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敲响的时候,石氏手中正拿着一张红色的请柬,金谷园设宴,安阳乡候的请柬自然也发到了乐府之中,所致之人便是她的夫君乐彦辅。
登云阁。列姬姜。拊丝竹。叩宫商。宴华池。酌玉觞。每每金谷园中设宴,各方名士荟萃,赴宴者可达上百人,就连王谢亦是座前客,其间的奢华可谓世间无人能比。
拿着这张请柬的石氏脸上心间无不流露着骄傲,想当年,武帝的舅舅王恺与大兄比富,拿出二尺来高的珊瑚树送给大兄,大兄却让人将其砸碎了,王恺心痛不矣,转眼,大兄便拿出了十来支三、四尺来高的珊瑚枝赔给王恺,使得王恺自信心严重受拙,再也不敢在大兄面前炫耀。
而且大兄的才华颇得鲁国公的赏识,于仕途上也是步步高升,现在累官已至九卿卫慰。每每想到这里,石夫人心中便有种与有荣焉之感。
她身旁的秦夫人也在一旁恭维道:“安阳乡候不但拥有世间无人可比的财富,更是爽脱大方,才情过人,每每设宴,宾客满至,流涟忘返,就连鲁国公亦是那里的常客呢!这全京洛,不知有多少人仰望着石家,羡慕夫人您有这样的娘家呢!”
石夫人笑了笑,将请柬放进匣子中收藏了起来,并谦逊的说了一句:“这也要多亏阿兄的机缘以及朝廷的看重。”
说罢,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对门外送请柬的小厮道:“时辰还早,郎主恐怕这两日都不会回来,这请柬就先放我这里吧!”
“秦夫人若是无事,可在我这里多坐坐,陪我聊聊天,待得你家郎主归来的时辰,再回去也不迟,反正咱们也是邻居,是不是?”她转眸对秦夫人说道。
闲得无事的时候,多听一些舒心的话也是极好的,尤其是每看到秦夫人这副谄媚得恨不得给她提鞋的笑容,这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畅快得意。
秦夫人也果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连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能陪石夫人聊天,那也是我几生修来的福气!”
就是嘛!这世间有两种人,一种天生就能享受那高贵身份所带来的尊荣快、感,而另外一种人便只配伏在别人的脚下仰望,这就是贵贱之分,云泥之别。
很显然,她是属于前者。
闻言,石氏的腰杆顿时挺得笔直,一张敷了铅粉的脸也笑得犹为春风得意。
两厢就坐,就要饮茶,外面突然有个声音传了进来。
“夫人,夫人……”
“何事如此慌张?”看来慌慌张张跑来的小丫头,石氏极为不悦。
那小丫头也似吓得一抖,结结巴巴道:“外面来了一个小姑子……说是……说是郎主的女儿,来找郎主的!”
郎主的女儿?
秦夫人不由得用羽扇掩面,自觉的起身告退:“石夫人,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石氏却是脸色一瞬的僵硬之后,表现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笑说了一句:“不可能,郎主在外面怎么可能有女儿?准又是我哪个调皮的孩儿来戏耍这些小丫头们了!”
转又对秦夫人道:“不过,秦夫人若是有事,那便去忙,改日再来也行。”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秦夫人说完之后,马上头也不回的向外疾步走去。
秦夫人是家中常客,其夫家也算得上是一个士族名门,只是家道中落,现今也只剩一秦夫人旁支庶子在京中谋官,至今也不过是七品食官令。
秦夫人一走,石氏的脸很快就垮了下来。
“再说一遍,说清楚,外面来了个什么人?”她再问,目光有些阴森的盯向了那丫头。
丫头开始打战,颤声道:“说……说是从……从……”小丫头一时没记住到底从哪里来的,只道,“找郎主的,郎主的女儿!”
“胡说!郎主什么时候在外面有一个女儿?”石氏顿时将手中羽扇往几上一拍,厉喝道。
她身边的一个仆妇连忙提醒道:“夫人,是不是郎主前些日子派去山阳所接的那个女儿回来了?”
石夫人的脸色陡地一变,人已长身立起。
“她?”仿佛觉得不可置信的,石夫人摇了摇头,“也不可能,她怎么会回来?”
不,也不是不可能回来,而是不应该这么悄无声息毫无征兆的回来。
“三郎呢?三郎有没有跟她一起回来?”石夫人再问。
小丫头摇了摇头。
“那她跟谁一起回来的?身边还有什么人?”石夫人皱紧了眉头问。
小丫头再次摇了摇头:“她……她是一个人回来的,身边并无旁人!”
石夫人愕然之余,顿时表情一松,身边并无旁人,那怎么证明她是郎主的女儿,这就好办了。
“赶走!就说郎主并无女儿在外面,她这是在诋毁郎主的清誉!”
石夫人话刚刚说完,那小丫头便嗫嚅着唇瓣怯怯的说道:“可是她说,她说有郎主的信物,郎主与前夫人定情的信物!”
“前夫人?哪里来的前夫人?”石夫人的声音陡地拔高,顿时就尖了起来,“来人,给我掌嘴二十,打完之后扔出去!”
“是!”
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领命,立刻就将那小丫头提了起来,啪啪啪的声响顿时响彻了整个房间,小丫头还来不及喊饶命,一张脸很快便布满了指印,通红。
而就在十个巴掌落下之后,仆妇正要将小丫头拖向府外时,门外又有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夫人,门外有个人送了一封信,说是要给石夫人您!”
这次奔来的是府中管家,管家一口气说完后,看了那小丫头一眼,似乎满含失望的摇了摇头,然后立刻将信交由仆妇送到了石夫人手中。
石夫人挑开火漆打开一看,就见那信上只写了一行字:令媛于汜水关遇劫,吾幸路过,救得令媛,现已令所有匪徒伏诛,遣长史护送令媛归府,吾心安矣!
下面的署名竟然是:王武子!
王武子王济!
石夫人顿觉眉心一跳,脸色变得铁青,忙问:“信是什么人送来的?”
管家顿时额头冒汗,答道:“奴不知,奴只看到送信之人乃是一位军士打扮,他来去匆匆,并未告知姓名。”
军士!不管这信是否有假,光是这两个字便让石夫人万分紧张了起来。
王济?
那野丫头竟然是王济护送回来的?那石三郎现在何处?她所派去的那些健仆们又在何处?
“那些人呢?那些人怎么还没有回来?”她问。
没有一个人能回答她,那些已被她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府里的人除了她身边的两个老人也没有谁知道她密派了那些人出去。
那到底出了什么事?这野丫头怎么会与王济攀上关系了?
石氏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中乱转了起来,也不知那丫头又到底知道多少实情,这个时候是请她进来,还是干脆趁郎主不在时将她打出去?
就在她焦慌不知怎么办才好时,一个垂髫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欢欢喜喜的跑了进来,小猴儿似的扑到石氏面前,脆生生呼道:“阿娘,阿娘,我刚才在外面看到神仙了,阿娘,你快将那神仙姐姐请进我们家里来,可好?”
“五娘,别闹,这世上哪有神仙?”此时的石氏哪里还有心情与女儿笑闹,连忙叫了身边的一位老妪吩咐道,“姜妪,将五娘带出去,五娘乖,出去和阿姐们玩去!”
乐五娘执拗的摇了摇头:“不,不,我想和那位神仙姐姐玩。阿娘,你不知道,那位神仙姐姐能呼风唤雨呢,京洛都有一个月没下雨了,可是那位神仙姐姐说即将会暴雨倾盆,昨天就真的下雨了!而且,我们在客栈躲雨的时候,神仙姐姐还让人送了我一件蓑衣呢!”
“神仙姐姐?”听到这里的石氏终于觉得哪里不对劲,便蹲下身来问乐五娘,“鸾儿,你告诉阿娘,你所说的神仙姐姐现在就站在门外吗?”
乐五娘连连点头:“是的,是的,刚才阿鸾看见她了,她就在外面,可是吴叔他们都不让她进来!”
石氏的面孔顿时就沉了下来,那件蓑衣,她自然是知道的,昨日几个女儿出去玩回来之后就略有抱怨,问长女什么也不肯说,倒是那庶出的次女说了一句:“今天碰到了一个会装神弄鬼的小姑,而且还是乘的太原王氏的马车,居然说是父亲的女儿……”
当时她听过就忘也没往心里去,此时一想来,那野丫头竟是真的与太原王氏攀上了关系!
“那便快让她进来!”石氏立刻一回神,就换上了一副郑重认真的姿态。
管家应声是,就要出去,石氏突地又唤他道:“等等,此事不能声张,让她从侧门进,再说了,她一个私生女有什么资格从正门进来!”
“是!”管家再次应了一声,连忙跑出去了!
乐五娘一听说马上就要迎那位神仙姐姐进门,立刻欢喜的跳了起来。
而没过多久,管家却一个人回来了。
“人呢?”石氏问。
管家脸一黑,颇有些难为情的低下头,语无伦次道:“那小娘子不……不愿从侧门进,还跟我讲……讲什么晏子使楚的故事……”
“晏子使楚的故事?”石夫人皱了皱眉头还没说话,乐五娘就欢欢喜喜的叫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晏子出使楚国,楚王见晏子身材短小,就让他从侧门进,晏子说‘只有出使狗国的人才从狗门进,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
乐五娘说完,嘻嘻笑着的脸上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石氏听罢,差点气晕了过去!
“快快,快将五娘带出去玩!”她一边对身边的仆妇吩咐道,一边整容自己先奔了出去,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忙对管家喊道,“那就让她从正门进,快点让她进来!”
管家应声是,又急匆匆的跑出去了,石氏鼓着一肚子气没处发泄,便将一把扇子捏得极紧。
这个宁氏到底生了个什么女儿?
只要她进了这个门,我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
念头刚刚一闪,却见管家的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了,神情颓丧一脸难堪。
“又怎么了?”石氏绷着脸再问。
管家嗫嚅道:“夫人,那小娘子她……她说在外面腿站麻了,现在走不动,要我们请人将她抬进来!她还说,她恐高,单架肯定不行,一定要用轿子,坐在轿子里面,车帘一拉什么也看不见就不恐高了!”
“什么!”一声尖利的声音陡地划破整个府宅的宁静。
石氏的一对画得几近蝌蚪的眉毛顿时就竖了起来,额头几乎青筋暴出,那本来就被她捏得极紧的扇子咔嚓一声就成了两半,吓得满屋子的仆妇都双腿打战!
这绝对是个下马威!这贱婢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