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了半日有余的广宁府骤然卷起厉风,陈旧的院门吱呀作响,掩盖着急促慌措的脚步声。
这世道历来是祸不单行。
无论是奴儿司的蠢蠢欲动,还是闻戡都的举步维艰,抑或是满朝上下的肃清重措,肃王曾以为这一切冲突的触发点会是张风鸣和赵谦来所握捏着的如山铁证,却未料到,这引信不知何时起,已经悄无声息的引燃。
当场几人尚未从矿山铁炉炸裂,多人殒命的消息中恍惚回神,急促的脚步声便停在门口,一行两人周身披挂玄甲闯入众人视线,甲片撞出刺耳的剐蹭声。
小梁和同行的传令兵齐齐艰难抱拳,低声道,“启禀肃王殿下,将军有口信带到。”
肃王微一眯眼,点头抬手,免去虚礼,“说。”
传令兵昼夜兼程,怕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嗓子沙哑粗粝,像是吞了泥土,“……盯着奴儿司的斥候回报,闻副都统昨日寅时亲点玄甲营,全营人马俱备,整顿待发。”
“发往何处……”肃王下意识的追问了一句,可话一出口他便顿住了——这话问得有些多余,盯着奴儿司的斥候若是发现敌情,闻戡都整营剑指奴儿司,根本不必派人来广宁府多嘴,只要禀报出兵敌营,广宁府戒备即可。诸允爅咬着牙,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往广宁府?”
传令兵急促的喘了两口气,不敢咬死这话,只得婉转道,“末将离开时尚未得到闻副都统离开营地的消息,但确实……列队方向并非向北,亦无斥候往北探路。奴儿司那边似乎也收到探报,几个时辰之后,境线的巡视便频繁起来,像是有意在……调整兵力。”
杨不留听到此处,心里猛地一沉。
闻副都统不会不清楚,他这么多年坐镇边境,兵部从未插手其中,并非是对其偷奸耍滑的猫腻不清不楚,而是因为其尚未触及皇帝心中最后的底线。况且他还是奴儿司眼中的牛鬼蛇神——只要能守境,洪光帝诸荣暻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他对奴儿司的压制松动,或是好死不死的一头撞在洪光帝的底线上,那便没人能保他的命。
诸允爅脸色沉得厉害,牙根咬得嘎吱一响,良久方才冷声道,“确认是闻戡都亲自带兵?”
传令兵有点儿发抖,低下头,毫无犹疑道,“确认无误。”
诸允爅半晌没吭声,他张了张嘴,却先被气得笑出声来。
闻戡都所犯之事均未曾亲自出面,无论查到什么贪污重罪,他可以伏法,却亦可依凭着爵职在身罪不至死,而且闻氏送往宫中双姝均有子嗣,皇帝也不会赶尽杀绝——但这些都是建立在闻戡都自己不作死之上的推断。
肃王在将军府过夜那日也曾动过借机扳倒闻戡都的念头,但也只是想想便作罢。一来,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弄巧成拙,二来,他若是动手脚,落到京城就是足以治罪的口实。
肃王谨慎,却并非多疑,任何猜忌都是来去匆匆。有着自幼相识这份情义在,他确是偏心鄢渡秋的。但领军之帅临危受命有多难,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留闻戡都一命,让他压制奴儿司,实属无奈却又最保守的策略。
可此时金吾卫护送圣旨抵于广宁府,皇上这双眼睛几乎算是贴着他闻戡都的脊梁骨在看,他竟然还敢擅离职守肆意胡来。
……他这胆子怕是当真动错了地方。
岳无衣不是什么懵懵懂懂的少年人,动用整营兵力向南,摆明了就是不把肃王和金吾卫放在眼里,那他接下来怎么收场?说带玄甲营出来遛弯儿吗?谁能信他的鬼话?
少年郎眼眸霎时凌厉,鼻唇之间似乎嗅到了铁马冰河的腥锈味,他汗毛竖起了一瞬,稍有错乱的喊差了称呼,顿了一下才改回来,“大帅……殿下,此事事关重大,可要通知金吾卫?”
肃王尚在琢磨闻戡都这奇葩打算把事儿做得多绝,反应慢了一瞬,还未等他开口出声,杨不留却以为他犹豫不决,抢先回道,“不可!”
诸允爅听见杨不留低沉急切的声音愣了片刻,而后松了半口气,在她手腕处轻轻安抚似的捏了捏,转头看向同样被吓了一跳的岳无衣,认可地点了点头,“不留说的没错,此事先不要声张。金吾卫此番带着圣意而来,一旦发现任何一方有所逾矩,绝不是一两句交情就能推脱得过去的。这么多年奴儿司不敢造次,足以证明闻戡都是有用的,如今他刚传出要离营的动静,奴儿司便集结兵力,难说是否是细作撺掇,动他也不可急于这一时。铁矿出事的消息现在衙门应当得知,依着付杭的脾气,他应当过会儿会派人找我商议是否同行,以此确认金吾卫前往矿山救助安抚的人数。总归,此行我们往北,闻戡都往南,碰不碰得上,就看他到底要疯到什么地步了……”
岳无衣觉得他家主子这重点抓得有点儿不对,“……铁矿之事殿下要去?”
诸允爅脸色如常,方才的沉厉散得一干二净,“自然要去。名义上彻查贪腐的事儿还没完,陈李二人涉嫌与官府勾结私贩矿产,平时我甩手不管可以,出了事,我必须露面。”
岳无衣仔细想想,点头道,“那我跟您一起去,谁知道闻戡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若是想要杀人灭口……”
诸允爅看着少年郎一脑门子官司有点儿想笑,他略微垂眸看向杨不留,她便熟稔地替他接了话,“不会的。”杨不留摇头,“岳小将军不必担心。”
岳无衣逆着杨不留的视线向上看,瞥见自家主子满不在乎的笑,忍不住有些急躁,“为何?”
杨不留听出岳无衣语气有些燥,但没计较,轻声道,“不管闻副都统因何纠集兵力,肃王殿下都是一张极好的底牌,无论是要挟京中还是挟持保命——所以他不会轻易动谋害殿下性命的念头。即便是要杀鸡儆猴,危险的也应该是我二哥,或是金吾卫的副统领。殿下此去,可能会有变故,届时还需要岳小将军策应相助……”
岳无衣皱紧眉头瞥向肃王殿下——他家主子看向杨不留时那副认可赞同中混杂着又勾引又深情的神色,总让他有种诡异的嫌弃感。
他叹了口气。
少年郎生来困顿,肃王带着他从尘土飞到云霄,一再同他说过,战场之下,他们只有兄弟之别——可他是为护佑主子才得以活下来的命数这辈子都不会变,让他眼睁睁目送着肃王往火坑钻,岳无衣转不过这个劲,“您说点儿什么啊?别光点头!”
“啧,每次就你事儿最多。”诸允爅漫不经心地拿折扇敲他的头,“此番出行,我若是前往,付杭一定会跟着,你不必担心安危的问题。你留在这儿,跟尉迟集结驻城的兵力以防万一,记住,绝不能让金吾卫的人提早发觉。一旦有何异常,我会差人捎信。”
岳无衣愣了良久,半晌方才恍然应声,“是!”
北明非四境之地每县兵丁百人,每府兵丁二百,临四境之地增百人。广宁府内尚有将军府家将府兵五十余人,再加上随时听候调遣的金吾卫,可随意动用的人马应当至少二百有余。
肃王手里的兵符是双刃剑,他不能动用守关的兵力,唯一的支援全在岳无衣和尉迟这儿,让他留下来事关重大,广宁府务必有一个不会让肃王分神忧心的主心骨。否则,一旦闻戡都当真丧心病狂,诸允爅需要有人解围。
诸允爅拍了下岳无衣的肩膀,转头沉声道,“传令兵。”
传令兵抱拳,“殿下。”
天边骤然轰隆一响,诸允爅慢条斯理地烧掉与北境来往的书信,“告诉鄢将军,如若闻戡都离开营地,把斥候撒出去,该是如何应对便是如何,不必通报。只有一点,奴儿司要是敢冒头,就地砍了。”
雨夜泥泞。
广宁府北城门到矿山两日的路程被烈马奔蹄缩成一个昼夜。肃王和付杭惯于奔袭,宋铮是练家子,这三人尚只露了些疲惫之色;杨不留再能扛也终归是个女孩子,一个昼夜的颠簸艰难了些,她在马背上颠得五脏六腑快错了位,下马歇了两炷香方才打起精神。
骑马这几位倒是没什么大碍,可马车里那几位就没那么舒坦了。
温如珂这伤寒混搅着脑袋,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唇无血色,含了杨不留带来的药丸才勉强没一翻眼睛晕过去。
李老板和陈老板就丢人了些。俩人一路心里七上八下的琢磨着温如珂临行前“恐吓”株连的话,马车甫一停下,俩人就踉踉跄跄地冲到路旁埋头苦吐,肚子里陈年的鹿茸山参虫草都快被呕出来。
原本只是差人去通知老板的管事看见这乌央乌央的架势彻底傻了眼。他跟那匹直刨地的高头大马对了半天的眼儿,看着这一伙锦绣华服的大爷,一时不知道该逢迎哪一位——宋铮看着小老头战战兢兢的一脸痴呆相,这才不忍心,勾着他认人。
宋铮指了指那位脸色惨白,坐在马车上捯气儿的,“那位是新任知府温大人。”
小老头赶忙一拱手,“知府大人贵安。”
宋铮转头,指向月白丹鹤,腰间佩刀的冷面人,“那位是京城金吾卫付统领。”
小老头听是京城来的,一埋头,“副统领大人尊安。”
宋铮继而又指向一身水色黛蓝,抖着扇子,神色温和的公子哥,“那位是当今四皇子,肃王殿下。”
小老头抬眼看了看宋捕头,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在泥汤里,“……肃王殿下金安!”
宋铮觉得这小老头儿特逗,贼兮兮笑眯眯的又指向背着箱子缓步走过来的杨不留,“这是我师妹。”
小老头不敢起来,只当这官儿越介绍越大,慌慌张张地俯首叩了一半儿方才僵住,“师妹大人……啊?”
杨不留没听见宋铮这话的前因后果,无缘无故被叩了个大礼,有点儿过意不去,赶忙上前把人扶起来,开门见山道,“老先生,事故过后伤者在哪儿?轩和堂的郎中半路上晕过去了,恐怕得晚些才能赶过来,医术我也略懂一二,可以去看看吗?”
小老头颤颤巍巍站稳,先远远望了李老板一眼,见他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方才道,“伤者有几个……当场死了的……都找不到了。几位官爷,请随我来。”
离矿山山脚二里地不到便是炼铁的作坊,作坊外围是平日做工休息的简陋住处,李老板小住的院子能精致些,唯一可以诊病吃药的小医堂就建在院子东南角,屋子里只有一位嘴上没毛的小郎中,毫不耐烦对着几位伤者骂骂咧咧。
小郎中正翘着二郎腿捣药,听见门口有人进来,便道,“正好,门口那个断气了,抬出去,一股味儿——”他微侧着脑袋,向身后瞥了一眼,而后尚未来得及撤下二郎腿便蹭的要起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儿方才站稳,“爹——李管事……”
李管事木着脸,懒得指责他,转头挂上一幅笑盈盈的谄媚相,“肃王殿下,杨姑娘,这几位就是事故中的伤者,您看,我们这儿就这么一个没用的小郎中,急啊……”
诸允爅冷冷地睨着他,直等小老头脸上不合时宜的笑彻底僵住方才挪开视线,关切地望向杨不留,看着她走近小郎中所说的那位断气的兄弟身旁,再三试探,沾了满手的污血,沉重的摇了摇头,“没救了。”
小郎中看这丫头的举动有些不服气,掐着腰就要顶嘴,老来得子的李管事可怕这孩子惹事,赶忙在他背上拍了一把,低声咬牙道,“你给我闭嘴!”
杨不留抬起手臂,用袖口蹭掉鼻尖上的汗,脸上却反被沾在衣服上的血扯出一条红痕。诸允爅合上折扇,无奈地走到她身旁,拿顶好的锦衣帮她擦脸。
小郎中目瞪口呆,转头看向眼观鼻鼻观心的李管事,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小声嗡嗡道,“这谁啊……”
杨不留从善如流的接受了肃王的好意,迎着小郎中走过去,“我是广宁府的仵作,医术也通一些,先生照常治病,我帮您把伤者处理一下。”
温如珂拖着极不愿意掺和广宁府诸多杂事的付杭,安排官差和二十余名金吾卫巡视接管了矿山,二人外加一个充当拐棍儿的宋铮在小医堂门口停住脚步,付杭背手一立不打算进去,宋铮看见方从屋子里抬出来一具血淋淋的尸体也犯怵,但又得扶着头重脚轻的小知府,只能硬着头皮往屋子里进。
小郎中吊儿郎当不假,但好在不是庸医,杨不留依着他的药方配药熬煮,转而顾及着外面有金吾卫的人在,蒲扇递到肃王手边拐了个弯,交给满脸无辜的宋铮,让他盯着药炉。
最痛苦的是帮这几位伤者换药。烫伤断肢,血肉和脓水黏连着药布,扯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更何况是浑身上下的伤。
温如珂看不下去,别过脑袋闭着眼,方才酝酿编排了一肚子的官方安抚都是屁话,他说不出口,只听着惨叫声都觉得痛苦压抑。
杨不留历来是秉持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半吊子大夫,她抬手轻轻在药布外侧触了几下,确认都是腐肉脓水,便不打算浪费时间过多拉扯。可孰料药布方未揭开,伤者便疼得难忍,胡乱地抓住杨不留的手腕,紧得几乎手指都要抠进她的皮肉里。杨不留动了动手,那人疼得急了,拽着她的手腕就要往嘴里咬,被始终皱眉关注着他们二人的肃王猛地拦下,直接一手刀砍晕过去。
肃王看着杨不留脸上尚未消散的那副擎等着挨咬视死如归的表情,眉头一皱,“怎么样?伤到没有?”
杨不留眨眼看向他,隐忍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温如珂拍了拍诸允爅的手臂,把这浑身上下写满了不放心的肃王强行拖走,“正事要紧。不留,宋铮留给你,你们两个忙完先去看看高炉炸裂的现场,确认一下,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不小的作坊已经炸得一片狼藉,满地的铁水已经凝成铁板,高炉崩裂,棚顶几乎摇摇欲坠。
宋铮站在作坊门口,看着铁板有点儿愣,不太敢走上去,小心翼翼地扶着杨不留的肩膀,如履薄冰的迈着步子,“……师妹,这底下,化了多少人?”
杨不留四处张望的动作略一停顿,“听李管事说,广宁府的高炉是请洋人学者加高加固过的,每间作坊共十二人,还活着四个,还有四个不全乎的没救过来,所以……这儿应该躺着四个人。”杨不留视线定了一瞬,转身指着尚未化入铁水的半个脑袋和半条腿,“那儿有一个,去看看。”
宋铮满头冷汗地松了手,递给杨不留敬重的一瞥,“你……去看看,我,在这儿等你。”
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被铁水化尽,杨不留想验尸都没得验。
宋铮柱子似的杵在杨不留方才带他停下的位置,眼巴巴地看着他师妹绕着屋子左一圈右一圈的转,末了停在冶铁的高炉跟前,把脑袋探进碎裂的炉口,抹了一指头黑灰出来。
近三天时间,高炉早便没了化人的温度。
宋铮只消打眼在那黑灰上一瞧,便顾不上腿肚子哆嗦,径直往前走去,也往炉子里探进脑袋,抽了抽鼻子,蹭了一鼻子灰出来,“有火药?”
“有人动过手脚。”杨不留略一思索,拽着宋铮往小医堂跑,“去问问,最后一次是谁往炉子里填的煤料和铁矿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