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留两手空空地从灵堂出来,敏锐地觉出戳在她背后几道别有用心的视线,微微侧头,向后一瞥,果不其然地捉住了两位“高僧”精光外露偷瞄过来的眼睛。
杨不留心里冷哼,表面上仍是一副虔诚的神情,慌忙转过身去,双手合十,得了“高僧”的俯首回礼,抬头在灵堂里多瞧了一眼,这才退步告辞。
……李云间不见了。
秋日里红黄交错层叠掩映的宁静山庄被高悬而上的黑白布幔掩住了景致,夜幕笼在其上,惨色的灯笼闪烁其中,往来的仆人皆是孝衫披挂,半俯着身子,神情藏在暗处,如同鬼魂夜游,悄声无息。
杵在小径两侧的木桩看见杨不留走过来,为首的“木桩”眼珠子乱转了一阵,想着县令大人叮嘱,这位是肃王殿下身边的姑娘,理应客气些,可又不知道该恭维点儿什么,末了直勾勾地盯着杨不留看,嘴角抽搐,憋了一脑门子汗。
杨不留在几个站姿僵硬的捕快身上粗略一扫,视线落在其中一列尽头的空缺处顿了一下,客客气气地跟那个光动嘴不敢出声的捕快搭话,“捕快大哥,不知各位可知肃王殿下此时身在何处?”
小捕快也不知道激动个啥,开口先打了个磕巴,“肃……肃王殿下吩咐我们在这儿守着,殿下看着疲乏得很,山庄的丫鬟带他去休息了,这会儿应当是在星月阁。要不我给姑娘带路?”
杨不留眨眨眼,笑道,“有劳了。”
肃王殿下千里奔袭昼夜不休都能面不改色,“疲乏”二字无非是寻个可以趁夜色自由来去的托辞。杨不留站在星月阁楼下,仰头眯着眼往屋顶上瞧。
夜里多云,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阁顶檐角的铃铛被风吹得清脆作响,杨不留歪头定了片刻,回屋呆了片刻,避开山庄的丫鬟小厮,径直上到楼顶。
诸允爅裹着一团黑布坐在屋脊,笑眯眯地同小心翼翼地踩着瓦片的杨不留挥了挥手。杨不留喜欢月白色的袄裙,一抹亮色在黑夜扎眼晃人,诸允爅便抖开黑布笼着她,寻了个相对舒服的位置,半揽着她伏在屋顶。
诸允爅朝杨不留爬过来的方向一瞥,“你怎么上来的?小天井不是没梯子吗?”
杨不留蹭了蹭鼻尖儿上的灰迹,满不在乎道,“爬墙上房梁,再从房梁爬上来的。少的那个捕快……殿下是差使他办事去了吗?”
诸允爅不意外杨不留能猜到他的安排。傍晚诸允爅把罪名扣在烟儿这个唯一的目击证人身上时,杨不留并未提出异议,甚至有意无意的追问都合了诸允爅的思绪。
山里起了邪风,凉得钻骨钻皮,高处更甚。诸允爅帮着微微发抖的杨不留裹了裹黑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为了确保烟儿不会说出些什么,李云间应当会夜探县衙大牢,或是买通吕县令,不安排人敲打敲打吕大人,那姑娘保不齐真的会没命。”
“殿下看见李云间出山庄了?”
“当然。”诸允爅抬起手指了一圈,山庄里每座房子每条小路几乎都能瞧得清,“一览无余。喏,那还有一个去厨房偷吃的和尚。”
圆润有光泽的头顶在屋顶瞧着分外显眼,远了瞧看不大清五官,像是脖子上顶了一颗鸡蛋。鸡蛋从厨房里迈着方步出来,拍了拍肚皮,满头油光地走回灵堂敲磬。
诸允爅忍不住笑骂了一句,“我眼睁睁看着他拿了厨房窗边一整只烧鸡,这哪儿是和尚啊,分明就是一伙假冒得道高僧的秃驴!”
杨不留也笑,方才听经超度的时候她就觉出这是一帮演技不精的骗子。做超度法事应当是和尚们的常规工作之一,她见过诵《功德经》的,见过诵《无量寿经》的,见过诵《金刚经》的,但还真就没见过诵《道德经》的。
李耳先生九泉之下若是知道自己的著作还有度化亡灵的本事,想必也会欣慰得痛哭流涕。
杨不留慢条斯理,“山庄庙宇落成才半年,又是在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山上,说是香火鼎盛,八成是李大善人安排人传出来的。山脚茶棚的店小二就是个传声筒,遇见姑娘夫人就说求子求姻缘灵验,遇见行商路过就说发财保平安。一传十十传百,上山的人络绎不绝,李家便又把山庄劈开一半儿,开放这座明显是客栈酒楼构造的星月阁供人留宿挣钱。一般来敬香火的人多半不会对佛祖观音土地神吝啬腰包,这又传出个头柱香的讲究,谁也不会在这么个佛门净地去猜测这是个骗局,那银子比大风刮来的还容易。”
诸允爅歪头一笑,存心逗她,“烧香拜佛,图的就是个心安气静。和尚是真是假无所谓,花钱买个踏实倒是真的……就好比朝廷每年花大价钱养着护国寺那帮溜光水滑的白净和尚,念经有用吗?絮絮叨叨倒是能逼疯几个,但上阵杀敌光靠念经没用。但有个寄托,朝廷安心,出征的将士也踏实,还真就不能说一点儿用不顶——保不齐这观音庙的那个什么头柱香真的能生大胖小子。要不要试试?”
肃王殿下说着说着就没正形。杨不留原先还仔细望着他的眼睛,听得他陡转的语气噗嗤一乐,无奈地动了动,挪开半个身子的距离。
诸允爅很无辜,“怎么了?”
杨不留能理解肃王殿下常年混在行伍之中难免沾上点儿油腔滑调的痞气,但她还是觉得这个世人称道霁月风清的镇虎军主帅逗人还装无辜的时候有点儿欠抽。
但欠抽归欠抽,诸允爅这张脸实在太有欺骗性,眼尾一垂,泪痣直接烫在姑娘家的心里。
杨不留叹了口气,连尊称都舍了去,“你说你一天天都跟谁学来的?高高在上的一军主帅,倒是挺懂得拿捏姑娘心思的分寸。”
“无师自通。”诸允爅微微弯起眼,“怎么着,可是拿捏到杨姑娘的七寸?”
杨不留故作深思,末了一笑,“还差那么一点点。”
诸允爅颇为遗憾地捶了捶屋脊,“那我可要再接再厉了。”
话正说着,诵经的几个秃驴踱着一模一样的四方步从灵堂出来,跟院子里的几个小厮合掌行礼,又踱着方步抄近路走回到寺庙去。
诸允爅实在看不惯如此油腻的“高僧”,忍不住皱了皱眉,“对了,刚才分开之前我不是把木箱交给你了吗?”
杨不留一努嘴,“随手放在灵堂了。”
这话说得很平淡,诸允爅却隐约听出杨不留这个“随手”别有用意,“你要干嘛?”
杨不留脑子里的想法差不多已经成型,但苦于没有证据,有些不好直接开口。她抿唇顿了片刻,绕了一句,“殿下,你觉得,在这么个没人认识少夫人究竟长什么样的地方,这个死了的少夫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诸允爅登时猜出杨不留想做甚么。
云间山庄给海安县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利益,金钱催使之下,李家人足以在此地遮天蔽日。李云间敢在诸允爅无凭无据的错误推断上添油加醋,就证明他能够在吕县令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事儿坐实。此时又不等本家人赶来便急于入殓下葬,谁又能确认,这个美貌少夫人的真正身份究竟是否存疑?
李府管家说少夫人离家到山庄小住已有些时日,可山庄下人口中的少夫人却并非一直停留在此处,两相比较,蹊跷得很。
更何况,还有个跟李云间交好的云思姑娘下落不明。
诸允爅一脸见鬼的表情。
“你怎么动手?灵堂里都是人。”
杨不留一耸肩,扬头夜观天象,“今晚丑时之前应当能下雨。雨夜比较适合闹鬼——尤其是诸位高僧亲口承认的厉鬼缠身。”
诸允爅看着杨不留的笑脸打了个哆嗦,“需要准备什么吗?”
“没甚么需要特意准备的……时间来得及,在这之前还要去确认一件事。”
诸允爅不解,“确认什么?”
杨不留挑眉,“殿下想不想知道,莲花池里到底有没有水鬼?”
子时午夜,鬼门大开。
山里骤雨来得急,鬼风卷着枯叶敲打着灵堂上拴的门窗,大敞的正门被风吹得呼呼作响,烧秸秆的灰尘打着转儿的飞扬起来,卷带着未燃尽的火星,扑向兰儿的脸。
兰儿躲了一下,招呼英儿看着门。灵堂不得门窗紧闭,否则游离的魂魄回不来,野鬼上了尸体的身,会诈尸夺命。
秸秆燃尽的灰扬了满屋,屋子里的丫鬟小厮都迷了眼,各顾各的揉了半天。突然,只听灵堂东侧的木窗“砰”的大开,屋子里的人齐齐转头,竟在明灭摇摆的烛火中瞧见了一个一袭白衣浑身是水披头散发的身影!
厉鬼谣言在前,丫鬟小厮当即浑身发抖,“嗷”地叫了几声,飞奔出灵堂之外。
“闹——闹鬼啦!”
人甫跑出灵堂,门窗骤时“砰”地紧闭不开,只听堂中凄厉之声时断时续,如同厉鬼嘶嚎,令人胆寒。
披头散发的“鬼”把糊在脸上的头发拨开,揉了揉耳根。
“……难听。”
诸允爅盘腿坐在灵堂门前,扔掉被他吹破的树叶,换了一片新的含在唇边。
“凑合凑合得了。快点儿啊,叶子不结实,撑不了多长时间。”
杨不留从头到脚都是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她低头,看着棺椁里青白僵硬却仍旧美艳动人的脸,低声轻叹。
“你不会白白受苦的,相信我。”
丑时未到,闹鬼闹得人心惶惶的灵堂终于没了凄厉的嘶喊。
英儿兰儿哭啼啼地从隔壁拖着脸色难看至极的大师过来镇压厉鬼。大师面如菜色,手里的念珠拨得哗啦啦直响,强撑着场面又念了几遍《道德经》,也不等李云间出面,草草瞥了眼棺椁中蒙着脸的女尸,急忙忙地让小厮封棺钉好,恨不得在棺盖上贴满黄符辟邪。
李云间丑时过一刻才迈进山庄大门,狐疑地望着闹哄哄的院子。他看见慌张乱跑的李十一,从他口中问清来龙去脉,头皮登时“轰”的发麻,揪着惊魂未定的李十一又问了一句,“封棺的时候少夫人在吗?”
李十一浑身鸡皮疙瘩还没掉净,没听出李云间这话什么意思,老老实实作答,“在呢,大师特意往棺材里扔了好多黄符呢!”
李云间一错不错地望着灵堂,好半晌,他又问了一句。
“那个肃王和他手底下的姑娘在哪儿?”
李十一战战兢兢的说不知道,倒是一旁的小捕快插上话,答道,“肃王殿下和杨姑娘早就回星月阁歇着去了。李少爷,有事儿吗?”
李云间拧眉,瞬时神情古怪地低头执礼。
“庄子大半夜闹了这么久,怕是惊扰了肃王殿下,我想……亲自拜访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