谓,可孕妇情绪起伏容易动气,对胎儿不好。”
秋风拂动街边的帆旗,懒散的阳光被朦胧遮住了一瞬,阴影闪过杨不留的脸庞,诸允爅分辨不清她眸子里那片刻的黯淡是帆影还是惆怅,可转眼看她眼睛里便盈盈含笑,似乎方才的眨眼连幻觉都算不上。
“殿……”杨不留正要脱口的称呼被诸允爅轻声一咳挡在唇边,她顿了顿才开口问道:“你说要陪我送药……其实是想来看张家少爷的对吧?”
诸允爅不予否认,“我确实是想看看,能让闻戡都的侄女瞧得上眼的公子长什么样。况且,三年前你俩这一纸婚约的闹剧被人讲得热闹至极,我也稍微有……一丁点儿的好奇……”
“听旁人说得天花乱坠,所以昨日才找到药铺来一探究竟是吧?……看来您是真不急着回京复命——”杨不留无力笑道:“不过张家的热闹不白瞧,前有我悔婚在先,后有万濯灵寻死觅活的闹着要分家,归根结底都跟张家老爷做的买卖有关。”
诸允爅顿时恍然。身在南城门时黄捕快便说过,张老板在应天府和北境均有经商,可其中之道却断然不愿授予他人——
敢情这买卖里有猫腻啊。
杨不留在街边买了一小包姜糖和一小包咸花生。姜糖含在嘴里一块儿,递到诸允爅眼前一块儿,一顺手将咸花生也递了过去。
诸允爅正琢磨张家的事儿,猝不及防地眨巴眼睛看了一眼跟前的两样东西。他下意识地先上嘴把姜糖叼住,拿过咸花生的时候,抬眼正对上杨不留睁得溜圆的眼睛。
诸允爅心上一慌,牙齿先舌头一步退得老远,一口咬住就尝到了腥味儿,登时疼得原地乱窜。
“咬破了?”杨不留踮脚压住他的肩膀,直接上手掐住两颊强迫着让他张开嘴,借着阳光瞧清了伤口在哪儿,便让他先啐了一口,将姜糖包里散落的一小撮白糖顺着折纸的痕迹敷到他舌头的伤口上。“含着,含一会儿就好了。”
诸允爅捂着嘴在她身旁走出了大半条街,眼瞧着义庄离得不远才吞下嘴里甜丝丝腥腻腻的糖水,含糊问道:“等会儿是谁家的人要来殓尸体?”
“梁家。在你来广宁之前死的那家人。”杨不留从木箱里提前拿了钥匙攥在手里,听诸允爅嘴里发瓢的声音有些好笑,“还疼?”
“又麻又疼……”诸允爅卷着舌头说话,“你下次能不能别捏脸,疼。”
杨不留微怔,不好意思道:“以前动手的都是死尸,不用力掰不开,习惯了,下次注意。”
诸允爅:“……”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义庄。诸允爅拉了条凳坐在院子中央,杨不留钻到耳房里翻了半晌,出来时便卷了一本薄薄的名簿,递交到诸允爅的手上。
“这些是广宁府未公示过死尸名簿。”杨不留拍了拍掌心的灰土,纤长的指尖轻轻点在每页的角落上,“我经手殓葬的都在这儿。遗路而死的无名尸身倒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其中有赵谦来收了银子帮人善后的,你看看,或许有用。”
“赵谦来仗着背后靠山,在这广宁之地肆无忌惮。”诸允爅拿着名簿粗略一翻,“朝中也不是没人参他,但本子送到监察御史那儿就上不去了。所以……这就是你所说的证据?”
“若是就这一本名簿,我怎么敢跟肃王殿下讲条件。这就当作是见面礼……”
杨不留倚在义庄大门边,远远看见一对神色凝重的夫妻焦急地走来,当即微微蹙起眉间。
“怎么了?”诸允爅顺着她的视线望了一眼,垂眸稍一思索,卷起名簿起身,立在原地扫视义庄的院子,“这不是郑家第一个儿媳妇的兄嫂?他们怎么来了?”
“殿下认得他们?”杨不留转头,指着她方才钻进钻出的耳房说道:“那间小屋就只有我跟老江偶尔放些杂物,殿下进去避一避,我在门上落把锁——等会儿黄捕快八成会跟着梁秀才一同过来,免得麻烦。”
“昨日在郑家附近的茶棚碰过面。那男的酗酒,在茶棚里瞎叫嚷。”诸允爅走了几步又折转回身,若有所思道:“你好像……有些顾忌?”
“当年我替他妹妹验尸,可能因为结果……不尽如人意,王大哥对我有些成见。”杨不留无所谓地笑笑,随着诸允爅去到耳房门口,阖门之前叮嘱道,“还望殿下屈尊,在这屋子里安静地待一会儿。”
诸允爅很听话地眨了眨眼睛。
耳房门方落了锁,义庄大门前便有了声响。
王嫂端庄地俯首致意,轻声细语地开口,一句话险些被风吹散了半句:“杨姑娘,我们想来看看,能不能带走我们家的外甥女?”
杨不留没直接应声。她先将这二人引到两个小姑娘的尸身旁,走过场一般掀起白布让他们辨看。
王大哥身上还缠裹着浓重的酒气,他踉跄着步子走到外甥女跟前,冲头的醉意瞬间被骇人的伤口惊得散了去。他长大了嘴,一口气痛苦地梗在胸前,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王嫂在他身后默默地用袖中的手帕擦了擦眼角,“我这两个命苦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