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郎君请留步!”
几乎是这一声音传出,街道上那些目光灼灼望着王澄的少女们都齐刷刷的将视线转向了乐宁朦所乘的这辆马车,就见那金丝楠木打造珠帘幕卷的车顶上分明挂着的是太原王氏的徽志。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虽不同宗,但其家族之显赫名气之响亮亦可相提并论,所在朝为官者皆数不胜数,以太原王济以及琅琊王衍为首,一手握军权,一位列三公,同为世族之冠,名流之首。
是故,当姑子们看到王澄因这一声唤而勒马停住脚步时,虽满心嫉妒,却也识趣的不敢大叫出声,只好奇的注视向了那从马车中走出来的人,而当那人纤影移出,将一张清瘦的脸抬起来时,人群中好似又炸开了锅。
“竟是位小郎君,衣着怎地这么朴素,好似一位仆童!”有人不禁低声品评道,可是一个仆童又怎么可能会乘如此奢华的马车?
姑子们的低语自然也传到了王澄的耳中,王澄亦侧首好奇的看向了乐宁朦,只见这眉目清隽作郎君打扮的小姑子也神采奕奕,目光清亮的定神看着他,忽道:“王郎君可是要去洛河边赛马?”
王澄微怔,答了声:“是!”
乐宁朦又笑了一笑道:“今天天空不美,王郎君的这一次赛马之行恐是要落空,不如驭车秋游,也可观得一副秋后青山烟雨图的美景。”
王澄听罢,不禁觉得好笑,去洛河赛马确是他与阮宣子及瘐家子弟相约之事,原以为这小姑子不过是胡乱猜测,才会一语中的,不想竟未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天空不美?何不美?”他仿佛打趣一般的问。
乐宁朦只抿嘴笑了一笑,答道:“最多半个时辰,便会有暴雨倾盆,洛河亦会水涨三尺,三日之内,洛河边都不亦赛马而行。”
王澄再次一愣,直过了好半响,忽地噗哧一声,目光带着一丝诮笑和揶揄的打量着乐宁朦道:“是么?小姑子莫不是神仙?能预测风雨?”
乐宁朦摇了摇头道:“并无!若论神仙之姿,我又怎及王郎君,朦以此言相告,也只是不想王郎君此行不顺,狼狈而归。”说到此处,她又指了指王澄坐下之骑,“恐怕就是王郎君的这匹踏雪名驹,也是不乐意此行的!”
王澄听罢,再也忍俊不禁的大笑了起来,手中勒着马绳,故意令坐下的骏马转了一圈,又回头看向王显道:“子仲,你护送的这位小姑子可比你有趣多了,我倒是要看看,我这踏雪名驹为何不愿此行?”
说完,他一声清喝,马鞭落下,骏马长嘶,飞驰而去,那英朗夺人的身姿又引得那两旁街道上的姑子们惊呼喝彩声连连,紧接着,就在王澄走后没多久,人群中又传来一阵阵沉闷的低笑,开始还是憋着的,后来竟然放开了声,大笑起来,其中就有一少女边掩嘴嗤笑边说道:“这小姑子可真是不自量力,王郎见过的手段可是多了去了,她竟还想出这预测风雨的本事来,倒是讨了个没趣,幸得王郎宽容有气度,不然可不让她成了这全京洛的笑柄!”
“依我看,她便已经成为笑柄了,还是这幅故作姿态的郎君打扮,王郎才不会将她看到眼里去!她刚才所说的话,王郎不是就没有信嘛!”
几个小姑子凑在一起议论着,一阵阵讽刺的嗤笑声再度传来,陈妪听得一片心焦,乐宁朦倒是不以为然,只淡然的向王显吩咐了一声:“王长史,我们继续前行吧!便先找一家客栈留住下来!”
“女郎确定是找一家客栈,再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女郎便可到家了!”
王显疑惑的问,却听乐宁朦斩钉截铁的道了声:“是,我确信!”
“好!”王显应了一声,心中暗忖道:将军说此姑性情傲烈有风骨,看来是不想让乐家人知道她乃是王将军护送归来,才会想到客栈去留宿一晚。
一声令下,马车继续前行,将那些嗤笑宴语渐渐抛向脑后,远去。
回到车中后,陈妪却是担心的问道:“女郎适才真不该叫那位王郎君,说那样一番话啊……”只因为这一席话,竟然被那些姑子们当作了笑柄,女郎的声誉岂不是要被她们毁去一半?
乐宁朦满不以然的摇了摇头,看着陈妪道:“妪,我何时说过假话?适才对那王郎君所言,我亦是一片好心呢!”
自然她也有私心,想通过这种方式结交到王澄这个人,俗话说“不以王为丞相,便以王为皇后”,王澄的长兄王衍之小女王惠风便是当朝太子妃,也许那之后有关太子的一件大事,可以通过王惠风有所改变,而且比起他那如人中美玉之称的长兄,王澄此人颇有些血性以及真性情,虽然在历史上,他最终的结局也是名誉尽毁,留下了清谈误国且残暴不仁的骂名,可历史总归是后人的评说,那其中的真相,又有多少人可知呢?
正如谢氏最后一个子弟谢贞在临死前所留下的一句残诗“风定花犹落”,多少人看到的只是事物的表象,而忽略了它的本质……
在她失神之际,陈妪讶然惊道:“女郎说再过半个时辰,会有暴雨倾盆,洛河水涨三尺,难道是说真的?”
乐宁朦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
“可是,女郎,你怎么知道的?”问完这句话,陈妪便陡地想到了她们刚到蝴蝶潭合欢林时,女郎也似早有预料一般说那林中有伏击,而果然她们真的遇到了一帮刺客的伏击。
陈妪心中突地涌起一阵剧烈的惊颤,看着乐宁朦再也说不出话来,而果然当马车行至一家客栈门前时,天色便陡地阴沉了下来。
“这天色好奇怪,刚才还是艳阳高照,怎么就这么一会儿便阴了下来!”有人不禁暗叹道。
陈妪亦急忙护着乐宁朦奔进了客栈,紧接着,有许多车骑停在客栈门前,一时间,一个偌大的客栈便挤满了人,嗡嗡的人声中多有抱怨,突地,一个犹为惊讶的尖声响起:“咦,你们看,那身着素袍的小僮不正是半个时辰之前在景华街上引得王郎注意的小姑子吗?”
三四个小姑齐刷刷的将目光投来,一个个脸上亦皆露惊讶。
“不错不错,正是她!”
此时的乐宁朦已在客栈之中就坐,正悠闲的品着茶,门外几个小姑你推我攘的伸长了脖子仰望过来,眼中又露出说不出的嫉妒。
“她倒是乐得自在,身上竟半点都没有淋湿,看来是早就在这客栈之中订下了位置,可怜我们全身湿透,落得如此狼狈!”
“对了,那小姑不是跟王郎说过,半个时辰之后会下雨吗?那现在岂不是灵验了?”
一句话出,客栈之中许多人都嗖嗖嗖的转过头来,望向了乐宁朦所在的位置,而这个时候,乐宁朦刚送至唇边的温茶却忽地顿了下来,在人群中望了一眼,好似发现了什么,她的眸子微微一亮,蓦地站起了身,对陈妪吩咐道:“走吧!我们到房间里去!”
这时王显正好也走过来道:“女郎,房间已经订好了!”
“好,多谢王长史!”说罢,她又回头望了一下人群,附在王显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头也不回的起身向着客栈楼上走去,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有人纷纷出声:“咦,怎么走了?小姑子你还没有说,雨何时停呢?”接着,又是一阵爆笑连连。
只是在人群熙攘中,有一个粉雕玉琢格外灵气的小女孩拉着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子不依不饶道:“阿姐阿姐,我们也进去,好不好?我们去找那位神仙姐姐,阿鸾想和她一起玩……”
而那被拉的小姑子却是满脸不耐和妒意:“哪里是什么神仙,只是运气好恰好被她猜中了而已,五娘你还小,别被人给骗了,待得雨停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不然,阿娘又要罚你抄写《道德经》了!”
小女孩嘟起小嘴,有些恹恹的不说话了,只是两颗乌黑的眼珠望着乐宁朦走去的那个方向,带着些许期待,不一会儿后,一个年轻英朗男子向她走了过来,将一袭蓑衣递给了她道:“小姑子,这是刚才那个女郎给你的蓑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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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的洛河边,两匹骏马疾驰,在水天相接,山水空濛的青山烟水图中缀上最飒爽清新的一笔,可就在忽然之间,那奔跑在前方的白色骏马前蹄陡地一弯,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一个坐立不稳,跟着栽了下去,地上积水泥泞,在他那一身白衣上染上数点零星。
后面的青衣人连忙策马赶上,跳下马背后,将白衣的郎君扶了起来,问道:“平子,无事吧?”
这白衣人正是王澄,王澄字平子,唤他的青衣人便是竹林七贤阮步兵的子侄阮修。
王澄看了看满身的泥污,又看了看正抖耸着满身雨水的踏雪名驹,忽地仰天一笑,任那豆子般的雨点打在了脸上。
“原以为不过是一句戏言,看来是我愚人之心也哉!”他感慨的说了一句。
阮宣子不由得好奇的问:“平子何出此言?”
王澄问道:“宣子可相信这世上有鬼神之说?”
“难道平子见过鬼神?”阮宣子微笑反问,“那鬼神是何样,可有着衣?”
王澄忽地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不由得朗声大笑,摆了摆手道,“罢了,鬼神之辨,我不如宣子,不过,今日倒是让我遇到了一件趣事。”言罢,他拍了拍身上的泥水,神态自若的站起身,“走吧!到我府中围庐而叙,我与你分享分享这件趣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景华东街的凤来客栈中,陈妪亦将一杯温好的酒端到了乐宁朦面前。
“女郎,天凉,喝口果酒暖暖身吧!”陈妪说道。
乐宁朦点了点头,望向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滴滴落在心田。
看着那滴嘀嗒嗒从窗口落下的雨帘,陈妪不免欢喜道:“女郎,这次真让你说中了,那些小姑子们都对你刮目相看呢!”
乐宁朦笑了一笑,能被她们刮目相看,可不是一件好事,不过风雨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回头路可走了。念及此,她不由得担忧的看向了陈妪。
陈妪见她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女郎怎么了?怎地不开心?”
乐宁朦沉吟半响,心中忽下了一个决心,便命令道:“妪,请王长史到我房间里来吧,我有话要跟你们说!”